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亲征。

这四个字就像平地一声惊雷, 在卿柔枝的耳边“砰”一声炸响。一瞬间,她仿佛一脚踏入时光的洪流之中,回到了多年以前。

她并未亲眼见过战争。

不知烽火连天、也不知尸骨成山。但她读过可怜无定河边骨, 尤是春闺梦里人。

亦是真切地感受过战争带来的伤害。

十多年前,那场西凉与大越的战争, 令她失去了最敬爱的长兄。

长兄的死带走了父母的爱, 让她此后许多年,都生活在母亲的漠视和父亲的严苛之中, 最后更是被卿家当作弃子,放逐于茫茫深宫。

但她并不想在宗弃安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知道了。”她平静道, 好似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消息。

也只有归月知道,皇后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的平静。

女子袖口下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面色也有些苍白, 归月心疼不已,低声道:“娘娘当心凤体,想来陛下也只是有意亲征,此事并非板上钉钉,您不必担忧。”

眼下,卿柔枝只想去问个清楚。她不知边疆的情势,竟然危急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转身欲往殿内走去。

“娘娘。”宗弃安突然叫住她。

“我没有资格替安家死去的人说原谅, 但是,”

“作为我自己,”宗弃安道:“我钦佩您, 娘娘。”

卿柔枝背对着他, 微风掠起她的乌发和衣衫, 身形纤细, 如同迎风盛开的幽兰。

“若边疆战事起,微臣会护好陛下的安危。还您当初救我之恩。”

青年的眼睛里,闪烁着她读不懂的神情,片刻后,又低垂下去,几根苍白的发丝扫过鬓边。

卿柔枝突然想起初次见到他的情景。

小太监被鞭子抽打得鲜血淋漓,瘦骨嶙峋地蜷缩在角落。一双上挑的猫眼却含着淡淡的笑意,挑衅似的,死死盯着那个始作俑者。他是那么地瘦弱,那么地低微。

但他眼底噙着的那一丝从容的笑意,又让他仿佛凌驾于这些人之上。

“娘娘后悔了吗?”

后悔当初,救他一命。

殊不知,救下的,是一只毒蛇。

他无所谓地笑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从来都不后悔我的选择。”卿柔枝道。

没有谁生来就是该死的。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性命,在她眼前逝去。

“奴才可有说过……娘娘很像,奴才的一个故人……”宗弃安闭了闭眼。脑海中女子的容貌已经褪色,那股动人的气韵,却仍在记忆中鲜活。

待他睁开眼,却是怔在那里,不知何时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唯余月色幽幽。宗弃安手放在四轮椅的扶手上。抬起头,悄然看着天边那一轮明月。

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流下。

夜夜清圆。岁岁如此。皎白不能污。让人向往,让人……不敢靠近。

因为他知道,一旦靠近那道清辉,就会让自己的肮脏、卑劣和不堪,无所遁形。

有人在污浊中变得污浊,有人却依旧怀抱着一颗初心与本心,绽放在这黑暗的浊世。他苍白的指尖轻轻地抚过那道光晕,就像是在抚摸亲人的面庞。

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那样温柔,又那样地悲伤。

须臾,一道喃喃声消散在空气中。直到低不可闻。

“娘,镇玉没能成为那样的人。让您失望了。”

***

“宗弃安都跟你说了。”褚妄抬眼望来,面容一沉,满满的不悦。

“难道陛下还打算瞒着我吗?”

与她视线相触,褚妄的神情又软化了些,他指尖动了动,凤眸微睐:

“朕不是这个意思。”

卿柔枝低着头,将绣了一半的帕子慢慢折叠起来,道:“陛下要想亲征,自无不可。只是天气逐渐炎热,若是受伤了记得尽快处理,莫要不把它当一回事。金疮药时刻备着些。还有……”

“卿卿。”他忽然打断她。

不知为何她表现得越平静,他就越感到莫名的慌乱。他走上前,仔细地观察她的眉眼,视线专注,倒是弄得卿柔枝不大自在。

“陛下盯着我看什么?”

褚妄轻咳一声,把她的手牵过来,脸对着脸,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肢,将她完全笼罩在身形之下。

男人眼瞳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要是不愿我去,就说出来。”

就算政策上是以休养生息为主,他确是一个战意十足的人。而发泄毁坏欲的最高形式,就是发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比起坐在太极殿批阅奏折,胯/下骑着骏马在战场飞驰,掌握兵器的感觉更加令他热血沸腾。光是想象那样的场景,骨子里的暴戾因子在流窜,就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一只柔软的手却反握住了他。

“就算我说,我不想你去,你会改变主意吗。”

褚妄沉默着,眉眼更加显得深沉,浓长眼睫下的瞳仁比夜色浓黑。

眼下的情形是,西凉率先挑衅,放任骑兵烧杀抢掠,更以大越新帝是造反登基,皇位得来名不正言不顺为由,大肆宣扬大越即将亡国灭种的谣言,弄得人心惶惶。

若非她有孕分去他的心神,他多余的精力,必定会花费在对外的战争之上。百年前,西凉与大越就曾爆发过一场大战,以大越惨败而告终,割让十余座城池。

卿斐然当年一战,让西凉元气大伤,主动求和。却也没有将那吞下去的城池给吐出来。

随着西凉屡犯边境之事常有发生,这一百年的和平早已维持不住,所以这一战,在所难免。

“我会赢。”褚妄捧起她的脸,隐忍着什么道,“相信我,我不会失约。”

不会像你大哥那般,一去不回。

我一定会回来。

“你打算何时出征?”卿柔枝轻声问。

其实对于褚妄的这个决定,她并不意外,她知道他是一个野心家,从年少开始,从一无所有的时候开始,他就计划着得到这个世间最高的位置。

他做到了。

如今,他的野心只会更加膨胀,从未消失。西凉的进犯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契机。

让他像先帝一般,做一个守成之君,无异于天方夜谭。

所以这一天,一定会来。只是她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褚妄道:“还不急。京中事务尚未安排妥当,”他还未说完,就被柔软馥郁的身躯抱了个满怀,她紧紧依偎着他,从未有过的依赖。

褚妄一时有些怔住。

垂眸,男人低沉的嗓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笑意:“……就这么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