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伯这一走就走了三天,这三天里我们干了不少事儿,首先是把他说的食物储藏室给清空了,有牛肉,有豆子,有意式蔬菜沙拉和鸡汤。摸出来后木三骂骂咧咧地在旅馆大厅里烧木头做饭,烧得浓烟滚滚。
然后摩根一直在研究眯眯留在保险柜的另一样东西——信封里一堆打印出来的资料,字巨小,厚厚的一大叠,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最后是我总算和小铃铛过了几天寸步不离、如胶似漆的好日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重要的不是去哪里,在哪里,而是和谁在一起。
我真喜欢她呀。
很多人相爱,可是不喜欢在一起。我在十号酒馆经常看到有个人开门前就等在外面,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浪费掉一整晚的时光,可是他老婆生病了要捐肾的时候,这哥们儿也眼都没眨就去手术台了。你说这是不是爱?我觉得腰子都愿意给那必然是爱吧,结果出院回来,他还是宁愿回家被老婆打,也要整晚蹲在十号酒馆。
当然我也经常在十号酒馆待着——在我有选择的时候,在小铃铛天天和我朝夕相处的时候。一旦浪迹天涯,我就会为没有和小铃铛在一起的每一分钟而感到悲伤。倒也不耽误我恢复正常生活之后继续去十号酒馆。
汽车旅馆啥都有不好,只有一点好,能找到很多独立的房间,地下室不但有罐头,有手动的发电机,还有用防水袋包裹好的服务员的制服、被单枕头什么的,看样子这间旅馆的主人离去的时候,还抱着有一天自己会回来重整旗鼓的念头。
我换了服务员的衣服,和小铃铛一起绕着汽车旅馆散步,玩一点你追我逃,你再追,我再逃,追上之后被打两个嘴巴的情趣小游戏,以及抱着睡觉。
如果不考虑未来,我这三天过得很不错。
不过第三天的下午五点左右,未来就来打我嘴巴了。
木三敲敲我和小铃铛临时卧室的门,言简意赅地说:“马上出来,去顶楼的套房。”
汽车旅馆还有套房?
顶楼的套房是这栋房子里最大的房间,床,桌子,床头柜什么的,都堆在屋子正中,摆成掩体的造型,窗帘全部沉沉放下,室内一片黑,只有一点点落日的微光从缝隙中透过,刚好够我们互相看到轮廓。
我进去就看到木三和摩根都坐在掩体后面的角落里,摩根继续抱着他的笔记本在看,木三身边堆了一大堆制服,不知道在干啥。
我刚要问今天的会议主题是什么,木三就示意我和他们团团坐下,而后说:“有人今天过来踩点了,晚上可能会有情况。”
我大惊:“什么情况?”
木三摇头:“暂时不知道,可能盯你的人通过排查道路监控找到你们来时坐的那辆车了,接下来自然就要来逮你了呗。”
我的底线思维到此正式破产,就算我想金盆洗手也没用,有人就是要拎起金盆砸我脑袋。
我坐下,用一只胳膊搂着小铃铛,不能干别的也不让大声说话,她只好打瞌睡,一会儿就睡着了。那真是心大,小呼噜打得规规矩矩的。
人睡着了,头就会往下贴,直到枕在了我肩膀上,她细碎的头发不断飞到我鼻子里,飞来飞去,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结果这个喷嚏只打到大概三分之一,就被一只胖手捏住了,别提多难受了。我对木三压着声音怒吼:“你干啥?”
他注视着窗帘外,低声说:“有人来了,已经进了大门。”
我安静下来使劲儿听,远处高速公路上有车流经过,旅馆外的空地里似乎还有小虫鸣叫,无人打理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咔咔嚓嚓的异动,是闹鬼就好了,我们还能去找个乐子。
还有呢?
木三说:“论看,我不如你,论听,你不如我。”
他等了一会儿,指了指我们楼上,声音非常轻微地说:“大概有两组人,一组五个刚刚从左右楼梯上到了顶层,他们会从那里开始一层一层往下搜索每一个房间,底层应该还有两组人封锁出入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还有两组人会在旅馆前后的出口把守和等待支援。”
小铃铛醒了,听到这段话,有点不明白:“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木三说:“人过留影,燕过留痕,现代社会,摄像头无孔不入,通讯信号如影随形,只要你活着,就能被找到。”
我完全没反驳。且不说木三说得有没有道理,我这会儿完全被木三迷住了。
这个胖墩墩的人,此刻大大咧咧坐在那里,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冰,翻飞于指尖,带着一点如梦如幻的微光。我敬畏地看着那块冰,那不是一块普通的冰,那分明是外表淡漠而内心熊熊燃烧的绝世杀手之魂!
