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烟凝收起了笑容, 顾曼脸色难看得像吃了苍蝇。

顾曼告诉沈牧吴桂芬拿了一万块给她,六千块都是从亲戚那借的,相当于只有四千块是沈牧的工资, 可此时吴桂芬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沈牧的工资他们一分钱都没舍得用,全给了顾曼他们买房子。

“大嫂, 说起来, 本来沈牧的工资是给我们娘俩用的,婆婆自作主张去沈牧的单位领了他几年的工资, 九千六百块钱, 也没跟我们商量就全借给你们买房了。我们现在也是急用钱, 阿宝都快四岁了还不会说话,我们得上大医院给阿宝看看去,治病难治病贵, 没钱寸步难行,这九千六百块我们急用,麻烦你们想办法尽快还给我们。”

顾曼脸色难看极了, 沈贵荣埋头吃饭, 像根本察觉不到桌子上的机锋。

“你们的钱都被爸妈花了大部分,我们只拿了四千块,这我都跟沈牧说过了呀!.”

顾曼的话还没说完,柳烟凝高声打断她,“大嫂!我们念在一家人的份上,你们私自挪用我们的钱就不追究了,现在我们是要去给阿宝看病急用钱!婆婆都说她将沈牧的钱全给了你们, 你们空口白牙地想不认账?”

吴桂芬眨了眨眼睛, 她突然反应过来沈牧两口子今天是来要钱的,立刻就撒泼道:“沈牧, 我告诉你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顾曼趁机对吴桂芬说道:“妈,沈牧的钱你只拿了四千给我们呀!剩下的钱都是跟家里的亲戚借的,你忘记了?”

她本意是想跟吴桂芬现场对口供,让吴桂芬否认之前的话,吴桂芬果然明白了顾曼的意思,但她的心比顾曼黑多了,“沈牧,你的工资被我和你爸都花完了,我看病,你爸看病,你作为儿子不应该出钱?你的钱你大哥大嫂可没拿!”

眼见着对方是要耍无赖了,柳烟凝霍地站起来,“行啊,谁还豁不出去命了?我的阿宝这几年就是因为你偷拿了沈牧的工资,才没有钱及时去医治,这钱不是你们想昧下就能昧下的,你们要是不将钱还给我们,阿宝治不了病,我就天天带着阿宝去市图书馆找大嫂的领导评理,大嫂要不给,我再去化工厂找大哥的领导说说理,我就是豁出这张脸不要,也要将阿宝治病的钱给要回来!”

阿宝吓得目瞪口呆,被沈牧一把抱在怀里。

沈贵荣的同事们都惊呆了,他们本来以为这就是一场普通的寿宴,没想到竟然意外见证了一场家庭大战,可他们也听明白了,吴桂芬冒领了小儿子的工资,将钱给了大儿子买房,今天小儿媳一家摆明了是来要钱的。

不过他们看阿宝这么大了都不会说话,确实是需要钱去治病,吴桂芬明显是偏袒大儿子,一分钱都不想还,这也太过分了。

吴桂芬气得抚着胸口站了起来,大儿子的工作就是她的命,她再是农村妇女,也知道柳烟凝一旦带着孩子这样闹,对儿子儿媳的工作都是威胁,“柳烟凝,你敢!”她厉声呵斥。

柳烟凝半点都不退缩,“你们倒是试试看,看我敢不敢!”

沈牧两手捂着阿宝的耳朵,也帮腔道:“这钱我们要拿去给阿宝治病,大嫂你们还是还给我们吧,烟凝这两年吃了不少苦,阿宝就是她的命,阿宝要没钱治病,她保不齐真的要带着阿宝去你们单位,到时候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柳烟凝诧异地看向他,她不知道沈牧这榆木脑袋竟然也有临场发挥的时候。

顾曼上一次见到柳烟凝还是她生阿宝的时候,看着乖顺温柔,小叔子也是个讲道理的文化人,她以为他们会吃下这个哑巴亏,压根就没想过弟媳竟然还有这么泼辣的一面,沈贵荣在化工厂上班,就算柳烟凝带着孩子去闹,沈贵荣顶多也就是名声臭一点,可她要是去图书馆闹,他们馆长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这个事处理不好,顾曼这份临时工估计都得丢。

图书馆的工作清闲,顾曼都已经上了十来年了,一直无法转正,但她喜欢这份体面的工作。

顾曼像是被扼住了咽喉的鸭子,嘎嘎的发不出声音。

“妈只拿了四千块给我们,我们也只能还你们四千块,而且我们现在拿不出钱来。”顾曼说道。

柳烟凝冷笑,“大嫂,别当谁是傻子,你们有没有钱我不管,你们既然敢拿这笔钱去买房子,就应该想清楚还不起钱的时候怎么办,我不管你们是卖房子还是什么,总之九千六百块,一分钱都不能少,你们要是铁了心不还,我明天就带着阿宝去你的单位找你领导说说理!”

