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归不想和谢三霄待在一个空间里, 找了做暑假工的借口,每天早出晚归,父子两个三天才说的上一句话。

倒不是他叛逆, 而是对这位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他二十年生活中的透明人已经没了好感。

好感不是一天消磨没的, 而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失望。

小时候从幼儿园回来, 他还会搬个小凳子,趴在阳台窗户上往下张望,希望可以发现爸爸的身影,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父母虽然离婚了,但爸爸放不下孩子,会偷偷躲在某棵大树后面注视楼上的家,所以他一直在猜楼下那么多树, 哪棵后面藏了他的爸爸。

幼儿园老师让他画树, 他总是不情不愿, 老师问他原因,小不点委屈地嘟囔说小树很坏,把我的爸爸藏起来不给我, 我不想给它画画。

这些话经常引得老师无奈地笑。

长大后偶尔想起小时候的事,也不是说羞耻, 只是觉得小孩子太单纯了,太好骗了。

他其实十岁前从来没见过这个父亲,对他的所有印象都只来自妈妈姐姐的口述, 其中有不少的美化,让他以为爸爸是一个伟岸的英雄, 无私善良, 抓了很多怪物, 救了很多人。

但英雄也是肉体凡胎,会对死亡产生恐惧。

后来他得知谢三霄拿了自己孩子换六十年寿命的事,也知道了姐姐从小拼命学习术法,游走生死边缘,落得一身病痛,只是为了替他们的好父亲擦屁股。

原来他的爸爸不是英雄。

了解的越多,谢知归对他的厌恶感已经远超了当初的期待。

他没力气去指责谢三霄的所作所为,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改变,他只能尽他所能远离这家伙。

谢三霄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个儿子和他关系冷淡,不会去主动找他不痛快。

他们当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谢知归每天要过了零点,看到家里灯灭了才回去。

路过楼下花园,黑暗中,从灌木丛里飞出几只“蝴蝶”,跟着他一路走入楼道,翅膀散发淡淡的红色荧光,帮他照亮了脚下的台阶。

谢知归见怪不怪了,他从小就有招一些乱七八糟东西喜欢的体质,这些“蝴蝶”每天就跟特意蹲点一样,早上送他出门,晚上等他回来,陪着他上楼。

它们没有伤害自己的举动,也很乖,不吵他,所以谢知归和它们相处的还算融洽。

可能是他的态度很温柔,有时候还给它们用蜂蜜勾糖水,“蝴蝶”们越来越粘他,后面大胆到要跟着他进家门,不同意就黏在他背上不肯走。

太缠人了。

谢知归无奈让它们进来了。

此时谢三霄恰好从房间出来上厕所,见到“蝴蝶”的瞬间身体就僵住了,又看到谢知归竟敢直接拿手逗它们?!

这、这孩子胆子未免太大了……

他没敢发出任何动静,屏息等这些鬼东西飞走。

“蝴蝶”们玩够了,心满意足地穿过客厅,从阳台飞出去。

谢知归转头就看到谢三霄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他。

“你不怕它们吗?”

“……怎么了?”

谢三霄沉思片刻,想到了一些事,改口说:“没事。”

谢知归压根不想理谢三霄的任何事,径直越过他,回房间找衣服,准备洗漱一下就睡。

在**躺下没多久,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谢三霄站在门口。

谢知归疑惑问:“有事吗?”

谢三霄看起来有些局促,挤出一个讨好的笑,“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是大后天吧?”

谢知归淡淡“嗯”了声。

“爸爸想给你好好过个生日,你看有什么想吃的吗?”

谢知归面色分毫不变,“不用了,我早就不过了。”

他想把门关上,谢三霄赶紧伸脚卡住了门。

他看着这个快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主动放低了姿态,“爸爸知道这么多年冷落了你,爸爸错了,能不能给爸爸一个弥补你的机会?”

“……”

谢知归并不会因为一两句卑微求和的话就心软,相反他觉得被打扰了睡眠很烦。

大半夜又在发什么疯?

“可以。”谢知归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皮在打架。

……你快点走吧,快困死了。

谢三霄不知道他的好儿子在心里怎么烦他,一听他松口了立刻喜上眉梢,挪开了脚,忙不迭说:“好好,爸爸去准备了。”

“嗯。”

谢知归正要关门,谢三霄又回头,迟疑不定地问:“那、那个……”

“你想要什么口味的蛋糕?”

“……随便。”

“你姐姐以前都买芒果的,你喜欢吃吗?”

“……”

“可以。”谢知归彻底不耐烦了。

他说完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把门砰地甩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他没把这晚的事放心上,每天还是早早出门,和谢三霄的作息隔开。

却在他生日这天接到了很多个谢三霄打来的电话,他只看了一眼,把手机关了静音,结果电话消停了,他又发了几十条信息过来。

谢知归看着还在不断增加的信息,这是非要他回去过生日的架势。

什么时候谢三霄对他的生日这么关心了?