我肃然起敬:“木三,你还能随身冻冰啊,这是什么品种的基因变异?”
木三说:“滚!这是颗扣子。”
原来他把能找到的所有制服扣子都给取下来了。
我问:“怎么样,攻还是守?”
木三撸起胖手看了一下时间,手上那一块白色塑料表,不知道是在菜市场捡到的还是在小学生手里抢的:“攻守都行。”
摩根放下他的研究工作过来了,科学家永远格物致知:“攻怎么个攻法?”
木三慢条斯理地把两只胖手交叉着放在肚脐眼上:“攻就硬攻,你守着小铃铛,我和丁通出去占着这一层的两个转角,来一个干一个,干完为止。等约伯回来想办法毁灭凶杀现场就成。”
小铃铛抗议:“守着我干吗,有人打进来说不定谁守着谁呢。” 她带进洛克大厦的那两把菜刀原来还藏在身边的,拿出来在床帮上当当两下敲:“我要跟着丁通一起出去打。”
木三面无表情:“行啊,你要用这种方法杀夫也是很有效的,我不拦着你。”
小铃铛发起脾气来的时候脑子一般:“你什么意思?”
摩根拍拍小铃铛:“他的意思是丁通一见你出去了,肯定以保护你为先,阵脚大乱,比较容易被打趴。”
必要的时候他还挺会安慰人的:“外面都是专业人士,咱们街头流派的还是避一避吧,你说呢?”
小铃铛这个人,第一服软不服硬,第二在正常情况下还是比较尊重读书人。既然摩根都这么说了,她也就不再坚持,冲着木三翻了几个白眼了事。
“守呢?”
“守就是待在这里,挡住门,他们来了再说。”
我不喜欢等,于是马上站起来:“攻吧。”
小铃铛拧着我腿上的肉,一点儿没留情:“就你干啥啥不行,打架第一名。”
我对她认真地解释:“打起来要是尿裤子,我还有个说法,坐这儿被吓得尿了裤子,你可没法以我为荣吧?”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木三走出去,我尾随着他,一出门,我就和他紧贴着,他偌大的身板挡在面前,几乎把我遮得严严实实。走廊两边如果来人的话,在这个角度下无法看到我,但我能看到他们。
果然如木三所说的,两个楼梯口已经各有两个人把守,装束很眼熟——黑衣,全遮盖。
我已经在不少地方跟这批黑衣变态们打过交道了,先知的埋伏杀了一批,木三在洛克大厦放倒了一批,但源源不断,他们就像游戏里那些从母体涌出来的丧尸,不打掉根基,永远不会彻底消失。
这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咪咪要我们去库达城,那里就是他们的母体。
黑衣人们手持冲锋枪,枪口黑洞洞的,一听到门响,就向我们转了过来,我在后面低声说:“怎么办?”
木三慢条斯理地说:“凉拌啊。”
他双臂挥出,就像正站在一整个交响乐团面前指挥欢乐颂,头还点了两下,四点晶莹的微光划破暮色,那光芒四射的程度甚至已经打败了正在徐徐下沉的太阳。当这些微光消失的时候,那四位手指已经按在了冲锋枪扳机上的朋友在一秒之内争先恐后地倒下。
我刚要闪身出来,左边的楼梯口突然闪出另外一条身影,几乎在看到木三的同时,冲锋枪的火光就铺天盖地向我们扑了过来。我急忙一把推开木三,子弹像一群发了疯的马蜂一般,全部叮在我的胸部和前额,接着又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开枪的那哥们照例吓了一跳,但他既没有放弃也没有懊恼,而是顺势换了一个弹匣,以“总有一枪打死你”的豪迈气概准备继续向我射击。
只不过向他咽喉扑去的那一枚扣刃对这个计划并不认同。
一口气干掉五个人,唯一受到伤害的是我靠近前额的那部分头发,显然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能梳中分的发型了,真是叫人忧伤。
摩根这时候从屋里跑了出来,跑到我身后,快速地把我从头到脚触诊了一遍,这会儿还想着检查别人的身体,这些做医生的疯起来真是没得救。
他说:“药力居然还在,你的膝盖怎么样?”
