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规定，月考试卷，当天考，当天改。晚上，高二的语文老师在小会议室集体阅卷。阅卷采取流水作业的方式，一个老师包揽一题，这跟企业的流水线生产方式是完全一样的，这也是学校企业化的一个例证。
流水化阅卷弊端很大，教师不改本班学生的试卷，对本班学生的答题情况一无所知，也就无从了解学生的知识掌握情况，以后的教学就失去了针对性。有如此弊端，校长室还是要求坚持下去，而且有不断强化之势。原因是这种阅卷方式速度很快，能够确保当晚改完。二者，这种方式要求教师集中阅卷，避免了教师的阅卷舞弊，有利于月考评比。实际上，学校组织月考，从本质上说，目的就是为了评比，教师和教师比，学生和学生比，从而在校园内营造一种激烈的竞争氛围。莫校长就喜欢看教师与教师之间的竞争，犹如斗牛士就喜欢看斗牛一样。他就怕教师之间没有了竞争，如果老师们个个都与世无争，超然物外，淡泊名利，一个个像古代的老子一样仙风道骨，飘飘然地活着，莫校长就会烦了，甚至崩溃。校园里出现个把老子无所谓，怕就怕全成了老子——他们对金钱不感兴趣了，对虚名也不感兴趣了，那你校长还拿什么诱使他们为升学率拼搏呢？莫校长很清楚，他驱使教师为升学率“战斗”唯有金钱一途。如果教师队伍中的“老子”对钱无所谓了，为之奈何？升学率会如何？如果老子再生，他会对莫校长说：“民不畏钱，奈何以钱惧之？”
教师之间不竞争了，学校还怎么进步呢？学生之间不竞争了，升学率怎么上去呢？没有竞争，哪有进步！怎么竞争？考试呗！就看学生考得怎么样！平时看月考，最终看高考！考个汗流浃背、焦头烂额、伤筋动骨、死去活来！
考试的重要环节就是阅卷，阅卷是否客观、公平，关系着评比的客观、公平，相对来说，流水作业，集中阅卷，是比较公平的阅卷方式。
一人一题，有的题目好改，有题目难改。对语文来说，好改莫过于选择题，难改莫过于作文。有些老师拈轻怕重，包工程时总想承包施工难度小的工程，都想改选择题，改选择题不需动脑子呀。这样的老师多了，就会有争吵，一争吵就耽误时间。——老师中老子少，也难怪，校长不提倡做老子，提倡做孙子，都懂孙子兵法。
后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语文组的教研组长兼阅卷组长姚大发老师决定，选择题干脆请几个学生来改，阅卷老师都改主观题。
主观题中最难改的是作文，老师们都怕改作文，经过一番推来搡去，最后落在了方舟的肩上。第一次是方舟改，后来每次都是他改，作文题就他一个人包了。作文题不是最大的题目吗，方舟便有了“大包头”的绰号。所谓的“大包头”实乃冤大头，得到的钱不比别人多，得到的批评可比别人多多了，是这样的——高二年级将近1200人参考，学校规定当晚改完，也就是说，方舟要在一个晚上看完一千多篇作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是不可能的。那怎么改？方舟的方式就是“三点式”，即重点看作文的标题、首段、尾段三处，中间段落眼睛扫一下就行了。这样，所有的作文在方舟那里都是三点式作文。这样改当然不准确，当然有失误，有漏洞。学校如此重视月考，学生视分数为命，你改作文只看三点，他们会容忍吗？不指责你指责谁啊？改作文不是看美女，光看“三点”，也太重色轻才了吧。这样的老师太不负责了！
别人对方舟的诟病很多，但方舟的心底是清净光明的。
别的语文老师经常暗笑方舟，工程包栽了。方舟自己也经常自嘲：我这人不能当包工头，一包工程就包栽了，还被领导批评，成了受气包。
方舟不想做受气包，有次开年级会，某个领导公然抨击语文组的作文批改失误较多。这个领导虽没点方舟的名，但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点名也点明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作文是方舟一个人承包的。方舟也清楚领导批评语文组是假，批评他是真。他发火了，冷横着眼反驳道：“学校要求当晚改完，我一个人一晚要改一千多份作文，每份作文停留的时间只有10秒钟，我只能看看作文的三围，哪三围？标题和首尾段。浮光掠影地看一下三围，就打上分数，怎么可能准确呢？即便是这么粗糙，也是非常吃力的，因为试卷太多了，手要不停地翻，眼要不停地看，脑子还要转得快，不能分心，不能开小差。否则的话，你一夜不睡也改不完。我一个人改不完，就会影响整个语文组的阅卷进度。作文分不得出来，语文成绩就不得出来。我强调一下，如果下次哪个人再批评我改作文不准确，我就不干了，谁批评我，谁负责改作文！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在一个晚上改完1200篇作文，而且做到准确无误。”
