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妄却不问她要去见谁, 淡淡道,“不许再瞒着朕自作主张。今夜这种事,朕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他并不喜欢她与这些带走她的人过多接触。

卿柔月首当其冲。

当年她假死成功, 就连他的人都查不到元后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定是有高人相助。

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万一, 再来第二次呢?

谁知道,卿柔枝要带他见的人, 竟是卿柔月。

褚妄黑着脸,而卿柔枝则小声让他把她放下来。

婚姻之事, 媒妁之言,爹娘远在宛京, 依褚岁寒的性子, 也不大可能让她去见父母。

她身边的亲人,唯有长姐了。

是以,她总觉得要把褚妄带过来,见过长姐一面。

褚妄大抵是摸清了她的心思,神情放得柔和了些,眉宇舒展,那股子戾气也没了。

长姐不知何时醒了,正坐在床边, 脸上带着笑意地看着他们,好像知道她会带着皇帝过来。

“柔枝。”

褚妄一瞥,守卫便连忙上前, 将门锁打开。

卿柔枝迫不及待踏进门内, 扑向卿柔月的怀中, “长姐, 你受苦了。”

卿柔月抚摸着妹妹的长发,“长姐不苦。”

忍不住笑话她,“陛下在呢,怎的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赖着姐姐撒娇。”

“无妨。”褚妄倒是无所谓。

姐妹亲昵地说着话,他便在一旁坐着。

越看,便越是不喜,怎么对她姐姐这般亲近和依赖,那眼神也是情意深厚,仿佛长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谁都无法取代。

卿柔月与妹妹寒暄完,看着皇帝腕间,忽然道:

“当初我假死出宫……”她笑道,“说来与这佛珠的主人,关系颇深。”

大哥?这跟大哥有什么关系?

卿柔枝一怔,这是长姐从未提起过的,难道,大哥的死因,另有蹊跷?

卿柔月轻咳几声,陷入回忆,“我夫君,也就是陛下的父皇,与我大哥,还有裘雪霁当年是交情极深的好友。三人年少从军,远赴边疆对抗敌寇,那一战,大获全胜。”

“谁知班师回朝路过苍山,遭遇追杀,我大哥护着彼时还是九皇子的先帝,藏身在一个山洞之中。那时大雪封山寸步难行,他们剩余的粮食,只够一个人存活下去。”

卿柔枝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少年的笑颜,他说:“枝枝,我会回来的。”

可是,他们都知道最后的结局。

活下来的,是褚隐,他扶着空****的棺柩回京,而那个少年,永远留在了苍山的风沙之中。

“是我大哥自己,放弃了得救的机会……”卿柔月苦涩道,“他知道,他必须死。只有他死了,九皇子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当他的死讯传回宛京,我的父亲,才会不遗余力,支持九皇子登基。也只有他的死,才能让二皇子和其党羽被定罪。他……他是没有活路的。”

所以,他死去了。最后夺嫡的赢家,是先帝。

卿柔枝却蓦地想到一个可能。

如果,当年那场刺杀,真是二皇子和安家做下,长姐又何必假死,不顾一切地离开褚隐?

陡然间,卿柔枝遍体生寒。

这个真相,没有人敢揭开。

卿柔月的声音,却是平静无比,“多年后,先帝与裘雪霁醉酒,无意间提及往事。裘雪霁说,那年夕阳西下,身负重伤的大哥,握着挚友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你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

先帝曾问,卿斐然,到底知不知道呢?他如果知道,为何看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信任和温柔?如果不知道,又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么一句话呢……”

“先帝待我大哥,待卿家满门有愧。这份愧疚,作为与他朝夕相处的妻子,我如何感觉不出呢?也许,他从未爱过我这个发妻,只是责任。

他对卿家的大加封赏,对我父亲灭了安家满门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都是因为,他背负着挚友的性命。

他从未将这些说与我听,可是,我都知道。

他还想将我们的孩子,悬光,培养成他舅舅那样的人。”

卿柔月说罢,苦笑了一声,“大哥太善。而太善的人,注定无法掌控这至高无上的权柄。”

她看着褚妄道:“所以悬光,注定会输给你。”

“我父亲,卿家的家主,倾尽半辈子的心血,才培养出大哥那样一个文武双全、近乎完美的继承人。他在大哥死后痛不欲生,为了给大哥报仇,亲手导致淮阳安家的覆灭,以至于为卿家,埋下滔天的祸患。”