我掀起裤子看了一眼,之前被打成蜂巢的部分几乎已经好了,几个圆圆的鲜红色的孔洞留在身体上,没有流血,也不觉得骨头有什么问题。
摩根陷入了沉思:“是咪咪改组过这个药的成分没跟我说吗?不应该可以持续这么久的。”
什么?我裤子都脱了你跟我说这个:“喂,什么叫不应该持续那么久啊,到底多久能不能给个准信?这会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摩根摇摇头:“不做检测我说不上来,如果不改变任何成分的话,按理说冥王箴言在生效七十二小时后就代谢完毕了。”
我掐指一算,从我开始风驰电掣地长肌肉开始到现在,可远远不止七十二小时了。楼下传来急促快速的脚步声,更多的黑衣人正前仆后继而来,我和木三面面相觑,活生生变成了一个薛定谔的小霸王:能被打死还是打不死,这是一个问题。
幸好我和木三两个人的脑细胞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一盎司,所以我们从不纠结,我紧了紧裤子:“早死早超生,赌一把吧。”
我把摩根推进去,把门关好,木三凝神听了一下,果断地说:“左边上来两人,右边一人,右边稍快,大概在五秒之后会出现。”我立刻拔腿就往右边楼梯跑,正好在楼梯转角那里和上来的人劈面遇到,我一拳打过去,结结实实打在他抬起的枪口上,金属钢管如同一条柴棍般应声断裂,我顺势抬肘,撞了来人一脸,肘部和鼻梁来了一发,我听到了非常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他仰天往后一倒,咕噜噜滚了下去,我急忙赶上,我不太会补枪,只好将他一把扔下楼。
我干掉这个,另一面的两个人对木三来说根本不是问题,等我回过身去的时候,那儿又倒下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冰刃穿喉,不会留下任何凶器,也不会留下任何指纹,血刚要流出来就被封锁,在失去活力的血管里默默地凝固。扣子穿喉的视觉效果差一点,实际杀伤力倒是差不多。
我们各站一边,楼下不再传来脚步声,我向木三打了一个询问的手势,他摇摇头,扭身准备回摩根他们藏身的房间,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
我没有听到什么,我没有木三那么好的耳朵,但他看起来也没有听到什么,还在沉着地往房间那边走,只是我的天赋本能在脑仁里猛然尖叫,那声音大得能把我从宿醉里震翻过来,变得比放在冷冻箱里的一盒榴莲都清醒。
我一跃而起对着木三过去,跳到他身上之后他本能地扎了一个马步稳住下盘,我张开双臂抱住他的头,尽可能地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他的要害部位,几乎就在我接触到木三的同一秒,破空而来三颗子弹连续打在我的后颈动脉上,动力之大,当场就把我和木三都轰倒在地。但这些子弹没有爆炸,它们被卡在我的颈骨和肌肉之间了,在那里发出一种非常微弱,也非常烦人的磨叽声音,过了好一阵子终于被顶了出去,怪无聊地掉落在地。
木三一把把我掀在地上,手肘竖起护住自己的头,身子放平,像条蟒蛇一样向房间那边爬。看不出他这么胖,爬起来倒比狗还快,我怕冥王箴言随时会失效,也跟着木三爬,只听到走廊外的子弹破空声接二连三,精准地打在距离我和木三的脑袋只有分寸之遥的栏杆和墙壁上。
小铃铛及时帮我们开了一条门缝,我们连滚带爬进了房间,门一关上,一阵哒哒哒哒在门板上打出几个洞,屋内顿时充斥着硝烟。
我抹了一把冷汗,明明我是射不死的那个,样子却比木三难看十倍,这位爷来十号酒馆以前是干什么的,我真是想都不愿意想。
小铃铛咬着嘴唇,把我拉到身边,我们四个人躲在远离窗户和门的角落里,木三拍了拍身上的灰,淡定地对我说:“有埋伏。”
我脑子有点没转过来:“那叫明揍吧,哪里有埋伏了。”
他摇摇头:“我刚才跟你说,楼下前后门有两组人守着,现在我要修正一下。”
“不止两组人?”
