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是香港回归祖国的日子。我们全厂放假一天,是有薪假日!这不是国家的法定节日,而是我们厂的特别的福利,因为我们厂香港职员都要回香港去庆回归,我们算是沾了香港人的光。吃完早餐后,我决定带妻儿一起出去走走,顺便照几张相。来了这里这么久,春节买的那瓶富士胶卷至今还没有开封。
这里的特点就是静,走在蛟乙塘商业大街上,到处静悄悄,这里没有公园也没有广场,最吸引我们只能算是蛟乙塘村委会大院。五六层高的崭新村委大楼,气势磅礴,引人注目。大院内的花坛,树木,草坪俨然就是一个小公园。村委门口公告栏里介绍了本村的基本情况,蛟乙塘是广东省文明村,总面积4.9平方公里,有8个村民小组,户籍人口1400人……
门口的保安并没有拦住我们,任由我们一家人在村委大院落里游玩。在花草树木、假山构成的园子里,到处是花香四溢,群蜂在这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想这是劳动者之歌哟!女儿兴奋地追逐飞舞的蜂蝶,还不会走路的儿子也努力挣脱母亲的双手去追随唧唧的虫鸟。我赶紧拿出照相机按下快门,捕捉这美妙的时光。
照了十几张相,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村委大院,来到了蛟乙塘学校。这村办的小学,虽然校舍已有些陈旧,但还是我们外来工心中的圣殿。走过了蛟乙塘学校,便是村治安联防队、邮政代办所、供电所、水管站、卫生站,再往下走便是果园。
这时节,荔枝正好成熟。阳光下的荔枝树,活脱脱是一群淘气的精灵。每一棵荔枝树,满身上下珠围翠绕的;又似乎不愿露富,千方百计藏在绿叶间;奈何绿叶又怎能掩去这满枝的玛瑙翡翠?于是,星星点点的艳红金黄,又从枝头显露出来。有的仿佛又要偏偏显示自己的富有,伸出纤细的手指把一颗颗沉甸甸的金红向路人招展。
走过了果园便是菜地,在南方,一年四季都有绿色的叶菜,放眼望去,四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绿色。有卷心菜、香麦菜、生菜、豆角、四季豆、丝瓜……这些菜地都是外来农民向本地人承包。分成一方方的领地,每方领地的主人,都在自己的田头选出一块交通比较方的地方,搭几间临时的棚屋。棚中可以住人,也可以放农具、家具,还通上了水电,俨然是一个个新式的农舍。那一间间浮在菜地上的棚屋,像一叶叶漂在碧海上的小舟。
走过了这片菜地,再往下走便是宝石工业区了。仅仅一年,宝石工业区便颇具规模了。去年还是种水稻的农田,似乎一刹那间便生长出无数工厂,挂牌的工厂就有基达塑胶电子厂、康贝电子厂,正在兴建的更是一家接一家,最引我注目的是一座耸立在宝石路口的雕塑,这只展翅的雄鹰给来自天南地北的打工者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想象空间。
我绝没有想到,我所见到的第一具抽象雕塑,真正象征着一个工业时代的现代雕塑,会在宝石工业区。我赶紧拍下这具有象征意义的雕塑。
照完相,我们来到了市场买菜,假日的市场熙熙攘攘,完全不同于商业大街清静的景象。去年,我们厂刚搬迁到这里时,蛟乙塘市场只开了两个小时的早市,过了早上十点,市场便打烊了,静得门可罗雀。今年以来,这里的人渐渐多了,特别是我们厂扩大生产,为了缓解员工宿舍的紧张,实施了员工外宿补贴制度以来,到这里租房的人员更是爆发式地增长,这里空置的新楼晚上大都亮起了灯光。我们管理人员在外住宿,每人每月可领房租补贴二百二十元,基本够交房租;其他员工外宿每月也有五十元补贴,只要四个人合租一间也够交房租了。外租的最大好处便是自由,有亲戚朋友也可以放心留宿。另外,在租房生活还比较方便,工厂集体宿舍是十二人一间房,上厕所、洗澡,洗衣服都要排队。况且这里的治安人员也对我们厂的员工也特别优待,只要有厂牌,没有暂住证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我们租住的楼房,正如房东所说,从来没有查过房。
我们的房东赵伯,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我们住的楼下开一间日用品小店,兼营摩托车拉客;二儿子在香港开货柜车;三儿子在治安联防队当小队长。他们一家人共建了三栋这样的出租楼,除了三套分给子女自住之外,其他全部用来出租。他独自一人住旧屋,他的旧屋是那种瓦屋的平房,阴暗,潮湿、局促,院子里到处都是农具,院子中间还有一口水井,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的印象。他爱说话,也会说话,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建房子,种田地,红白家事等等都会告诉你。他说的是带客家腔的本地白话,声音软软的,有时也能说一些生硬的普通话。他说他已有几年没有种水田了,粮食都要在粮油店里购买。现在还种有几亩果树,荔枝、龙眼、芒果……还有种菜,菜没有卖,只自家吃。他对于我们有家属的房客,还不时送些新鲜蔬菜,说是自家种的,不用钱。他既勤劳又爱整洁,七十多岁的老头,每天一大早,就来给我们的楼梯搞卫生。我们租住的这栋楼,今年以来几乎没有空置过。