纵使他天性凉薄,多少对谢三霄态度的突然转变感觉好奇。

他索性把手机关机,又在外面磨蹭了两个小时,才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

不管是生日宴还是鸿门宴,反正着急的不是他,慌什么。

谢知归刚到家门口,钥匙还没拿出来,门就先从里面开了。

“小归回来了。”谢三霄侧身让出一条路,笑着把他迎进去,眼里是父亲对孩子的慈爱。

谢知归对此无感,接过他递来的拖鞋,客气地说了句,“谢谢”。

谢三霄动作一顿,很快恢复如常。

他笑意不减地说道:“饿了吧,快来吃饭吧。”

“嗯。”

饭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菜式,中间还有一个芒果蛋糕。

谢三霄确实用了点心,他说随便搞,但还是按照他们小时候的口味原样复制了一桌,谢三霄自己是不吃辣的,这桌上却全是辣菜。

挺好的,为了孩子口味而委屈自己的好父亲。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辣菜包括蛋糕都是谢清元爱吃的,他一点也不喜欢,那芒果他还过敏。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做,他回来也不是为了给谢三霄甩脸子。

他们先后拉开椅子坐下。

饭桌上,父子俩没什么话题,各自埋头吃饭,气氛有些许尴尬。

谢三霄抬眼看了谢知归一下,给他夹了一筷子水煮鱼放碗里,谢知归看向他,谢三霄笑道:“多吃点,你太瘦了。”

“嗯。”谢知归不想展开话题的时候,就会礼貌地只说一个字。

谢三霄更尴尬了。

“你姐姐前些天也和我说你越来越瘦了,她很担心你。”

谢知归一下子停住了动作,问:“她现在在哪里?”

谢三霄也放下筷子,重重叹息了一声,“我把她藏起来了。”

“为什么?!”谢知归语气中掩饰不住担忧。

谢三霄面露愧色,又叹了几口气,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清元。”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只怪物找过来了。”

“什么?”

谢三霄低头不说话了,谢知归从他内疚懊悔的神色中,猜到了答案。

“是和你做交易的那只?”

谢三霄点了点头,默认了。

砰!

谢知归再也忍不了了,直接拍桌而起,愤怒地看着谢三霄。

“你、你!……”怒气刺激到了心肺,引发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

谢三霄还低着头,还要当缩头乌龟!

他和谢清元的不幸都是从这混蛋开始,这混蛋怎么还有脸跑他家里躲难的!

谢知归气到想宰了他……现在就去厨房拿菜刀把他砍成肉泥,然后拌进饭里,喂楼下恶狗!

不……喂狗都便宜他了!他只配冲进下水道!

谢知归不怕被抓,左右他也就剩一年了,死之前把这个人渣带走,也算是积了一桩功德。

但理智拼命告诉他不值得为了人渣脏手,把他从危险的悬崖拽了回来。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量,才把杀意压制下去。

“你有办法对吧?”

“没办法你就不会和我提这件事!”

谢知归死死盯着他,双手成拳,如果谢三霄敢说没办法,他恐怕不会再控制这具身体的愤怒,扑上去和他打个你死我活。

“办法肯定有。”谢三霄说:“就是难。”

谢知归吼道:“少废话,说!”

谢三霄眼中迸发出阴毒的光,“杀了那只怪物。”

“只要他死了,威胁清元的根源就能彻底消失了。”

谢知归冷静了点,脑内快速思索,“……但他很难杀。”

“对!非常难!”

谢三霄站起身,情绪激动地掐住了谢知归的肩,“我试过很多次都被那些蛊虫挡了回来,本来这次我准备的很好,有九成的胜算,还是被他偷袭了,清元才会受伤,那只怪物太奸诈卑劣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他该死!”

谢三霄面容越来越扭曲,瞳仁迅速缩小,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被怨恨,不甘,野心喂大的怪物。

谢知归被他逼的不断后退,不小心桌角撞上了腰,他吃疼的喊了一声,接着怒道:“放手!”

谢三霄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压着嗓子,语调奇怪地问他:“你想救谢清元吗?”

谢知归瞳孔受惊放大,原来这才谢三霄今天执意要给他过生日的目的——说服他去杀了那只怪物。

去吗?

为了谢三霄,他肯定不会去。

但如果是为了谢清元,他不会拒绝。

在这个父亲不像父亲,母亲不像母亲的家里,谢清元从小代替他们承担起了父母的角色,认真照顾着注定早夭的弟弟。

一个小不点背着一个小小不点。

谢知归恢复了理智,“你们都杀不了的怪物,凭什么觉得我能行。”

“因为那些蛊虫见到活物就杀,独独没有伤害你。”

谢三霄眼里装着一种疯狂,他已经深陷怪物给他下的魔咒中,他带着兴奋小心抚摸谢知归的脸,如同巫师看到了他最好的毒药,“或许它们的主人也不会伤害你。”

“……”

“或许”只是一个谢三霄用几秒想出来的猜测,但却要他用性命去验证。

他的命就这么轻贱吗?

谢三霄继续劝说目前手里最好的诱饵:“小归,你只有一年了,但你姐姐还有很久,如果那只怪物不死,你姐姐会永无宁日,生不如死,你忍心吗?”

闻言,谢知归瞥向他,淡色的眸子无悲也无怒,对他的话心里没有一点意外。

你一直知道一年之后我就会死,不过是习惯了装聋作哑而已。

谢三霄好像笃定了他会答应,已经有了胜利者的自信。

是啊,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他那么薄情。

半晌,谢知归闭上了疲惫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唇上下张合,“办法,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