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拎着朝服的下摆,跨进门内,撩袍跪倒:“臣张四维,叩见陛下。”
周玉嫃自书案后抬起视线,继而点点头:“张爱卿,无需多礼,还请起身吧。”
“谢陛下。”张四维站起身来,灵活得紧,不似他这般年岁的人该有的轻巧。
周玉嫃对着身旁招手:“巩凡,我刚才喝的参茶还有没有?味道不错,去给张阁老端一盏来。张爱卿,你坐吧。不是在殿前,而是在书房里,就不必与我这般拘谨。”
张四维深打一礼:“谢陛下厚爱。”
小心地坐了,那个名唤作巩凡的中官端了一碗参茶来。张四维双手接过:“劳烦巩中官了。”
大太监对着张四维笑了笑,微微躬身退在了周玉嫃身后。
“阁老可知,我召你入宫所为何事?”周玉嫃眼瞧着张四维喝了一口参茶,才问话。
张四维摇了摇头:“还请陛下言明。”
“我听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有些人希望我立太子。甚至还私下里串联,想要联名上奏。”周玉嫃把笔放了下来,“阁老作为文班之长,对此事了解多少?”
张四维连忙站了起来:“陛下,此等事,臣一概不知。”
周玉嫃却是笑了:“瞧把你吓得那个样子。你是三朝老臣,功勋彪炳,忠心耿耿。我若是对你做什么,天下人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街。但是这种事情你不知道,你这个内阁首辅是干什么吃的?”
“臣万死!”张四维又一次跪倒。
“起来,坐……”周玉嫃揉了揉眉心,“我其实不是很喜欢你们这样,动不动‘臣有罪’、‘臣万死’。我若是有事没事就定哪个大臣的罪,岂不成了暴虐无道的昏君?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早点把储君定下来,大家也心安。更何况我没有子嗣,若是不定诸君,我若是哪一日死了,朝堂定然大乱。”
“陛下福缘深厚,定能长命百岁。”张四维也就这么说着好话,“更何况陛下如今正当壮年,且无需虑立储之事。”
“这便是爱卿的想法?”周玉嫃问。
“臣所言,确发自真心。”张四维沉声道,“至于那些着急让陛下立储的,无非是先前站过队,心中有些忧虑。陛下以女儿身登临大宝,千古少有。前古人仅有唐武曌一人,后也很难有来者。他们目光短浅,为此忧虑。”
周玉嫃点点头,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刷刷点点,写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停下。她说:“我能理解,但是我不太喜欢。今日里召爱卿入宫,也是想问问你这位三朝老臣的意见。你说当今皇室之中,有谁才德能担大统?”
“臣不敢妄言。”张四维心说坑我才不往里跳呢,谁搭茬谁傻。
周玉嫃反而追着不放了:“宁王无心政事,小时候我就知道。我五哥他最没有野心,就是想做个安乐王爷。实际上对于皇家血统他看得都不是很重,如果可能,做个富家翁对他来说更自由些。若不然,这皇位也轮不到我。”
张四维低下头抿了一口参茶,没有说话。
周玉嫃又说:“可他那两个儿子,倒是不错。长子文采斐然,策论出众。次子钻研兵法,也有战功。这二人,若是好生教养,也能有储君之德。”
张四维轻叹一声,他知道周玉嫃要他说什么了。
“陛下,不妥。”张四维说,“世子殿下文采斐然不假,策论出众也不错。然其偏重法理,罔顾人情,不通中庸调和之道,过刚易折。以世子之才,为任一方要员尚可,若是治国,怕是重典治世,反而坏了当今的国策。”
“哦,原来如此。倒是我疏忽了。”周玉嫃作恍然大悟状,“我那二侄儿呢?”
“二公子为人刚正不阿,治军严明,战功也有过一些。”张四维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但就裴将军说,以二公子的手段,统帅一营足矣,率一军则不足。换言之,二公子善在小处用兵,不善大局调动。若是治国,怕是事必躬亲,反而是不会在高处看这天下。”
“我王室血脉,不在京的也有很多。”周玉嫃说,“冯安王周吴勋的子孙如何?淮王周良的子孙如何?”
张四维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冯安王贪图骄奢**逸,其子娇宠。淮王痴迷工笔,其子沉耽丹青。二人皆是当世书画大家,却无治国之能。陛下可记赵佶李煜之故?”