“除了守门口的,还有狙击手,现在判断不出来多少人,我看不到,也听不到。”
我很犯愁:“那怎么办,我们没法对狙啊,石头都没有。”说得好像有石头我就可以干点啥一样。
木三说:“这一带的地形和建筑物布局都不复杂,最远的高处埋伏点没有超过八百米,八百米之内,大约有十二个适合狙击的点,但哪些点有人埋伏,在他们开枪之前我们是没法知道的。”
他看着我,在只有微弱光线照明的房间里, 我也能看到他眼中的期待熠熠生辉,如同国庆夜漫天的烟花,我由衷佩服,也觉得不可思议:“也没见你出去踩个点什么的,怎么这么清楚?”
他简洁地说:“术业有专攻。”
说到这几个字,我终于明白过来他眼神中的期待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要我去把那几个点找出来?”小铃铛正牵着我的手,听到这里手上一紧,我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木三说:“他们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手,不会冒险再进来搜查了,但狙击手占上风,肯定不会离开的,还有,约伯随时可能回来。”
这一说就很明白了。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出去,一旦出去就会全部暴露,能让子弹打出皮筋效果的人只有我而已。
而约伯随时会回来就意味着,他这一秒出现,下一秒就会变成一个筛子。根本别提去库达城了,这里就是我们的马革裹尸之处!而且并没有马。
不干掉外面那些人,哪儿也别想去。
木三确认我了解了局势之后,继续说明他的战斗计划:“你从这儿跑出去,下一楼,再从防火梯爬上屋顶,在屋顶跑一圈。”
“你呢?”
“我跟着你往楼下跑,干掉门口守卫,然后根据你的判断结果,去掏附近的狙击点。”
我很爽快地打了个响指:“那就这么定了。”
然后小铃铛拦住准备撒丫子就走的我:“你准备靠啥来告诉木三你的判断结果?”
几乎就在她最后一个字说完的瞬间,木三扔了一个对讲机给我。粉红色,小小的,一看就是玩具。
“免税店买的,刚好八百米之内能用。”
寸啊!
服务员制服有一点比较好,口袋特别多,我把玩具对讲机揣好,在小铃铛脸上留下一个口水滴答的亲亲,而后打开房间门,深吸一口气。
还没有来得及冲出去,就有子弹呼啸而来,啪啪啪打在门梁和我肩膀上,皮肤上传来轻微刺痛,仿佛我的钢筋铁骨正在逐渐软化,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预兆。
木三掩在我身后匍匐而出,等他做好准备,我拔腿就往楼梯口跑。这批狙击手反应极快,从见到目标、瞄准到扣动扳机,前后不超过两秒。
子弹跟在我脚后跟,雨打残荷一般响个不停,语言中枢这会儿还要出来跟我拽文我也真是够了,你去哪儿学的雨打残荷这四个字啊,你知道那四个字什么意思吗?。
我一边跑一边往外面看,一片灰蒙蒙的天,加油站,小卖部和废弃仓库围绕着汽车旅馆,看上去哪里都危机四伏,再扭头一看,木三已经从另一个楼梯下去了。
我一路狂奔过走廊,冲下楼梯,发现二楼这一侧居然没有楼梯,要再度穿过走廊到对面去继续下楼。我嘴里骂骂咧咧地再度狂奔,脑袋上这一下挨了好几颗子弹,我急忙学木三竖起手肘挡住太阳穴,听着子弹破空的声音,响亮得好似半夜的警铃,不离我脑门三寸,狂轰滥炸。
随着肾上腺素跟喷泉一样爆出来,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清醒过,我快速记下所有子弹来临的方位和力度,跑过二楼走廊,找到了直通四楼楼顶的防火梯。
防火梯在汽车旅馆的背面,旁边就是一扇扇的窗户,有的开着,有的关着。我一步一跳地往上爬,爬到第三层楼的时候我忽然心里一凉,一种疯狂的恐惧感立刻攫取了我,我动作凝固下来,往右边望过去,见到一把乌兹冲锋枪从某个房间的窗口伸出来,枪口不偏不倚正对着我的两眼正中间,枪手并没有使用瞄准器,但我能感到鼻子周围一片灼热,仿佛自己已经被打了一个脑门开花。我心里祈祷着冥王箴言不要失效,不要失效,不要失效,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就在此时,窗口内一只胖胳膊伸出来,抓住枪口往上一抬,一连串的子弹对天而去,接着胳膊回拉,我听到了叮当一声响,以及沉重的身体倒地声。
木三从窗口伸出一只手,对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又不见了。他是怎么做到如此神出鬼没的,简直是个奇迹。
我爬到屋顶,上去脚还没站稳,就被好多颗从不同方向飞来的子弹打了一个前仰后合,我没奈何,干脆甩开腿在屋顶上跑圈,扮演起一个快速移动的人形靶子的角色。
这里居高临下,配合一路过来我感受到的弹道方位和眼力,很快我就找到了第一个伏击点,我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摸出对讲机喊话木三:“十点十五分方向,大约七十米,加油站招牌后面。”
我稍微等了一会儿,看到,或者精确地说,感觉到有一点的美丽的星光从七十米外闪耀着升起,划过微暗的天空,精准地奔赴它的宿命之地。我感应到了一个人颓然倒地的声音,这个世界又干净了一点点。