沈牧表面尽量平静,内心已经波涛汹涌,他也从来不知道优雅知性的柳烟凝竟然也是个小辣椒。

他也得站出来表态,“大哥大嫂,这笔钱是我的工资错发给了妈,被你们拿走了,如果你们不还钱的话,我会请单位的领导给你们单位发协作调查函,纠正这个错误。”

航天院是个特殊的单位,有些特殊职权。

吴桂芬眼见事态无法收拾,使出了绝招,坐在地上开始撒泼。

化工厂的几个同事尴尬地对视了一眼,饭都没吃完就告辞了。

柳烟凝看都不看吴桂芬,对顾曼说道:“大嫂,天底下是没有白吃的午餐的,你们如果真的缺钱,说一声,能帮忙的我们会帮忙,可你们想白占便宜霸占我们的钱,那不可能。话我就放在这了,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不把钱还回来,我们就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要钱了。”

眼见他们态度这么强硬,顾曼都有些没招了,一扭头沈贵荣人都不见了——他趁着送同事出门,溜了!将烂摊子留给了她。

顾曼心里大骂起沈贵荣,却不得不摆出笑脸来应对柳烟凝两口子,“三天时间我们上哪里凑这么多钱,再说了,沈牧也是爸妈的儿子,他总得拿生活费吧,四年,一年一千块钱,不过分吧!”

“沈牧是该拿生活费,”柳烟凝认可地点头,“不过不是以这种霸占的方式,你把属于我们的钱还给我们,生活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们自然会看着办。”

顾曼试图讨价还价,柳烟凝站了起来,“大嫂,丑话说到前头,三天之内,你若是不还钱,就别怪我们不讲兄弟情意。寿祝了,饭吃了,我们就先走了。”

身为寿星的沈建华跟大儿子一样,全程不发一言。

柳烟凝看向沈牧,沈牧抱起阿宝跟在她身侧。

吴桂芬气得直翻白眼,沈牧给他爸祝寿竟然真的只买一瓶酒,钱都没有,这就算了,打着祝寿的旗号来要钱呢!

“沈牧,你要是敢将钱要回去,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

然而沈牧听到这威胁,却停都没停顿一下,一家三口就这么走了。

走出化工厂家属院,沈牧对柳烟凝说道:“不知道能不能将钱要回来。”

“只要你硬下心来,就不可能要不回来,你若是心软,那没戏了。你最好是请你们单位的领导出面跟他们俩的单位沟通一下,这事情,说起来你们单位也有责任。”

沈牧嗯了一声,想起柳烟凝说要给阿宝买钢琴,“阿宝这么小,能弹钢琴吗?”

“我两岁多就开始学乐理了。”柳烟凝看着阿宝舒舒服服地靠在沈牧怀里,慢慢地睡着了,心里不觉触动。

“我先送你们回去。”沈牧指着前面,“再走两三百米,那有个公交站,这会儿还有车。”

柳烟凝走到路边就停下了,“打个出租车就回去了。”

沈牧下意识地说道:“坐出租车多贵啊!”

他们来就是坐出租车来的,一共花了十块钱,坐公交车,一人才五角钱,阿宝还不要钱。

“我不喜欢坐公交,一大股儿味!你要不舍得这个钱,我自己给。”柳烟凝皱眉说道。

一来一回就是二十块钱,沈牧着实舍不得,可柳烟凝说她不喜欢坐公交,沈牧摸了摸口袋,来的车费是他付的,跟龚扬借的五十块还剩二十来块钱。

“哪里的话,那就坐出租吧。”沈牧忍着肉疼说道。

三天的期限很快就过了,顾曼他们没有一点表示,大概也是在赌,赌柳烟凝豁不出去。

显而易见,她赌输了,柳烟凝是一定要给阿宝买钢琴的。

第四天,柳烟凝早早地就带着阿宝出了门,来到了市图书馆。

她先拉着阿宝找到了正在整理书籍的顾曼,“大嫂,你们领导的办公室在哪里啊?”

