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身。”周玉嫃轻声道,“平南王,此前在四川,你受苦了。”
周玉嫃这句话一出来,周贤鬆了一口气。
她算是把周贤这件事情定了一个基调,不是周贤存心作乱伙同乱贼,而是单纯被俘虏了。毕竟在此之前,周贤多少有这方面的担心。他在朝中并无根基,李桐光陆清霜这些青要山出身的人,本质上还都属于天灵卫,没有身份立场站出来帮周贤说话。
周贤站起身来,垂手站立:“承蒙陛下惦念,臣受宠若惊。此一番辱于贼手,臣身为王公,有失国体,请陛下降罪。”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周贤被俘是事实,他必须要请这个罪,不管周玉嫃罚不罚,他都得谢谢皇上。
周玉嫃却没有接周贤的话茬,转而道:“张阁老。”
张四维应声出列:“老臣在。”
这个张四维周贤还是有些印象的。文班之长,内阁首辅,很难不给人留下印象。自从大林朝废除宰相之后,内阁首辅就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然而周贤对于他的印象绝不仅来自于此。他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还是说他真的就是历史上的这么个人物,恰巧和周贤所知道的张四维相重合。
在周贤的记忆当中,明万曆年间,继张居正之后的那一任内阁首辅,确实是叫张四维。山西平阳府蒲州人,进士及第,出仕居编修。后来在俺答封贡这件事当中处理不小,备受器重。
这似乎和这位大林朝张四维的履历也十分相近。
周玉嫃问张四维:“当初俺答部,也就是如今的大林顺义王,也曾是元汗帐后裔。你曾出使议和,想必了解得多谢。爱卿能否就顺义王,讲讲这些元残臣旧部,究竟是为什么,才要犯我边境呢?”
张四维深躬一礼:“顺义王部是先帝所册之藩王,只图安定,并无所谓复兴残元的妄想。就臣所知,如今北元起乱,应该和顺义王部无关。顺义王部如今是北方商路的交通要地,税赋丰厚,百姓安乐,且推恩削藩之后,再难作乱。”
周玉嫃点点头:“如此说,北元残党作乱,实际是因为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百姓民不聊生?”
“陛下明鑒。”张四维应道,“北元以武立国,罔乎民生,多不事耕种桑田,虽佔据着丰茂的草场,却终究难以抵抗天灾。近十数年冬日白灾频繁,北元若不靠着劫掠,难以维生。是故北方边防,一向是重中之重。如今北元起乱,大有破釜沉舟之势,恐是难以维持,方才倾尽全力。只需固守不退,待入冬时,北元必然撤军,且一蹶不振。”
“可你们觉不觉得,四川的事情闹起来了,北元在差不多的时候发兵,这未免太巧合了?”周玉嫃又问。
张四维迟疑了片刻,深深低下头:“老臣不敢断言。但自北方边境到四川相距不止千里。再者,虽然是得位不正的前代废帝造反谋逆,却仍旧是国事,是天家事。臣料想永沿皇帝再如何不堪,不至于勾连外邦。”
“嗯,这番说辞朕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周玉嫃该换了口气,自称为“朕”了,“如今把这件事拿到朝堂上来说,无非是老调重弹,诸位爱卿想必对我这个做皇帝的,再提起这件事来,多少也是有些不耐烦。”
诸位臣子连忙躬身:“臣不敢。”
“没事。”周玉嫃反倒是笑了两声,“朕这个人听劝,张阁老说得对呀。如果说北元和四川的事情一点关係都没有,那么四川这边无非是佔据一方,和当年先代平南王与魏康隔江对峙,没有什么不一样。
北元就像一头饿狼,期望着能在入冬之前多从咱们大林朝身上撕下点肉来,这一回他们没了退路,故而愈发凶残。虽然传了捷报,可要想到这捷报是收复失地。如此关节调兵向南,殊为不智。
然则若是坐实四川并南方多省叛乱,是与外邦勾连……”
武班里一个魁梧将军站出来:“臣请缨领兵讨伐,不胜不还!”
紧跟着又有四五名武将站出来,异口同声:“臣请缨领兵讨伐,不胜不还!”
“好。我大林果然满朝忠勇。”周玉嫃点点头,“不知道诸位还记不记得,前些年冬日恩科,北元乱匪妄图制造天象,飘洒黑雪,散布谣言?”
“臣不敢忘,且以为耻。”张四维道,“京畿重地闹出这种祸事来,是在班臣子失职。”
“不必揽罪。”周玉嫃摆摆手,“且不说当时负责驻守京畿的三千营统帅是魏康的走狗,已然斩首。毕竟那场雪也没有真的落下来,让百姓瞧见,就揭过不提吧。但有一件事,朕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唐都督。”
现在已经是后军都护府督公的唐恩禄越众而出:“臣在。”
“天灵卫除夕夜折损了一名千户,是被贼人用刀砍死的,从现场来看,那名千户并非是被人暗算,而是不敌。”周玉嫃问,“这件事,查得怎么样了?”