我振作精神,跳起来试图躲过更多的狙击,却还是感觉到了脚踝上开始有点难以忍受的刺痛,三分钟后,我看准了另一个方位:“一点十三分方向,仓库左下方屋檐,约一百米。”
十七分钟后,世界再度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攻击我了。太阳完全落山,夜色十分浓稠,我站在屋顶边缘,向远处凝望,十分钟之后,我尝试呼叫木三,他没有反应。
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洞洞装,我抖着衣服上的子弹壳下了屋顶,疲惫地走进小铃铛和摩根藏身的房间,她站在掩体后面,脖子伸出来,等着我,咬着嘴唇,强作镇定。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声地说:“没事。你老公身体可是铁打的。”
我再次呼叫木三,他还是没有反应,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出去找人,他独特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非常轻松和随意,而后他推门而入,大手对着我们摊开,里面有几块巧克力:“加油站的自动售货机里的。”
我问他:“接下来呢?”
“等约伯回来看他怎么说,或者等另一群杀手上门。”
两者对他来说,似乎都没有区别。
我们找到各自的角落坐好,我把小铃铛搂在怀里,和木三谈了谈人生和理想。我问他:“你想过有一天你会跑到纽城城外这个鬼地方来,跟一大票变态杀手砰砰砰干仗吗?”
木三说:“没有。”
我同情地点点头,正要感叹世事无常,他又说:“没有想过砰砰砰那个部分,我们干仗的时候都是很安静的。”
和以前的一千零一次一样,我对他和老板的过去有着无法磨灭的好奇心,我看过不少烂动作电影,那些江湖大哥和神秘杀手退隐之后,通常都心情不太好啦,潦倒沉郁啦,酗酒悲歌等等,没有一个点能和老板或者木三贴得上。
红心凯撒和大小王,是你们吗?
摩根曾经说:“不要问。”
约伯说:“不知道为好。”
关于他们前生后世的问题在喉咙里暗潮汹涌,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沉默,并且在某一个瞬间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总有一天,在某一处,当有人看着我沧桑的须根与深邃的眼神,试图探问我讳莫如深的过去时,我会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一声,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吧。
不过,“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到底什么鬼意思,语言中枢你能不能降低一点档次,让你的宿主至少能够跟上节奏?
我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猛然劈面挨了一拳,我回过神来发现小铃铛横眉怒目对着我:“你一脸**笑,非奸即盗。说,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跟她说我在想木三和老板,是会让她高兴一点还是更抓狂。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我很久才有睡意,至于其他人,连小铃铛在内,都睡得呼呼的。我盘腿坐在那里,小铃铛枕着我的大腿,抓着我的衣服角,就像个孩子,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木三和摩根万事如同风过耳的放松睡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心大的人到处都有,大到这个程度的真是少见。
一夜无话,凌晨六点半,太阳从东边升起,约伯也随着第一缕阳光回到了汽车旅馆。
车子靠近之时,我终于睡着了,和小铃铛依偎着正打着小呼噜,啥都没感觉到,结果突然就被木三一把拎了起来。
他将我半拉半拖地扯出了门,按在走廊上双双作半蹲伏状往下查看,当发现来的是自己人时,他那个神情还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非常地失望。
金色阳光照着他的胖脸,完全没有轮廓可言,但在那些厚厚脂肪掩盖之下,有一颗如同狼牙一般锋利而残酷的心。这样的木三与我并肩作战,能够救我于水火,一次又一次。
但相较而言,我仍然喜欢那个在烟墩路十号酒馆后厨营营役役做手撕牛肉的木三,有时候东门菜市场卖青菜的阿婆来买牛肉给孙子加餐,还会跟他扯会儿家常,交流一下怎么把剩菜翻新上桌又叫人看不出破绽的技巧。
那个木三微微弓着身子,站成一个内八字,就算手里抓着大如牛腿骨的菜刀,说到激动处刀锋漫天飞舞,阿婆也不会哪怕稍觉惊恐。
厨子人畜无害。但那个木三,是真正的木三吗?还是本性被死死压抑和掩藏起来的顶级狩猎者?