看到柳烟凝,顾曼大惊失色,她没想到柳烟凝来真的!

“烟凝啊,你们怎么来了.这几天我跟你大哥都有点忙,一直没时间过你们那去.”顾曼还想糊弄过去。

柳烟凝似笑非笑,不为所动。她垂手摸了摸阿宝的脑袋,“阿宝啊,你治病的钱被你大伯母他们花用了不肯还给我们,那我们就去找找领导吧,看他们做不做主。”

柳烟凝拉着阿宝就走,顾曼慌得变了脸色,连忙追上去,压低声音,她见柳烟凝来真的,终于笑不出来了,“烟凝,我们是亲妯娌,沈牧和你大哥是亲兄弟,你做得这样过分做什么?”

“同样的话,我想问大嫂呢,你还知道是亲兄弟啊,有这样的亲兄弟吗?霸占弟弟的工资拿去买房,耍无赖不还钱?”

“我们现在确实没有,行,我还给你们八千块,行了吧,但是现在真的拿不出来。”

“九千六百块,少一分都不行。”柳烟凝看着她,毫不留情,“拿不出来可以卖房子。”

顾曼脸色难看极了,“柳烟凝,你这是在将我们往绝路上逼!”

柳烟凝没耐心再跟她废话,拉着阿宝就去了图书馆领导的办公室。

顾曼也只好跟在后面。

见到顾曼的领导,柳烟凝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将阿宝拉过来,“我们家孩子这几年因为他爸爸的钱被顾曼两口子偷拿去买房子了,耽误了治疗,一直到现在都不会说话。”

阿宝配合地“啊啊”了几声,大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对面的秃顶老头。

顾曼狡辩,“那钱是妈那给我们的,我们也不知道是沈牧的工资啊!”

“那你们现在知道了吧,你们打算还给我们吗?”

“这不是手上没钱吗,这么多钱,总得容我们缓一缓。”

柳烟凝盯着她,“大嫂,你跟大哥一个月工资多少啊,加起来有六百块吗?就当你们一个月不吃不喝,有六百块收入,要还我们九千六百块,也得一年半,若是我们不急用钱也无所谓,但是阿宝等不起,所以,如果你们还不出钱,就只能卖房子还给我们了。”

顾曼有些气急败坏,“房子卖了我们住哪?”

“那不是我的问题,你可以去住桥洞,不能霸占我们救命的钱。”

顾曼的领导姓周,听了前因后果,又看向阿宝,阿宝看起来乖巧机灵,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确实得去医院看看,他劝顾曼,“小顾啊,这钱你确实得还给你弟媳。”

顾曼还是为难,“我们真拿不出这么多.”

柳烟凝先礼后兵,“如果大嫂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钱,你们图书馆能不能预付她三年的工资让她还钱?”

顾曼脸色一变,柳烟凝这招也太狠了!

不过好在周没有同意,他表示没有这样的先例。

“如果顾曼坚持不还钱,我们母子只好天天来图书馆要债了。”这是下下策,柳烟凝不愿意这么干,她也没这么多精力。

听她这么说,周眉头一皱,“顾曼,这是你自己的家事,好好地解决了,别闹到图书馆来,像什么样子!”

顾曼拉着柳烟凝出来,“我先还给你们两千块行不行?你们先拿着去给阿宝看病,后面的我慢慢再想办法。”

顾曼心有不甘,但又没办法,柳烟凝没有工作,她可以破罐子破摔,自己要是为了这九千六百块钱丢了工作就太不划算了,她已经三十多岁了,重新再找个这么清闲的工作比登天还难。

“不行,十天之内还清。”柳烟凝丢下这句,拉着阿宝走了。

沈牧下了班坐着公交车来到家属院,遇到几个闲谈的邻居,对方朝他挤眉弄眼,“你们家来客人了。”

沈牧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很奇怪,可来客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感觉身后有几道视线一直追随着他。

来到红砖房门口,沈牧正要上台阶,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高大颀长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男人长得很英俊,梳着大背头,喷了啫喱水,大热的天,他穿着笔挺的背带西装裤,灰色衬衫,金利来的大头皮鞋,整个人精致而利落。

柳烟凝跟在他身后,依旧穿着家居鞋,显然是送他出来。

看到沈牧,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朝他点点头,走下台阶,越过他走了。

风中,沈牧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柳烟凝看向沈牧,脸色没什么变化,“来了。”

沈牧明白了为什么邻居会用那种口吻说他们家来了客人,他想起了吴桂芬在心里多次提到的男人,姓宋的。

能看出来,这是个非常优秀且事业有成的男人。

“来客人了啊。”沈牧并不追问,只问阿宝,“阿宝呢?”

