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出了深圳特区梅林边境检查关,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便从我胸中飘浮出来,轻盈地在我脑际盘旋。这是一种积压在心底里的心绪,是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别了,深圳特区!我默默地离开,正奔向另一座城市——东莞。正如七年前,我悄悄地离开故乡,投入你的怀抱。从故乡走向他乡,再从他乡走向他乡,打工生活就是这样漂泊……汽车在梅观高速公路向前急驰,我的思维也随着窗外移动的景物跳跃。
三个月前,我从生产部被抽调出来,去PE(生产工程)部学习PE工程师工作。在深圳美资厂生产部,我是生产管理员,负责一条生产线的管理。调我出来的是生产部经理刘威,是位会讲普通话的香港职员。他高高的个头,突出的眉弓,饿虎般的双眼,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当时,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他坐在高高的办公台里,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沉默着,显示出一副沉思的神情。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知道这是他布置特殊任务时,所显露的神情。沉思表示着严肃,而严肃又表示了他的决定是慎重的,是经过反复考虑的,同时也说明这个任务的重要性。经过一阵沉默之后,他终于用庄重的语气对我说:“林伟强,调你到PE部去学习技术,是有特殊任务的!我们厂三个月后要从深圳特区搬去东莞塘厦,据我了解,目前PE部没有一位技术人员愿意到东莞塘厦去。你不是一直想当工程师吗?现在,我把机会给你了。你要好好把握,在这三个月里,把PE技术学到手,然后到塘厦新厂去好好发挥。”
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任务,这将关系到工厂搬迁是否成功的问题。也许是东莞塘厦这地方偏僻,或者其他说不清的缘由,工厂大部分员工都不太愿意去东莞塘厦,特别是懂得电子的技术人员。说实话,我本来也不想去东莞,已计划在深圳特区另找工作。我深信,凭我的技术与经验一定能在深圳特区找到好工作!但他这次谈话却使我很矛盾。我在美资厂能做到今天这个职位,都离不开这位香港经理的赏识与提拔。那时候,我是流水线上修理技术最好的修理工,但迟迟得不到提拔。于是,我鼓起勇气向刘威经理写了一封毛遂自荐的信。我真没想到,我的勇气竟然得到他的赏识。第二天,他便把我提升为技术员。我做出成绩后,他紧接着又升级我为高级技术员、生产管理员……如今,又要将我提拔为PE工程师!
“怎么样?伟强!”他手指轻敲着桌面,用透入肺腑的眼光盯着我。
他的眼神中藏着一种他所能表达的信任,由于他这种信任,我突然觉得心沉甸甸的。对他的知遇之恩霎时化成一种重重的责任,我无法拒绝,只能默默地点头。
就这样,三个月后,也就是公元一九九六年十月三日。我便成了深圳美资电子厂开赴东莞塘厦的急先锋。事实正如刘威经理所估计的一样,PE部只有我与几位刚被我提升为技术员的修理工愿意跟随着我一起前往“塘厦工厂”。
汽车在“观澜收费站”下了高速,沿着不知名的村镇公路行驶,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东莞地界。虽然东莞塘厦与深圳接壤,但那种无形的差别却很容易觉察到,一到塘厦便有一种荒凉的感觉。稀疏的行人,狭窄的泥路,高低错落的民房,一片片长满杂草的荒地,还有零星的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看着这荒凉的景象,我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冰点。
我们的新工厂——东莞美资电子有限公司,就坐落在非常荒凉的宝石工业区。虽说是工业区,其实只有我们孤零零这一家工厂,工厂四周全是水稻田。汽车驶入工厂的院落,二座三层高的大型厂房与五栋七层高的宿舍楼便矗立在眼前,这宽阔的大院落里还有一片没有开发的空地,这就是我们的新厂。工厂大厅前,公司的旗帜与五星红旗飘扬在一起,显得格外庄严,大厅装修比五星级酒店还要豪华,光滑的地板,透明的玻璃棚顶,把整个大堂照映得光彩夺目。
这里工厂的格局与深圳特区工厂大不相同,这里是独院厂房,厂房与宿舍都在同一个院子里。而在深圳美资厂,厂房是在八卦岭工业区,宿舍则在泥岗村。新工厂这样的格局对于我们员工来说,省去了上下班的路程,如果没有什么事,可以二十四小时待在工厂里,再也不担心上夜班与加夜班走夜路。
刚到宿舍楼,宿舍管理员便给我们这批技术人员安排宿舍。我被安排在第一栋宿舍楼201室与昨天刚到这里的生产管理员陈文勇同一个房间。宿舍里摆着两张铁架床,两张办公台,二张有靠背的椅子,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显得特别宽敞。房间里还有卫生间,衣柜,电热水器,风扇。唯一还令人不满的是地板到处都是粉白白的水泥粉末。
安顿好宿舍,我们便准时到生产车间报到。
接着,生产部经理刘威便带领我们参观工厂。工厂内部的布局是以组装车间为中心,组装车间就在第一栋工业大厦的二楼。上万平方米的组装车间被无数根顶梁的大柱,分成二十四排整齐划一的空间,这样的空间可以并列摆下二十四条组装流水线。这并排的流水线,大小均衡,给人一种雄伟壮观的气势。这就是大工业化生产的气势。如果这些流水线同时开启,那将是万马奔腾,蔚为壮观!有人说,工人是机器的附庸。我说,工人才是机器的主宰!透过流水线,仿佛看到自己曾经忙碌的身影,青春的足迹,无悔的追求……
服务于组装车间的各个车间、各个部门的分布如同迷宫一样,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然而各式电梯、自动升降梯、自动滑梯、人行楼梯、加上四通八达的通道又使四面八方的迷宫紧紧连接在一起。工厂这样的布局,不仅有效地缩短了物料的搬运路径,而且大大地节约了空间,使整个工厂给人一种结构紧凑的美感。我真佩服新工厂的设计者,他一定是一位精通生产流程的艺术家。
参观完工厂已是晚饭时间,刘威经理便招呼我们一起去镇里吃饭。
好极了!香港人请吃饭!