全场哑口无声。
实际上方舟改作文，在所有的语文老师当中是最好的，失误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作文的批改是比较准确的。教研组长姚老师很清楚，如果换成别人，失误会更多，准确率会更低。更重要的是，在准确率相当的情况下，方舟的速度是最快的，他是公认的快刀手，裁剪起来很麻利。
今晚阅卷刚一开始，姚组长说：“方舟，把刀磨快点，确保三个小时裁完。”
方舟从口袋里取出红笔，说：“刀磨好了，等着看我的小李飞刀！”方舟两指夹着红笔，在空中晃晃。
老师们都笑了。
这次作文是话题作文，话题是“苦与甜”。改作文也有苦与甜，苦的是任务重，活儿累。甜的是，在作文中可以发现精彩的句子、美观的书法以及一些笑料。
有趣的东西，方舟不想独享，他总是说出来，以博人一粲。
方舟有情况了，因为他噗嗤笑了起来。他停下笔，说：“同志们，我念一段话给你们听听，一个学生的作文开头是这样写的：为什么我会龋齿？因为生活太甜了。为什么生活那么甜蜜？因为我有一个长相很甜的女友。”
老师们笑了起来。方舟脆声问道：“你们说这样的作文该打多少分？”
姚组长说：“凡是写谈恋爱的，都一棍子打死，只能给20分。”作文满分是60分。
方舟问唯一的女教师周甜：“周老师，你说呢？”
“我认为要看他有没有离题。”周甜看了一眼方舟说。
方舟说：“题目叫‘苦与甜’，它写到了甜，也写到了苦。他说爱情甜到牙齿都龋齿，苦到舌头都发涩，最后他得出结论：爱情就是一杯咖啡，苦中有甜，甜中有苦，苦与甜的矛盾统一体。应该说没离题，还有点思想呢。”
周甜沉吟半晌，幽然说道：“没离题的话，可以给个及格分——36分。”
姚组长说：“写恋爱的东西，内容不是很健康，如果让他及格了，这对学生是个不好的引导。”
方舟说：“生活中，中学生是不许谈恋爱的，但作文中可以写恋爱，要把文章和生活区分开来。因为文章允许虚构，文中的我未必就是他自己。这个考生本人未必谈过恋爱，他是为了作文的需要，为了考试的需要，虚构一个故事来。再说了，好多课文都是写爱情的，为什么作文不能写爱情呢？”
最后方舟听了周甜的话，打了36分。姚组长抿嘴一笑，打趣道：“你这家伙改作文，全凭三围打分，三围好就多给点分。”
方舟说：“这篇作文，我绝对不是只看三尾，我是通览了全篇。说实在的话，它的三围并不怎么好，我给它及格分，是因为它多少有点思想性。”
姚组长和方舟“三围”来“三围”去的，让唯一的女教师周甜有点羞赧了。
就在周甜满脸赧然时，方舟说：“周老师，这个作文题很适合你写，好像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为什么？”周甜愣住了。
“题目叫‘苦与甜’，你不是叫周甜吗？”方舟调皮地笑着。
周甜捂嘴一笑，说：“你真会联想！那还有苦呢？”周甜秀发飘飘，意态娴雅。
“你没结婚，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什么叫苦。我是尝够了婚姻的痛苦。”方舟说。
周甜笑笑，说：“你的婚姻有那么苦吗？”
方舟深叹一口气，说：“鞋子好不好，脚趾头知道。”
姚组长又不高兴了，白了方舟一眼道：“你是来改作文的，还是来诉苦的啊？”
“作文题是‘苦与甜’，我诉诉苦，难道离题了吗？不诉苦才离题呢！周甜老师说她的名字只合了一半题，我诉一下苦，不就完全合题了吗？”
老师们呵呵笑了起来。
语文老师相处得很随和，犹如兄弟姐妹，在一起阅卷，总是笑语盈盈，黄连树下弹琴——苦中找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