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出租车上, 谢知归总结起了他的前半生,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用二十年的徒劳换来了平静接受死亡的良好心态。

挺好的,别人快死的时候都是要死要活的, 哭天喊地的, 他快死了, 还能淡定地指挥司机带着他满城乱跑。

“同学,这都快开出城了,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谢知归打开车窗,让凉爽的风吹进来,再也不用因为担心风大着凉会加重病情,可以尽情做以前不敢做的事,心情竟放松了不少。

有了闲情,他撑着脑袋看路上来来玩玩的车辆和人, 比在医院里看医生严肃的脸和其他病人死气沉沉的样子有意思多了。

今天不想重复赶着去医院, 又赶着回家的生活。

他对司机说:“继续开就是了。”

就这么开, 从傍晚开到深夜,从匆忙的都市开到了熙囔的夜市。

他玩到司机车没油了才下车,付完车费, 在路边找了家露天烧烤摊解决了晚餐,以前姐姐是绝对不许他吃这些的, 他只敢偷偷咬一口,回家之前还要反复闻味道有没有留身上。

现在无所谓了,姐姐不在, 他也懒得装乖宝。

啤酒烤串,辣椒孜然, 除了一个和他碰杯吹牛皮的损友, 其他的一个不落。

该吃吃, 该喝喝,剩下的一年总得过下去。

时间转眼过了十二点,他第一次敢过了零点回家,也是第一次敢带着一身烟熏味回家。

屋内很黑,他在玄关处换上拖鞋,看到一双陌生的鞋,鞋上有血腥味。

他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警惕抬头看向客厅内,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型的黑影。

不是姐姐。

“是谁!”他大声喝问道,立刻把客厅的灯全打开了。

男人“嘶”了一声。

“是我啊,小归。”男人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声音听上去沙哑疲倦。

谢知归看清男人的模样,心里的警惕不降反升。

“你站门口干什么,进来啊。”

谢知归看了他一小会,转头把大门关好,蹲下把病例袋藏进鞋柜深处,又只收拾进去了自己的鞋子,动作很慢,像是故意在拖延时间,让男人忽略他的存在。

过了约摸十分钟,男人突然问他:“你不是放暑假了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透明人装不下去了,谢知归不得不站起来走到客厅,“和朋友出去玩了。”

“哦。”

靠近他身边,谢知归闻到很浓的血腥味,目光从凌乱的茶几上扫过——一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符纸,一把鲜红的桃木剑,带血的道士袍,多处有火烧的痕迹,还有很多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应该是他们天师用来伏妖的法器。

男人上上下下诧异看了他好几眼,似是回忆不起他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看到谢知归病白的脸,想到一些事,不自在地收起了目光。

谢知归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坐下,并不是很想喊他这个称呼,吐字格外生硬:“爸……姐姐不是和你在一起吗?她怎么没来?”

谢三霄靠在沙发背上,呼出一口血腥气,闭目假寐,看上去很累。

“她受伤了。”

谢知归立马跳起,忙问:“受了多重的伤了?她现在在哪?!”

“放心,没大事,她已经回道观了。”

谢知归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把头别开,“你别吵爸爸,爸爸很累,让爸爸睡一会。”

谢知归见他平静睡去,脸上也没有焦急的神色,暂且相信了谢清元没事。

虽然谢三霄对他不冷不热,但姐姐是这个家的核心轴,小时候父母都围着她转,她出生在父母最相爱的时候,又得到了谢三霄最多的愧疚,她如果出事,谢三霄不会这么冷静,妈妈更不会放过他。

对于父母的偏爱,谢知归早就无感了,也不会说有多忿忿不平。

父母离婚搬家后,谢三霄很少登门,要么是来找姐姐谈事,可能会顺带看一眼他,要么就是惹了麻烦,来躲难的。

谢知归猜测他这次突然上门是因为后者,从他身上能看到经历了一场苦战后的痕迹,平时温文尔雅的气质被血腥气冲的一干二净,戴了几十年的眼镜碎了一片镜面。

他还是有点担心谢清元的情况,之前她接了谢三霄一通电话才出去的,连陪他看病这事都推掉了,肯定是遇到了很难搞的麻烦。

谢知归静坐着想了会事,接着起身回房间,走出几步他又想了下,他好像没有收留谢三霄的义务,又转头走过客厅,把阳台的门打开了,让冷风灌进来,这会快入秋了,晚上得穿上长袖。

谢三霄睡的很沉,身体本能感觉到冷抖了一下,人没有醒。

谢知归把边上唯一的毯子也抽走了,径直回了房间,把门反锁上。

他掏出手机,他和谢清元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一条,两天前他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那个时候她就出事了。

究竟是什么大事,能让注重形象的谢三霄狼狈地跑回来。

他找到“姐姐”的电话拨了过去,等了很久没人接,又打过去几个,还是没接。

躺在**,闭着眼睛翻了好几次身,就是没办法睡着。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如果真像谢三霄说的,姐姐没问题,她不会不回他消息,也不接他的电话。

谢三霄可能撒了谎。

看来明天得去道观一趟了。

谢知归一夜无眠,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了,简单洗漱好,卫生间出来,谢三霄也醒了,埋头摆弄那些符纸,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去哪。

