“一点也不难过,很奇怪吧?明明那是我的亲生父母,从片段的回忆里也能看出他们很爱我,但他们的死,却对我没有丝毫触动。”
“我既不因为他们的死而难过,也不因为师父的行为而愤怒……虽然我现在确实很想杀了他,但这份杀意并不是因为他做了坏事,而是因为——”
徐存湛语气一顿,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在话语停下的时候,他双眼还望着陈邻,视线专注。
陈邻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换来对方好几个主动蹭蹭。
徐存湛继续道:“我只是气恼于他欺骗我,在我面前玩那些文字游戏。”
是的,比起控诉沈潮生在私德上的缺陷,徐存湛对沈潮生所产生的负面情绪,更多的来源于沈潮生骗他。
但徐存湛生气于沈潮生骗他,也不是因为他原本对沈潮生有多深的感情。他只是单纯的反感被人欺骗愚弄——正如当初昭昭抱着找场子的心态来纠缠他,他也毫不客气烧了昭昭的尾巴。
他自负而聪明,故而便格外难以接受自己被蒙蔽愚弄了的事实。
陈邻想了想,问:“你师父知道你是列松的儿L子吗?”
徐存湛:“知道。”
“虽然他对待自己的儿L子确实像个人渣,但我觉得列松和钟鱼的死,不应该被归算到沈潮生头上。”他直呼自己父母的名字,言语间对那二人并没有太多的亲昵感,甚至带着几分完全剥离自己的旁观者心态。
“魔气是因为感应到了我的出现,才会全力冲破封印,进而害死暮白山一大批的内门弟子,包括那个镇子上所有无辜惨死的人。这些应该是我的因果。”
按照列松的记忆,那么收录册上死掉的六页弟子名单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魔气冲破封印,在去寻找他的路上,不小心踩死了一窝‘蚂蚁’。
直到这种时候,陈邻忽然就对徐存湛‘情窍有损’这件事情,有了非常明确的认知。换位思考,如果是她突然得知了这件事情,肯定备受打击,甚至会情绪失控。
但徐存湛却没有。他既无法感觉到丧父丧母的痛苦,也无法代入被师父欺骗的徒弟身份。情窍的缺失,让徐存湛对任何感情的感知能力都变得很弱。这么一想,陈邻也觉得徐存湛会喜欢自己这件事情,简直就像奇迹一样。
她一直捧着徐存湛的脸,胳膊都举酸了,见徐存湛说完话,陈邻不着痕迹的缩回手,活动了一下手腕。徐存湛还定定的看着她,陈邻干脆回握住他的手。
“算啦,反正是谁的因果也跟我没关系。”陈邻把头转过去,看着冷清的街道。
徐存湛看着她转过去的侧脸,玫瑰色的晚霞照得她眼睫也成了很浅的颜色。
徐存湛问:“你会害怕吗?”
陈邻:“啊?”
徐存湛解释:“我是天劫。”
这回陈邻终于转头看向他了,那张清秀的脸上露出踌躇神色。她犹豫了一会儿L,轻轻摇头:“还好吧,没有特别害怕。比起你的话,其实我更害怕其他人。”
“至少徐存湛一直在救我,所以不管你是天劫还是地劫什么的……我都可以接受。”
这个世界是一个危险的世界。对于陈邻这样柔弱的外来者而言,徐存湛甚至还不如初次见面就将她推向剑锋的鬼修可怕。
至于其他人的想法——陈邻并不在乎。
就像一个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人,如非必要,他不会去关心镜面世界五百年前大家在干什么。
世界毁灭也好,末日终结也好,只要这份灾难不流窜到自己的世界,大多数普通人并不关心其他世界的死活。陈邻亦是如此。
她确实善良,但这份善良显然有着明确的分界线。当做好事所要求的能力超过了自己的极限时,即使愧疚,陈邻也会选择抽身离开。
入夜后,陈邻睡得很快。几乎刚躺上床,她的呼吸声便均匀平稳起来——徐存湛照例不睡,躺在屋顶上看月亮。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听见陈邻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
和普通人比起来,陈邻的心跳声要更弱一点,心率也偏快。徐存湛不是大夫,却也能意识到这样的心跳频率显然是不健康的。
他屈起食指慢慢敲着木剑。
这把问罪剑外表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但实际上却是一把绝世罕见的神剑。
从拿到这把剑的时候开始,徐存湛就察觉到这把剑与自己异常契合。但那时候他从未多想,也未曾多问一句这把剑的来历——就像自己之所以是问罪人,于是这把剑就是问罪剑这样,如此天经地义的事情,徐存湛一直以为那都是不需要去了解原因的。
但现在他知道原因了。
列松曾经剜下自己的剑骨还给暮白山。而剑骨可以用来锻造神剑。
神剑对使用者要求十分苛刻,哪怕是天赋卓绝者也未必会被接受。