话音刚落,吃着小饼干的阿宝就跑到了门口来,看到沈牧阿宝笑开了怀,连忙将饼干分享给阿宝。

饼干的包装壳是外文,这是进口商店才有的外国饼干。

沈牧就着阿宝的手咬了一口,饼干入口就化了,有一股香浓的奶香味,比沈牧以前吃过的干硬的饼干都好吃。

柳烟凝跟沈牧说起今天她带阿宝去图书馆的事情,“我看顾曼两口子不会爽快还钱的,你能不能请你们单位的领导协调?”

“我已经跟龚扬说了,他会发协作函的。”

“如果他们坚持不还钱也不卖房子,看看能不能要求他们单位预付他们的工资还债。”

沈牧说好。

沈牧答应得这么干脆,柳烟凝还多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不怕将你爹妈你大哥大嫂得罪个彻底?”

沈牧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阿宝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姨收起了书房里的两个茶杯,她偷偷地觑了一眼沈牧,沈牧竟然没过问宋嘉和,她着急地看向烟柳,怎么烟凝也不解释解释?

柳烟凝却只字不提宋嘉和,谈完了正事,秦姨从厨房出来问,“沈先生要留下来吃饭的吧?”

沈牧连忙说道:“我一会儿就走,不麻烦了。”

秦姨看向柳烟凝,柳烟凝看了看他身上那件磨毛了的衣服,也不知道是穿了几年了还舍不得换,这么节省的人,昨天却肯出二十块打车费。

“留在这吃吧。”柳烟凝终于发话。

秦姨高兴地说道:“那我再去买个排骨吧!”

还有十来天才发工资,沈牧已经囊中羞涩了,单位只包一顿饭。他暂时都没钱给柳烟凝,更不好意思在这蹭吃蹭喝,他站起来对秦姨说道:“秦姨,真不麻烦了,我还有事,一会儿就走。”

秦姨笑容一僵,柳烟凝更是意外,沈牧的不识好歹惹恼了她,声音也变得冷硬,“行了秦姨,人家不想在这吃就算了,你去买两扇排骨,咱们自己炖了吃!”

沈牧一时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还是秦姨帮他解了围,“也不差吃饭的这点时间呀,吃了再去忙。”

沈牧看向柳烟凝,柳烟凝不理会他了,冷眉冷眼的,进书房去了。

秦姨提着篮子出去买菜,阿宝在玩收音机,收音机里面在播放着苏联的民谣。苏联已经在去年底解体了,正因为苏联的解体,撤走了他们的援助工程师,项目才不得不暂停下来。

沈牧也是跟苏联的援助工程师学了一些俄语,并不精通,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词。

阿宝听得摇头晃脑的,民谣的调子非常欢快,他跟着蹦蹦跳跳,小脚丫子爱出汗,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小脚印。

沈牧微笑着看着他,心一片柔软。

门口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阿宝~”

沈牧看过去,是毛宁宁,他越来越喜欢来找阿宝一块玩了,主要是非常迷恋阿宝的小火车。

沈牧挺愿意让两个孩子在一块玩的,毛宁宁能说会道的,小嘴噼里啪啦,兴许能教会阿宝说话。

两孩子一块玩耍,玩着玩着,沈牧听见毛宁宁小声地问阿宝,“那是你爸爸吗?”

沈牧一下就坐直了,恨不得两只耳朵能竖起来,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阿宝还不会说话,他悄悄地看过去。

他看到阿宝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朝毛宁宁点头。

沈牧的心脏仿佛被阿宝的小脑袋撞上,一时间战栗不已,眼窝顿时湿润了,视线模糊得几乎看不清阿宝的小脸蛋。

他这个爸爸做得真是很不称职。

第二天,沈牧就请龚扬给化工厂及顾曼工作的图书馆发了协调函,请他们督促顾曼两口子还债。

员工的家事闹到了单位,化工厂本就是民营企业,跟航天院这种特殊级别的单位都够不着边,对方郑重其事地发了协调函,化工厂的领导约谈了沈贵荣,顾曼也被领导训了话。

两口子本是想执行拖字诀,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不得不乖乖地还钱。顾曼当然不甘心卖房子,她先让沈贵荣去找吴桂芬要来了压箱底的三千块钱,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遍,好不容易才凑够了九千六百块。