“稟陛下,牺牲的千户名唤谢齐吾,有炼神返虚境界,是法家弟子,寻常贼人,不是他的对手。”唐恩禄说,“同僚蒙难,臣下时任都指挥,难辞其咎。”
“朕问的时,你查得怎么样了?”周玉嫃加重了语气。
唐恩禄撩袍跪倒:“请陛下责罚,臣无能。”
周玉嫃点点头:“你不知道,朕来告诉你。可要朕来告诉你,你得发俸一年。”
唐恩禄叩首谢恩:“谢陛下。”
周玉嫃一挥手,身旁的大太监高声道:“请朱供奉押解人犯上殿。”
紧跟着,朱载堉牵着一个身着飞熊服的身影来在了金殿之上。供奉可以不跪,人犯却是不行。被星辰铁的镣铐束缚了修为的前任千户,此时节面如死灰。
不是旁人,正是郭子衿曾经的上官,长着一对元宝耳朵的赵汝昌。
唐恩禄瞥了一眼赵汝昌,脸上变颜变色。
“罚也罚了,唐都督归班吧。”周玉嫃摆摆手,“朱供奉,赵汝昌的事情,你查得清楚了?”
“回稟陛下,一清二楚。”朱载堉抱拳行礼,“赵汝昌残杀同僚,引北元密党进城,助其掩盖行迹,实为北元间谍。此一事千真万确,证据确凿。”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周玉嫃没有喝令,反而是等着他们自己安静下来。
待到大家都不说话了,周玉嫃瞧向赵汝昌:“你是汉人,更是自幼在青要山长大,为什么?”
赵汝昌被反缚着双手,只能是直挺挺一个头磕在地上:“陛下,罪人父母亲族皆在单炜尹手中,不得不从!”
“自何时起?”周玉嫃又问。
赵汝昌答:“二十一年前。”
周玉嫃便不理唐恩禄了,反而是瞧向周贤:“平南王,你们青要山养的好门生。永沿皇帝也是在帝隐观出家,他现在不在了,你们多少要有个说法,要有个像样的说法。”
周贤又一次跪倒:“臣,有罪。”
“你没有罪,我只是不忿,故才说了一句,你起来吧。”周玉嫃揉了揉眉心,“二十一年前,那个时候,赵汝昌还没有加入天灵卫,你还是个尚在繈褓的孩子。单炜尹的布置应当更久。与你何干?”
“谢陛下。”周贤站起身来,瞧向赵汝昌,一时也不知道该拿出一个什么态度来。
“军队叛变,天灵卫叛变。”周玉嫃喃喃道,“提点按察司冯臬台得了我的授意,前往四川秘密查验白莲教一事,未到四川便是被人袭杀。平南王奉旨游历,在四川被俘。现如今四川提点按察司、承宣布政司都被叛军血洗,朕心甚痛。问一问诸位,这,算不算证据?”
“臣惶恐!”张四维仍未归班,“臣还有疑惑,想请问朱供奉,与叛贼赵汝昌。”
周玉嫃点点头。
张四维转过身来,行了一礼:“朱供奉,你可是切实有赵汝昌投元的证据?”
“往来书信,暗语印鑒,一应俱全。”朱载堉应道,“赵汝昌投元,确凿无误。若是觉得物证不可信,我也有人证。赵汝昌自己,也对此供认不讳。”
“好,确实是叛贼无疑。”张四维又问,“那他与单炜尹瓜葛,可有确凿证据?”
“没有。”朱载堉如实答道,“他与单炜尹的瓜葛,是我逼问出来的。只有他的口供,没有实物证据,也没有人证。”
“老臣,正是对此存疑。”张四维对着周玉嫃行礼,“陛下,现正值多事之秋。北元见我大林内乱,透过一个叛贼的口,传些离间的消息,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永沿皇帝仍是凤子龙孙,他勾连外国,臣觉得,不可思议。”
“何止是勾连外国。”周玉嫃眉毛一挑,“平南王,你被俘之后,都见了些什么,如实讲来。”
周贤明白了,明白周玉嫃要他上朝是为什么了。他行了一礼,高声道:“何止是勾结敌国,单炜尹所作所为堪称是丧心病狂,为一己私慾,竟意图动摇我华夏根基。”
“平南王殿下,还请慎言。”张四维出言提醒,“圣驾当面,言语之间,请多做斟酌,切勿要因为您一时臆断,夸大其词。”
“多谢阁老指点。”周贤对着张四维行了个道家的礼节,“本王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请圣上按欺君之罪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