就连我,因为当局者迷的缘故,一时之间,都难以分辨。
约伯开了一辆丰田yaris进了汽车旅馆的院子,很小的一个车子,很旧,车身不知道划了多少印子,银灰色,牌照是假的,假得很厉害,一眼便知,车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副驾驶座的窗户里能看到她略伸出的手臂。
女人的手臂,而且上了年纪,肤色黧黑,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肖恩。约伯带回来的会是谁呢?
约伯从驾驶座上下来,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好本事,一楼吹口哨,四楼的人全体尿急。我牵着小铃铛的手,跟在摩根和木三身后慢慢往下走,一面殷勤地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她睡眼惺忪,若有所思,说:“我梦见我们俩养了一个小毛团。”
“啥毛团?”
“不知道是兔子还是狗,就是毛茸茸的很有意思,我给它张罗吃的喝的,叫你去把白菜切细丝,你推三阻四不去,非要我打一顿才挪窝。”
我为梦中的自己争辩:“不能吧,哪一回不是你一抬眼皮我就先跑出了三公里去做牛做马了,怎么可能推三阻四?”
小铃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不是我一抬眼皮你就跑出去三公里了,影子都逮不着。”
我干笑了两声,还没想到怎么挡这句,摩根在前面听我们夫妻对话,突然扭过头来看我一眼:“小铃铛这是筑巢本能发作了啊,激素作用,这几天排卵期吧?”
不知道是为了添乱还是职业本能发作,他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严肃地给出了医学建议:“趁着约伯还没出幺蛾子,你们俩回去造人吧,万一丁通死了,还不至于绝后。”
小铃铛一听大怒,飞起一脚,摩根从容避开,小铃铛还要追杀,我们已到楼下了。
约伯见面二话不说,先递过来一个简易背包,木三拆开来看,里面是两本护照和一小叠美金,下面塞了一堆衣物。
木三看了一眼,一本护照递给小铃铛,一本自己揣上了,衣物全部丢给了我。
我翻了翻,好嘛,全是我的,连底裤都有,全新未开封,尺寸都对!小铃铛对我投来狐疑的眼神,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好。但她现在最关注的还不是我的底裤,而是那本护照:“这是什么?”
约伯没回答,只是转头看看我,再看看木三和小铃铛:“我和丁通,还有摩根,要去库达城。必须偷渡,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我们来过的任何痕迹,就连做一本假护照都不行。”
他的视线落在小铃铛手里的护照上:“你们俩回家,入境用的身份已经不安全了,出境时如果用同一本护照,主格的人很有可能就会盯上你们。”
木三哼了一声,但约伯完美地堵住了他的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再强的战斗力也扛不住长年累月的惦记。”他板着脸,我很少见到这么严肃的约伯,“难道你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生活在十号酒馆吗?”
他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木三闭上了嘴,这时候小铃铛发飙了:“什么意思?我不回去。”
约伯看着我,我马上举起手说:“你要回去。”
小铃铛吃了一惊,她杏眼圆睁,我感觉得到她的杀气,也感觉得到她的惊慌。
她不远万里而来,带着和老公同生共死的义气,我完全懂,我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哪怕这辈子接下来的时间她每天都对我横施辣手,不给饭吃,我都心甘情愿逡巡左右,绝无半句怨言。如果我们有下半辈子。
我们生命中有几件我不能完全遵从她意愿的事,比如说偶尔晚上出门去喝酒,比如说偷偷看几部爱情动作片,比如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最重要最急迫的准则,就是保证她的安全。
不不不,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在我挂了之后会心如死灰,从此人生失去光明和温暖,我不信这一套,只要她活得足够久,伤痛能够平息,回忆可以淡化,新的爱情和人生会依次展开,每年到我的祭日,她愿意哭就哭一鼻子。但人类有自我修复的天性,我想她慢慢就会哭得少了。
同年同月同日死毫无意义可言,我要她千年王八万年龟,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对于我说不定会死在外边这件事,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如果非要有什么想法,我会说我希望自己的死亡值一点钱。让小铃铛过上好日子,就是我对爱的定义,哪怕那些好日子是建立在我的尸骨之上,也是理所当然。
我把她搂过来,搂得紧紧的,她的头发窝在我的脖颈里,脏兮兮的,今天没洗,不柔软也不蓬松,但那是我熟悉和迷恋的味道。
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老婆,她嗯了一声,脸在我身上蹭了两下,我喉咙里堵得慌,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第一,因为我向来不善于表达感情,第二,木三、摩根他们跟一圈秃鹫似的围在旁边,伸长脖子看我们生离死别,就差没抓把瓜子花生了,你说你们躲远点儿又能怎么样?