顾曼是个聪明人,眼见着钱是必须得还回去了,关系也没必要弄得更僵,毕竟沈贵荣没什么出息,这辈子能在化工厂上班到退休就已经不错了,沈牧不一样,他在航天总院工作,人脉广,层次高,以后就是儿子最强大的背景。

于是顾曼亲自将钱送到了家属院来,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的苹果,路边买的次果,五毛钱一斤。

她来的时候沈牧没在,她抹着泪对柳烟凝说他们凑到这些钱有多么的不容易,之前不是不愿意还他们钱,着实是没办法,还让柳烟凝他们不要放在心上,过两天请他们一家人到家里吃饭。

“亲兄弟,没有隔夜仇的。”顾曼这样说。

柳烟凝也不拆穿她,她一张一张地点着钱,数得顾曼的脸色都忍不住有些难看,一直到数完,确定数目无误,她才说道:“大嫂,你们没卖房子也把钱凑出来了,看来也不是没有能力还钱嘛。”

顾曼买房子都没借钱,他们自己有些存款,再加上吴桂芬补贴了沈牧的工资还有他们的积蓄,其实这些积蓄多半也来自沈牧刚工作那几年的工资。现在是真的欠了一屁股债了,顾曼心里暗恨。

没来这个家之前,顾曼还真以为柳烟凝过得不好,可来到这一看,好家伙,这家里连沙发都有,会没钱给阿宝治病?

顾曼想套柳烟凝的话,“弟妹,你这几年没拿到沈牧的工资,家里这些东西是怎么添置的啊?”

柳烟凝看了她一眼,奇怪地问,“怎么,大嫂,你娘家没有陪嫁吗?”

柳烟凝并没有陪嫁,不过她不想跟顾曼啰嗦。

顾曼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她虽然是城里人,但是父亲残疾,母亲也只是普通工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她妈恨不得她一辈子给娘家卖命,怎么会给她陪嫁。

顾曼被勾起了心事,眼看柳烟凝这一屋子的好东西都是陪嫁,自己嫁人的时候不仅什么都没有,沈贵荣给的那一大笔彩礼一分钱都没让她带回来,最要命的是,她后来才发现沈贵荣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家里家外全靠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在后悔自己当年没擦亮眼睛。

“那你们早点去给阿宝看病吧,别一辈子都不会说话就麻烦了。”顾曼站起来,准备告辞。

柳烟凝听出她最后的攻击意思,她诅咒了阿宝,就踩到了柳烟凝的尾巴,“大嫂,现在说这话也太没意思了点,如果你真的担心阿宝,就不会明知道这是沈牧给我们娘俩的钱,还心安理得地拿去买房子了。慢走吧,不送了。”

顾曼只好解释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可柳烟冷着脸,不搭理她了。

顾曼离开的背影总有点灰溜溜的意思。

柳烟凝收起钱,来到房间,从衣柜里找出存折,认真地数了数上面的数字,然后又开了书桌抽屉的锁,里面躺着一只信封,她抽出里面的钞票,一共十张花花绿绿的百元大钞,这是今天宋嘉和给她送来的酬劳。

加上沈牧这九千多块钱,足够买那架斯坦威的钢琴了。

柳烟凝风风火火地从书房跑出来,“阿宝,快,跟妈妈去商场!”

阿宝的小脸顿时皱了起来,但在听完柳烟凝接下来的话后,顿时高兴起来。

“妈妈有钱给你买钢琴啦!”