谢知归编了个谎:“去做暑假工。”

“哦,积累点社会经验也挺好的,对你以后的生活……”

谢三霄忽然想起,他这个儿子快二十二了,他没有以后了。

又是一阵沉默。

谢知归没那个闲心和他聊,自己回房间换衣服。

等出来,发现谢三霄还保持着方才的坐姿,绷直腰杆,双手成拳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像是被石化了,视线笔直看向停在茶几上的一只状似蝴蝶的东西。

昨晚没关客厅的灯,它可能是被光吸引楼下花园飞上来的。

谢知归急着出门,匆匆扫了眼客厅,没把那只突然出现血红的生物,和谢三霄的异样放在心上。

其实如果他再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谢三霄嘴唇因恐惧发白,那双眼睛不再平静,瞳孔被那只“蝴蝶”锋利血红的蝶翼占满,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利落割喉。

谢知归不会想到,这只血“蝴蝶”振翅的瞬间,在某个地方掀起了一阵巨浪,他本该走向死亡的命运悄然改变。

坐了快五个小时的出租车,又爬了一个半小时的山才到道观。

以前大门口都会有个守门的天师,但今天没有一个人拦他。

奇怪。

道观里也没什么人,路过供奉天师祖钟馗的祠堂,供香都烧到屁股根了也没人来换新的。

就好像发生了某个重大的变故,带来了灭顶之灾,香火鼎盛的道观才会一夜之间变得空无一人。

谢知归踩着青石板砖往走,空气里飘着血腥味,掺在常年萦绕道观的供香味里,若有若无,他心里的不安愈发凝重。

来到后山,也是走了很久才遇到一个站在石阶上,端着盆往下倒血水的小天师。

他脸上有新鲜的伤痕,见到生脸很警惕,厉声问他是谁。

谢知归告诉他,他是谢清元的弟弟。

小天师打量他的脸,与谢清元有六七分像,又是个不会术法的普通人,这才放松了点。

他问起道观里为什么没人,小天师脸色古怪,忌惮着什么,避而不答,只说遇到了一只不好对付的怪物,大家都受了点伤。

他们天师口中受伤和普通人眼中的受伤程度上可不一样。

谢知归曾经见过谢清元和只妖物打架回来,整条手臂都脱臼红肿了,他当时才七八岁,吓得直接哭出来了,谢清元却笑呵呵说没事没事,然后当着他的面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左右扭了扭,咯哒一下就把骨头接了回去,全过程面不改色。

他想到谢清元打起架不管不顾的样子,她还对痛感非常迟钝,如果缺个胳膊少个腿,要半天才意识到疼……他担忧问道:“我姐姐现在在哪里?伤的到底有多重?”

小天师说:“小师叔有师父照顾,不会有性命之忧,等养好伤自然就回去见你了。”

“我明白了。”

小天师嘴严,今天他再问下去,大概率也问不出什么了,知道姐姐没有生命也够了,他道了谢,打算就此下山。

“诶,你等一下。”

小天师追了上来,补充道:“你近期不要再来这里,道观今晚就关了,也不要和天师当中的人有接触。”

谢知归疑惑,好好的道观为什么突然关门。

小天师说:“等小师叔回来,你去问她,我不能说。”

“……好,多谢提醒。”

出了道观,谢知归加快了下山了步伐,要赶在天黑前远离这里。

怪不得谢三霄会突然上门躲难,姐姐也突然没了消失没了讯息。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现在彻底相信这座道观惹了大祸,一众天师几乎都或多或少遭了殃,并且这场祸事还远没有结束,牵连范围还在扩大。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卷进这个漩涡里,如果卷进去了,姐姐不在,谢三霄又靠不住,他一个普通人类能不能平安脱身都不知道。

就算只剩一年,他想过点安生日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为什么他没享过福,也没做过恶,倒霉的事都要找上他?从他出生起就没一天消停过。

他走的很累了,却不能停下。

等回到山脚下,已经到了傍晚。

站在马路口拿出手机打车,一只宛若蝴蝶的生物忽然停在了他按屏幕的食指尖上,像在吻他。

他顿住了,不由自主地被蝶翼上绚丽的图案和色彩吸引过去,余晖的映衬下,蝶翼轻轻拍打,上面的图案好像活了过来。

一丝很淡的奇特香味钻入鼻中。

这个生物很美,是那种即使有剧毒也让人挪不开眼的美,那些神秘的色彩似乎说明了它来自人迹罕至的深山,某个非人类可及的世界。

他中毒了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脑海里多出了很多不属于他的画面,都是一些山林村庄,还有一个模糊的红色背影。

耳边响起一阵银器碰撞声,叮当悦耳,他的身体似乎想听从召唤去往某个地方。

直到租车司机冲他连按了半分钟的大喇叭,他才恍如从梦境中惊醒,眨眼再看,“蝴蝶”飞上了空中。

但并没有远离,一直跟着他。

高速行驶的车上,他看着附着在驾驶座前挡风玻璃上“蝴蝶”,“蝴蝶”也在看着他,似乎在喊他名字。

“真漂亮。”

司机:“什么?”

“我前面这只蝴蝶。”

司机在玻璃上看了又看,不解问道:“哪里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