“我却无力劝阻。彼时,在病痛和内心的折磨之下,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想离开先帝,离开那个困了我一辈子的地方。所以,我选择了假死,想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却酿成了柔枝的悲剧。”

卿柔月的声音柔缓,却不似一个妇人,而似遍历沧桑的老者,“我们卿家这些人,这一辈子,没有人得偿所愿。父亲是,褚隐是,大哥是,我亦是。所以我希望,柔枝她,可以得到真正想要的。”

“陛下,请给柔枝以后位,给她足够的尊荣和体面,请庇佑卿家,香火有继,”

她温柔推开卿柔枝的手,冲着龙袍男人长跪下去,低声道。

“这算是我们卿家,向你们褚家索要的最后一件补偿。”

从此以后,恩怨两清。

“你……”褚妄瞥到她耳后暗红的血迹,蹙眉,“你时日不多了。”

卿柔枝浑身一震,这才发现长姐的面色极为惨白,鼻间亦是有干涸的血渍。一下子双手都颤抖起来,她跪了下来,跪在长姐身边。

“怎么会,姐姐,你不是说好了,要随我回家,你要看看绵绵。她,她长大了……”

她有些无措地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孩。卿柔月无比怜她,揽过她的肩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道,“你要好好保护绵绵,就像姐姐保护你一样,知道么。”

女人的指尖掠过她的鬓发,带着令人眷恋的气息。卿柔枝的心里被惶恐填满,泪落如珠,“姐姐,不要离开我,我们还要一起回家,见爹娘。娘她很想你,一直都很想念你,见到你肯定很开心……”

“我回不去了,”卿柔月摇了摇头,咽下喉头血腥。

她笑道,“柔枝,姐姐跟你在南柯郡生活的那些时日,已经弥补了心中的遗憾,以前,还没嫁给褚隐的时候,我就想开一间小铺子,跟所爱之人平凡快乐地,过完一生,那就是姐姐做梦都想要的。可是,南柯一梦,终究是要醒的。”

她的目光穿透牢房,似乎飞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向老天爷借来的,终究是要还回去的。只可怜了悬光,我还没为那孩子,好好做一双鞋……”

她喃喃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渐渐,她的脑袋从卿柔枝的肩膀,垂落下去,再也没有了半点声音。

卿柔枝知道这一次,姐姐她是真的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

走出牢房时,褚妄有些庆幸,还好她失去了嫁给褚隐的那段记忆,否则……他揣摩着,不禁微微蹙起长眉。最是无情帝王家,他的父皇会做出那种事,说实话,他一点儿都不意外。

先帝的狠毒不亚于任何一个帝王,只不过褚隐会愧疚,会困在那句“你要当个好皇帝”的诅咒中,把自己活进圣人的框架。

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鬼。

换成他做了这种事,也许半点愧疚都不会有吧。

褚妄阴暗地想。

卿柔枝忽然道:“我想我大哥了。”

她仰着脸,睫毛又长又翘,月光照在瓷白的皮肤上,泪痕尤在,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云间的月亮,“如果人死之后,真有来世,大哥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已经娶妻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

久到她差一点,就要忘记大哥的面容。

褚妄瞧着她,微微沉吟。

送她回房后,男人便不见了踪影。

卿柔枝也不大关心,她扯过被子,蜷缩在床榻上,死死咬着手背,咬得见了血,才控制住自己不发出那些啜泣之声。

她这一辈子,何其可笑。

一直等的人,等不来,想要的,得不到。

侍奉仇人而不知。受尽诽谤,亲缘俱断,到如今,变得面目全非。

终究是,错。

都是错。

“枝枝。”突然,有人低唤。这一声,令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抬起眼眸。

寒月入帷,洒落一地银霜。

有人身披月色,从回忆里跋涉而来。那道黑色的身影,那个熟悉至极的少年。

长眉入鬓,凤眸含笑。

长发梳拢成马尾,用一根红色的绳子扎起,顺滑地沿着肩膀垂落,今夜,他不再是九五至尊,而是她的故人。

他半蹲下来,从下而上地注视着她,这个一直怀揣泥土的人,遇见她,就有了瓷的形状。

卿柔枝垂眸,有些小心翼翼地喊。

“哥哥。”

指尖触上他的面颊,温软的、有着活人的温度。

她声音轻极了,怕一不小心,惊碎眼前的这场美梦。

“你回来了。”

这一刻,她变成了卿府里,那个小小的孩子。

坐在秋千上,看着天、看着云。

看着春花开落、秋风入境,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少年。

“嗯。”他嗓音温柔,“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