柳烟凝摸了摸头发,她得洗了头再去商场,可她洗头得一个多小时,还得等头发晾干,今天估计就买不成钢琴了。

柳烟凝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今天不洗头就要出门,换了一身衣裳,又找了半天鞋子,总算收拾妥当,在半个小时后拉着阿宝出发前往商场。

等到沈牧下班回到家,客厅就摆上了一架庞然大物。这架白色三角钢琴几乎占去了客厅四分之一的面积,显得客厅都拥挤了起来。

“这是钢琴?”沈牧绕着钢琴走了两圈,柳烟凝竟真的买回来了一架钢琴。

柳烟凝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她没有回答沈牧的话,百货公司刚刚送的货,光是抬钢琴的人就来了四个,动静太大,好多邻居都好奇地来围观。

柳烟凝买了钢琴,这个爆炸性消息在沈牧下班之前就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阿宝搓着手,绕着钢琴走来走去,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大家伙,他试探性地伸出小指头按了按琴键,清脆动听的琴声让他高兴得啊啊大喊。

柳烟凝见状,坐上白色的琴凳,双手轻轻拂过琴键,刻在灵魂上的烙印似乎在这一瞬间苏醒过来,她双手下压,弹出一个清脆的音符。

她笑着看向阿宝,阿宝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连串美妙的音符从柳烟凝纤细修长的手指下倾泻出来。

阿宝不眨眼地看着柳烟凝翻飞的手指。

夕阳从窗框跳进来,洒在白色的钢琴和弹奏的人身上,沈牧看得入神,夕阳给柳烟凝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她美得不似凡人。

沈牧甚至不知道音乐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直到柳烟凝扭头看向他,四面相对,他才惊醒过来。

“我弹得怎么样?”柳烟凝俏皮地笑,像在等着人夸奖。

什么东西撞击了沈牧的心,他下意识地点头,“很好听。”

柳烟凝又笑,沈牧没见过她这样笑过,那是一种真正的放松的、满足的笑。

“阿宝,快坐上来,妈妈教你。”

柳烟凝迫不及待地开始教阿宝弹琴,一直持续到吃晚饭。

在饭桌上,柳烟凝才想起工资的事情,“你大嫂今天过来了,将九千六百块全部还来了,我用来买钢琴了。”

沈牧心里吃了一惊,他想不到那个庞然大物竟然要这么多钱,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的钱只够买最便宜的一款。

沈牧最早两年上班的钱全给了父母,他身上没什么存款,小时候吃了太多没钱的苦,沈牧格外的节俭。

柳烟凝也没跟他说买钢琴花了多少钱,而是略带兴奋地跟他分享,“阿宝的乐感很好,他一下午就已经学会了好多个和弦呢!”

阿宝因为有了新玩具,也格外的高兴,吃着饭呢,时不时地放下勺子对着柳烟凝一阵比划。

让沈牧惊奇的是,他一点也看不懂阿宝的意思,可柳烟凝却可以无障碍地跟阿宝交流,她能通过阿宝简单的比划准确地知道阿宝的意思。

吃了饭,沈牧想去洗碗,被秦姨死活拦住了。柳烟凝带着兴奋劲未减的阿宝又去书房了。

钢琴声从红砖房流泻出去,在夜幕中分外的清晰。

蒋丹哐哐两声关掉了窗户,对着台灯下的肖童童怒道:“阿宝都已经开始学习弹钢琴了!你也要学,我明天就去给你买!”

透过玻璃,蒋丹看向红砖房,她没想到沈牧竟然真的跟单位领导反映了,前两天她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还被叫去谈话,今年的评奖评优全都没有了,本来看在她是烈士遗孀的份上,今年的评优领导都暗示会给她一个名额的,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千块钱的奖金,还代表着沈牧对她的信任真的土崩瓦解了。

蒋丹咬着唇,谁都不知道,在沈牧没结婚之前,蒋丹就曾经跟蒋建林表过态,她想嫁给沈牧,可蒋建林嫌沈牧农村人出身,没有背景,死活不许。蒋丹当年也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不敢跟沈牧吐露心迹,可她就稍微地犹豫了一下,沈牧就打了结婚报告,迅速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

心如死灰地蒋丹为了气蒋建林,赌气嫁给了和沈牧来自同一个村庄的肖强,可刚结婚,她就后悔了,蒋丹要离婚,蒋建林又死活不让,蒋丹知道她爸的意思,她嫁给农村人就已经让蒋建林面上无光,若是她再离了婚,只怕蒋建林得活活气死。

没等结婚申请批下来,肖强就牺牲了。

蒋丹本来以为自己重获了自由,可一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

蒋丹垂头看向努力学写字的肖童童,若不是柳烟凝当时也怀了孕,蒋丹不会因为某种攀比心将肖童童生下来,她一定要自己的儿子比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更加的聪明。

“童童,一会儿再背诵二十个英语单词。”

在柳烟凝买了钢琴的第二天,蒋丹也买了一架回来,同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这次的轰动是有看热闹的成分在里面的,柳烟凝前脚刚买,蒋丹后脚就买,这攀比心也太明显了一点。