周玉嫃怒而拍案:“荒唐!除废帝之外,我朝历代君王哪一个不是励精图治?文治武功未有逊者。现如今想我皇家血脉,竟找不出一个能继承大统的人来了吗?你要我记得赵佶李煜之故,莫不是要在朕百年之后,演一出海昏侯与霍光的戏码?”
“臣惶恐!”张四维一躬到地,“不能为陛下分忧,臣失职。”
“别这样,坐,坐。”周玉嫃长出了一口气,对着张四维挥挥手,“那参茶还是要趁热喝,一会儿凉了就该苦了。”
“谢陛下。”张四维坐了回去。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屋里的炉子太暖,还是受了惊吓,张四维此一时额上已经有汗了。
周玉嫃瞧张四维喝着参茶,用袖子抹额头,连忙吩咐身边的中官:“巩凡,把炉子里的炭捡出去两块儿。再给张阁老取个帕子来,擦擦汗。爱卿笑话了。我以前是炼气的修士,周身有真气护卫,寒暑不侵,已然许多年了。可自登基之后真气散尽,反而相较常人更敏感些。如今外面下着雪,我这屋中难免要多添几块炭。爱卿觉得热了就直说,没什么不好意思。”
“陛下仁爱。”张四维从巩凡手里接了帕子,一边擦汗一边恭维了一句。
“还是说正事儿。”周玉嫃想了又想,“我以前好歹是炼气的修士,民间都说修士若是没了真气,寿数要相较普通人更短些。其实这未免偏颇了。寻常破了道心,或者各种缘由废了经脉的修士,却是会成为废人。但我不是,我因为登基坐殿,龙气所钟,真气被逼得没出去了,才被废了一身修为。我的身子可好着呢,寻常我这个岁数的人绝对没有我这么好的体格。若是无灾,我能活很久。”
“陛下真龙天子,有上苍庇护,必然无病无灾。”张四维又奉承了一句。
“我日常听了太多的恭维和奉承了,听得久了,我都要信以为真了。”周玉嫃说,“爱卿以后私下见我,不必说这些话了。好听是好听,若是我当了真可就不美了。做皇帝,还是要清醒一点的好。”
张四维点点头:“臣记住了。”
“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是,我现在立了储君,那他什么时候能登基,可就说不定了。”周玉嫃说,“到时候,你说是谁熬不过谁呢?或者,若是储君等急了怎么办?这不就是你刚才说的意思吗?我还能活挺长时间呢。”
张四维没说话。
周玉嫃叹了口气:“其实即便是现在把这天下交出去,我也是无所谓的。只是我害怕新帝坏了我苦心经营的国策,这才不得已,占着这皇位。我有这么个打算,宁王那两个孩子若是再有儿女了,不妨接到宫中来,我给他们请老师。等到我老了,选一个顺眼的立储君,你看如何?”
“全凭陛下圣裁。”张四维松了一口气,“陛下,平南王呢?”
周玉嫃笑了:“平南王闲云野鹤惯了,他教出来的孩子,多半也会说他那一句‘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其实他若是有心,我也可以立他的儿子为储君,只是他多半不愿意。他的孩子……那就看那孩子自己了。”
“臣明白了。”张四维直起身子,“臣会同文班讲。”
“你讲什么呀?”周玉嫃笑了,“你不是不知道谁在撺掇朕立储君吗?没事儿,我刚才写的呀,就是这份名单。廖昌和孙司勉,这二位可都是你的学生。回去好好跟他们说说。至于其余的人,你也多劝两句。”
张四维长出一口气,上前两步,双手接过这张纸,扫了一眼,揣在了袖子里:“臣谨记。回去,一定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
“也不是很急。”周玉嫃笑着说,“这年号也得改了,废帝的‘永沿’肯定是不能用了。再过一个多月过年了,我希望一切乌烟瘴气的事情,在过年之前彻底解决。外部的事情,咱们没法控制,内部的事情,得有个了断。无论是朝堂,还是四川。上次我说,让你们想个年号出来,想得怎么样了?”
张四维答道:“礼部官员已经在选,草拟了四个年号,各有出处,明日早朝的时候,就会呈在驾前。陛下若是有不满意的,也可以打回去重选。”
“我还没有那么狂妄。”周玉嫃挥挥手,“礼部那么多官员,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更有张爱卿你看着,我总不能比你们读过的书还多。所以四个年号等到明天早朝,我选一个就是了。倒是劳烦阁老你拟一篇祝祭文,大年初一改年号,祝祭的文章,华丽些。”
“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