这么生离死别伤感了半天,小铃铛忽然埋着头喊了一嗓子。我刚问了声啥就被大声打断了,她抬起头,退后一步,几乎是对我吼出来的:“是我自己要回去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苹果一样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又像是发狠又像是解脱的样子,她对我说:“我自己要回去,让你去干你想干的事情,等你干完了,回家就会看到我。”
她摸摸我的脸:“你知道了吗?”
我差头发丝那么一点儿就要哭了,我说:“我知道了。”
她拍拍我,很不满意:“哭个毛线,跟个小娘们似的,好了,拜拜。”护照和钱都揣兜里,她雄赳赳气昂昂开步就走,却被约伯一把拉回来了:“上哪儿去?”
小铃铛指了指那辆小丰田:“走人啊。”
约伯摇摇头:“那辆车不是给你们用的。”
他对着州际公路的方向摆了摆手:“你们,自己去拦车。”
我老婆对不公平待遇这种事向来都是奋起抗争、从不姑息:“凭啥?”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幸好约伯对小铃铛一向态度尚佳:“凭这车子不是我们的。”
大家都往车那边看,本来伸出窗户的那条手臂已经默默收回去了。我瞅着小铃铛,内心天人交战,她现在心情不好,蛮不讲理的概率很大,万一过去一把把人家拽下来,我是帮理呢,还是帮亲呢?
我正准备剪刀石头布一下,小铃铛先顺过气来了,恶狠狠瞪了约伯一眼,嘀咕着:“回去找你算账。”径直往州际公路方向而去。
我对木三无声地说“拜托了”,他假装没看到,跟着也走了。
约伯一脸无辜:“真不是我的车啊。”
我恍如未闻,在初升的太阳下,看着我心爱的人儿,她倔强地昂着头,像猎人要去绞杀野狼一样大步流星往前走,直视前方,一骑绝尘而去,再没回头多看我一眼。我非常了解她,当她转身的刹那,眼睛神似冬天完全干涸了的河床,瞳仁就像经过漫长干旱的鹅卵石,反射着蓝天的颜色,非常冷,非常收敛,她用了一切的意志力,来压抑自己的感情。
我心里祈祷,一会儿他们搭上车,千万不要有人跟她粗声大气,到了机场check-in、安检、买三明治的时候,也不要有人插他们的队。木三倒无所谓,估计纽扣都用完了,小铃铛这会儿可完全是个火药桶。
目送他们离去,说不难受是假的,这可是我亲老婆,见了面嘴儿都还没好好亲一个呢。我想到这里十分生气,转头问约伯:“咱们要上库达城去揍谁?赶紧的,早揍早收工。”
摩根举起他这几天看的那个大信封,也就是我和约伯从密医基地阁楼里刨出来那个,说:“这么些。”
我说啥?
“得揍这么多。”
我接过来发现看不懂,好像是什么东西的检测结果,超多图,各种语言混杂,而且字迹奇小。
摩根说:“这些是个人信息档案,这些图是基因报告。”
“谁的?”
“变态。”
“好好的,骂我干啥?”
摩根翻了个白眼,我随即明白过来,原来这些报告属于变态。
过去十五年中,世界各地医疗机构收治或者执法机构逮捕的高功能精神变态者的个人档案都汇总在这个信封里了,资料极其详细,其中超过百分之三十有谋杀或者暴力犯罪记录,有些人已经死了,有些人还在监狱或者拘禁所,但还有一些人……”
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了——在库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