这天胡雪华过来接毛宁宁,毛宁宁也喜欢钢琴,这是个新鲜玩意儿,这两天几乎长在了柳烟凝家里,托班也不愿意去,柳烟凝也想让两个孩子在一块玩,就跟胡雪华打了招呼,让她将毛宁宁送到家里来。

阿宝已经开始弹奏一些简单的曲子了。柳烟凝也会教毛宁宁,不过毛宁宁的进度非常慢,一坐上琴凳就喜欢一通乱按,将柳烟凝心疼坏了。

而且阿宝爱干净,白色的琴凳坐几天也干干净净,毛宁宁就不一样了,手指一扒拉就是一个印子,不管给他洗几遍手都是这样。

不过毛宁宁嘴甜,每天听她弹琴吹捧的话张口就来。

“阿姨,你弹得真好,太好听了阿姨!”童真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真诚,柳烟凝也就勉强接受他当个外门弟子旁听。

胡雪华挺不好意思的,“你教宁宁弹琴,我可不能让你白出力,多少得给点老师费。”

柳烟凝笑道:“我还得谢谢宁宁天天来陪阿宝玩呢,再说了,胡姐,你当年那样帮助我,我都没跟你提过钱呢。”

胡雪华笑起来,“蒋丹还在四处请钢琴老师呢,钢琴买回来几天了,也没听见响。宁宁真是太幸运了,要不是托了你和阿宝的福,他连钢琴都摸不着,我听说钢琴老师可贵了。”

胡雪华都这样说了,柳烟凝怎么样都得认真地教毛宁宁,可毛宁宁于钢琴上面确实没什么天赋,只能学点皮毛。

阿宝都能流畅地弹奏一曲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了,毛宁宁只勉强学会了两个和弦。

让柳烟凝感到不解的是,他们逼着顾曼两口子还了钱,吴桂芬竟然没有反应,也没有来找他们闹,这着实不符合吴桂芬的性格,按柳烟凝想的,吴桂芬应该是要来大闹一场的,毕竟他们一分不少地要回来的,吴桂芬起码也要来讨要生活费才对。

沈牧这几天过得格外艰难,他面皮薄,上次都已经是万不得已才找龚扬开口借钱,到这两天身上只剩几块钱了,连给阿宝买零食的钱都没了,他得留着买馒头吃。

总算熬到了发工资的这天。

领工资也得排队,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去财会室领取。

沈牧跟着同事排着队,这时候也不存在工资不能外泄的情况,单位的工资等级划分分明,沈牧是一级研究员,现在工资涨到三百块了,加上一些补贴,能有个三百出头。

工资发得很慢,沈牧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轮到他。

听见里面叫他的名字,沈牧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对上了蒋丹的视线,蒋丹是会计,发工资肯定是要经过她的手的。沈牧没跟她打招呼,倒是她旁边的周琴主动跟他说话。

“沈牧,你这个月涨工资了啊,难怪你家连钢琴都买上了。”这个年代别说是钢琴了,就是电视机,也不是每户人家都有的。周琴这话听着像在说笑,又泛着股酸意。

蒋丹也看向沈牧,她觉得买钢琴肯定是柳烟凝的主意。蒋丹买的那架钢琴花了两千多块,用的是肖强的抚恤金,买了钢琴她才发现,请个钢琴老师,一节课要三十块钱,她一个月工资只够给肖童童上六节课。

而柳烟凝自己就会弹钢琴,根本就用不着花这个费用,可钢琴都买了,请不起老师会让人笑话,蒋丹咬牙请了一个师范学校的钢琴老师,一节课二十五,请了钢琴老师,生活立马就捉襟见肘起来。

沈牧没搭话,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她们将钱数好,将工资条一块给他。

等了几分钟,总算将钱数好了,蒋丹从周琴手里拿过登记表,在工资发放栏写上沈牧的名字,部门,实发金额,最后递到沈牧手边,“签字吧。”

沈牧接过笔,核对了一下工资条上的金额,正准备签字,突然注意到前面的字迹,那是蒋丹写下的他的信息。

他瞳孔微缩,这字迹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怎么了?金额不对吗?”蒋丹温柔的声音传来。

沈牧霍地抬起头看向她,他想起来了,这工资登记表上蒋丹的字迹跟他收到的那封信上的‘十月一日生产,母子平安’字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