我与陈文勇是最先租住三楼这套房的人。昨天,陈文勇夫妇已请假回家去看小孩,他们房间关着门。他妻子刘英是安徽人,她眼睛大大的,谈不上漂亮,但长得粗壮结实。她一直与陈文勇在同一条流水线上班,她是生产线的测试工。他们谈恋爱时,陈文勇还是修理工。在电子厂,修理工与测试员谈恋爱是很普遍的现象。他们从相识,到结婚还不到一年。第二年,他妻子生孩子时,便送她回家。他们的孩子由陈文勇的父母照看,今年春节后,陈文勇将妻子带出来,又在一起上班。我妻子很羡慕他俩的生活,说我妈妈能够帮带小孩就好。
另一位租客也是我们厂的同事赖何。赖何这人我有点讨厌,一直想摆脱他,但他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他今年从深圳厂搬来塘厦后,便租住了这房间。与他同居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那条生产线的包装组长何小芳。何小芳年纪大约三十岁,河南人,进厂时是赖何那一条生产线的普通包装工。由于她长得妖,胸特别大,总让男人色眯眯,又特别爱跟男人犯贱,有事没事总找赖何聊天。不久,她被赖何提拔为包装组长。她当组长后,便与赖何住在一起,据说她也是有夫之妇,老公与女儿都在老家河南。而赖何也是有家庭的,二年前在深圳时,他的妻儿来过我们厂一次,住在我们厂里宿舍一楼的招待所。他的妻子又廋又黑,两个男孩嘴很甜,看到我们就叫叔叔好。赖何几乎没有请假回家,只有春节才回家。
我们买菜回到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一进门,便闻到浓浓的汤香味。赖何这个人很会享受生活,每当放假总是煲汤,煲汤用的是那种专门用来煲汤的电砂锅,汤滚起来香味便四处飘溢。他俩平时上班都在厂里饭堂吃饭,晚上不用加班或节假日放假才自己做饭,赖何不仅做一手好川菜,还学会了煲广东汤。因为厨房不够大,容纳不了三户一起做菜,所以每当放假他俩总是起得迟,没有做早餐,中午饭做得比较早。我大多数是等他们做完午饭后才开始做饭,这是我们约定俗成的习惯。
此时,赖何他俩都在忙。赖何在厨房洗菜,切菜,准备做他的四川菜。何小芳穿着粉红色丝质睡衣正在大厅拖地。她整个身体在热烈阳光的照映下,显得妩媚逼人。她撩人的身姿到处充满着青春活力,像一把燃烧的烈火。而她的伴侣赖何正值盛年,久没有经过雨露的滋润,如同一堆干柴。烈火碰着干柴,便燃烧出爱的火焰。虽然他们的临时夫妻有些不道德,但也无可指责。
我没有再去观察和揣摩他们的生活。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羡慕也好,妒忌也好,谴责也好,你看在眼里得了,还有什么话要说?相安无事就好。这就是我们打工的生活。
晚上,一切忙乱和热闹都过去了,儿女也都香甜入睡了。我坐在房间的书桌上看书。妻子还在屋外大厅收拾吃饭的桌椅、小孩的玩具。不时传来细微的叮叮当当的声响。这声音非常遥远。一个遥远的梦境。又像梦境那样遥远。这是“妻子”的声音。是的,这声音只能属于妻子的。这个地方,家里的一切,都附着有她的魔力,将我紧紧地包围住。她无处不在、无所不在、无微不至。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创造的生活。生活就是这一点一滴,这床、这被子、这鞋架、这书桌,这尿布等等……
她熄灭了大厅的灯,打开了房门走进来。
“还没睡?”她笑笑问我。
“不困。”我说,“你喝水吗?”
“你想喝水,我来倒。”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水冲击着杯子,发出一种金属的撞击声。
“给!”她把水递到我面前。我顺手握住了她的手,默默地,深情地吻着。
“喝好水,就睡吧。”她温和地表达了要求。
我站了起来,一口喝完那半杯水说:“睡吧。”
“一家人在一起,真幸福!在这里,要是有自己的房子,那该有多好啊!”妻子脸上焕发出迷人的光彩。
“是呀!我也就这么想。”我顺着她的话感叹着。
“不知什么时候能实现这个愿望?”
“快了,我盘算过,顺利的话,再过几年就可以在这里购房安家……”
在这香港回归日,我们编织着在这里购房安家的美好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