深秋的夕阳在西南方向放射出金黄色的光辉,把工业大厦的玻璃窗都映得光灿灿。我们的小车驶出厂区,在新修的水泥小路上缓慢行驶。车窗外,土地流动着活生生的气息,田野上的晚稻正盛开着稻花,习习的晚风从四周稻田吹拂过来,并且送来无数跳跃的、闪烁不定的点点金光。这里与深圳特区完全是不同的景观,既有现代化的工业厂房,又有乡间浓郁的农村气息。不快的情绪很快便被徐徐的清风吹得无影无踪,心境便平和下来。
晚饭是在塘厦花中花酒家,这里可以算是塘厦镇中心了,酒家一楼是镇电影院,二楼是镇文化站、图书馆。今晚电影院没有放映电影节目,图书馆也是大门紧闭,只有三楼这家花中花热闹非凡。这小地方居然还有自助火锅,每人二十元任吃,任喝。我们十来个人围在一起。吃喝之外,刘威经理当然没有忘记给我们布置工作任务,这是香港管理一贯的作风。塘厦新工厂将要生产的产品是一种组合式CD家庭音响系统,上个月在深圳厂已经生产过。虽然生产的是我熟悉的产品,但用新工厂与生疏的工人来生产,仍有许许多多的未知数,况且这次跟我一起来的几个技术员都是刚刚提升起来的修理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饭桌上刘威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全靠我了。
晚上,月亮从田野升了上来,又明又亮,把天空的云彩照得如同大地上的冰雪,美丽得让我心醉。我信步走出厂门,在厂门口的小路上漫步。四周没有人,异常寂静,最热闹的要算水田里的蛙声。它们轻弹曼唱格外动听,那是大自然的节奏,是烂漫生命的短诗。凉风从远处吹来,送来甜丝丝的稻花清香,那是它们热烈的繁衍生息报答着土地;田野里飘浮着它们的呼吸,那是浸润人心的天籁,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
月光照在稻田里,蒙蒙的青雾浮在稻花上,像一层薄薄的如梦的轻丝。头顶上,夜空浩渺无际,星星都胆怯地闪烁着寂寞的微光,并且小心翼翼地向更远、更深的太空隐去,只有这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显得格外明亮。我忽然想起杜甫《月夜》的诗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诗正是我与妻子此刻心境的写照。皎洁的月光下,妻子也一定遥想着远方的我。以前,我们俩都在深圳美资厂一起上班。那时候,我是生产管理员,她是检查员。她是一位美丽多情的湘女。改革开放让我们相聚在特区,我们都珍惜这一份来之不易的缘分。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呵,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工作、生活,共同迎接每一个红霞燃烧的早晨,共同度过一个个良宵美景。可是,父亲的突然病逝,打碎了这美好的时光,使我陷入崩溃的边缘。半身不遂的母亲成了我心痛的牵挂。那时候,姐姐已经远嫁他乡,弟弟还没有成人,我整天愁苦成木偶人。她为了减轻我精神的负担,毅然决定同我结婚,并辞职回家帮我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如今,女儿已满两周岁了,儿子也将近一周岁……这夫妻分离的生活,带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特别是每当月明的夜晚。今晚,在这苍茫的月下,我独自行走在他乡的土地,仰望皎洁的月亮,心中又升起那缕浓浓思念的情愫,愿明月帮我捎去这思念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