徐存湛之所在在握剑时便能立刻将问罪剑用得如此顺手,原因只有一个:这是用列松的剑骨铸造出来的剑。
组成这把剑的剑骨来自于他的生父,严格来说他和这把剑甚至有血缘关系。所以问罪剑在徐存湛手上才会那样温顺又强大。
食指轻敲着问罪剑时,徐存湛的脑子也一点没有闲着。他在想别的事情,很多,关于问罪剑,他的父母,沈潮生,远山长,还有……陈邻。
沈潮生收养自己的目的是在自己彻底变成天劫之前,杀了自己。指望那群废物们达成这个目标显然不太可能,万识月曾经说过,魔气固然强大,但也逃不过因果定律。
所以他们想借因果杀人。
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以徐存湛的脑子——几乎很轻易的就可以顺出沈潮生他们的想法。
如何借因果杀人?那么自然只有生死劫。不过根据自己亲生父亲的记忆来看,自己的情窍压根不是被魔损坏,而是天生便情窍不全。
情窍不全让这群人没办法给自己找生死劫,因为情窍都没有的人并没有共情或者爱的能力。譬如徐存湛平时偶尔会做点好事,但他做好事的出发点绝对不是为了做好人或者可怜谁。
只是突然想试试所有才做的。
所以正常来说,就算天机门那群神棍算到死,都不可能算出他的生死劫。因为他压根就没有生死劫这种东西。
但偏偏陈邻出现了。
徐存湛伸手一抚自己脖颈,当人有意识的去触碰因果线时,它立即就会变得无比锋利。所以当徐存湛手指碰上去时,他指尖立刻被因果线割破,一线醒目的红色血珠争先恐后从伤口中冒出。
陈邻的因果线与他的命运相纠缠,陈邻的命运牵动着徐存湛的欲/望。很显然,陈邻现在就是那个能置他于死地的生死劫。徐存湛这次没有任由自己手指流血,而是低头将割伤的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吸,血液的气味腥甜难闻,但他并不在意。
陈邻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按理来说,她也不可能成为徐存湛的生死劫。她甚至都不应该和徐存湛产生任何的交集——哪怕她命中注定要穿越,也绝不应该和天劫有任何的因果纠缠。
除非,有人刻意的扰乱她命运,将她的命运线和徐存湛的命运线绑定在一起。
徐存湛从怀里拿出那截遗物红绳,手指捏着纤细的红绳,搓了一下。红绳里面储存的灵力已经用得所剩无几,作为一条只能保护人的后天炼化法器,这条红绳身上并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
不过他记得,这种南诏的千机绳都是一对的,例如他和陈邻手腕上的那条。
沈潮生能说出‘红绳是你母亲遗物’的话,就说明他很清楚自己是列松和钟鱼的儿L子。这样一来,师兄总想着让自己给大师兄上香的举动,也有了合理的理由。
他们既然能找出同为遗物的这条千机绳,就没道理会找不到另外一条。现在,另外一条千机绳又在谁手上呢?
但不管在谁手上,已经发生的事情显然无法改变——陈邻的命运已经和自己绑定,并受到了自己的影响。
在酆都,东岳大帝确实没有说错,陈邻本该是亲缘浓的命格。但因为和徐存湛命运相连,徐存湛的命运连带着影响到了陈邻。
弊灵根的威力即使跨越世界也依旧存在,并无视了两个世界的温度差,给象牙塔里长大的花朵送去了狂风暴雨,险些将她折断。
盯着自己掌心红绳看了良久,徐存湛忽然侧过脸眨了眨眼,自言自语:“啊,那这么说的话,是我让陈姑娘变成孤儿L的吧?”
*
睡到后半夜,陈邻被难受醒了。
浑身都难受,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难受。她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额头,但手心与额头的温度太近,陈邻脑子也晕晕乎乎的,根本摸不出来自己的额头是什么温度。
正当她单手搭着自己额头茫然时,一道黑影自床边笼投到她身上。陈邻微微转动眼珠,视线往床沿看去,不出意外看见徐存湛蹲坐在床边的地上。
陈邻:“我好像……”
她刚张开嘴发出来两个音节,旋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陈邻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发出这样嘶哑的声音,活像刮锅底一样。
徐存湛俯身,用手背碰了下陈邻额头。
平时徐存湛身上的温度总是偏高,但这次他的手背碰过来,陈邻却觉得他的手背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徐存湛垂下眼,皱眉:“你在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