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绝缓缓在她面前站定。
目不能视, 却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她的容色。
那些贵女艳羡的声音还在耳边回**。
“陛下对鸾美人当真是宠爱至极……竟然许她如此亲密,随身伴驾,还亲手剥了石榴喂她, 就连先帝时那位董贵妃都没有得到如此殊荣。”
“也难怪,那样的容色, 谁不想捧在掌心疼着宠着, 咱们陛下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英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陛下宠幸,也是情有可原啊。”
兰绝听着只觉酸涩。
那笑起来明媚张扬的卿家二小姐。
她真的甘心, 作那笼中之鸟么?
如果,她真的是心甘情愿, 那他呢, 他算什么?他这条捡回来的性命算什么?
满腔的怨恨不甘,在她轻轻唤出那声,
“兰公子”时,悉数如烟云流散。
夜雾深浓,兰香幽幽。
她不知饮的什么酒,淡淡的酒香与夜风一同袭来,清凉中混着一丝熏熏的暖。
“你是……回魂了吗?”
今日,是他的头七。
兰绝蓦地苦笑。
是啊是啊, 他已经是这世上一缕孤魂野鬼,若不是那个人……
醒过来时,整个世界漆黑无比, 他的双眼, 早被那一场烈火灼坏。
而那人, 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多少人被砍了头, 抄了家。
多少人沉冤得雪,大仇得报。
年轻的王,又走了完美的一着,他的圣德和功绩,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编成了歌谣,拍手称颂。
也有那么一些微弱的声音,惋惜锳国公的英年早逝,怜悯继后的红颜命薄……
那人还道,辍朝的七天,陛下将一位绝色美人私藏于甘泉宫中,日夜把玩,娇宠无度。
兰绝听着,心却如同古井一般,平静无波,而那人声线怪异,极为难辨,
“我知公子心有执念。去吧,去见你所思所想之人。我已替你,安排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你有什么目的。”
那人叹道,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要报答那位娘娘……她救过我的命。我实在不忍见她留在宫中,继续受辱。”
他与兰绝说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
“你还活着。”
地上,深浓的影子连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卿柔枝的恐惧散去了一些,惊喜涌上心头,兰绝还活着。
很快她的心尖涌上酸涩,怔怔望着他蒙着白绫的双眼,
“你的眼睛……”
兰绝指尖触上白绫,无话。
她便也沉默下来,随着那淡淡哀伤蔓延的,是一阵一阵的酒意。
她醉眼迷蒙地看着面前的人,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真的,是兰绝吗?
许久,她听见一道低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寒,“娘娘过得,还好吗?”
是他。声若凤鸣,公子兰绝。
她怔怔,不觉已落下泪来,“对不住,大人,我都没能给大人烧一次纸钱……”
宫中不许私祭,违令者杖毙,她连这样简单的小事,都不能为他做。
他却道,“娘娘留在他身边,是真心实意的吗?”
没有想到,他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卿柔枝垂下眼睫,想了想,道,“大人可知,这里是何处?”
她手心抚摸着井口边沿那温润的鹅卵石,七年前,这上面覆盖了清白的雪,那么寒冷,可如今摸上去,却莫名的温暖,“这里有一口井。这里,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兰绝知道,这就是她说的,兰因。
“我在这里遇到他。”
她说的“他”,他们都知道是谁,兰绝蒙着白绫的面庞朝着那口井“看”去,但见隐隐幽光,晦暗漆黑,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那一年,他提着一盏宫灯,将我从这里拉回了人间。他眺望着大越的大朝正宫,同我说‘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你知道当时听了这话,我的感受吗?”
“真是狂妄,”她撑着额头,青丝缭乱,语气含着疏懒的笑意,“真是狂妄。他那个时候……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见谁都说那种话么?”
她又一怔,喃喃道,“想来不是。”
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真是醉了,思绪都变得缓慢。
兰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心尖发涩,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起那个人来,声音带着能够融化人心的温柔,
“可,他真的做到了。陛下是我生平仅见,最坚定,也最强大的人。他的出身并不高贵,却凭着自己的力量坐上了世间最高贵的位置。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臣子,我一定会誓死追随,向他献上我全部的忠诚。”
“可你不是,”兰绝哑声,“如果……是为了救命之恩。你还的够了。”
那杯调换的毒酒,化名兰因的信……难道,还要赔上一生吗?
“你曾经,是喜欢我的,不是吗。”她听见他落寞地说。
那所谓兰因,那“美好的前因”,却不是与他的。明明他先遇到她,她却并不知道溪山那一场偶然的相遇。
他们之间那段触手可及的美好姻缘,早就毁在了七年前的那一场春日。
他们默默地对“望”,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或许,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会给他带去未知的灾祸……
兰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我不在乎。”
“当年若是我能预见一切,我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带你离开宛京。”
而不是尝尽了求而不得的痛苦。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
她喝醉的声音变得有些轻软,低着头,看着衣裙上隐隐流光的金线,眉眼柔和,带了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她记得少女时,流行过差不多样式的裙子,那个时候,就快要到她的及笄礼了,她真的很想要这样的一条裙子,那种渴望的心情就算是今日,也清楚的记得。
可是身边的人告诉她,这太打眼了,她不可以穿,便给她选了另一条水青色的长裙。
她们围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夸她多么秀雅,多么端庄,这才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
可是,她就是很想要另一件红色的呀。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此物,请娘娘收下。”兰绝袖口一动,忽然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卿柔枝一怔,只见,那是一个外形如筒瓦状的铁制品,上面用朱砂书字,边角嵌以黄金——
丹书铁契!
世人谓之“免死金牌”,拥有让帝王,都不得不为之低头的效力……
他竟然要将这个比家族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送给她。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绝未过门的妻子。”
那个高贵如兰花的青年,她曾经的未婚夫,在无边清冷的月色中,冲着她,缓缓地单膝下跪。
卿柔枝作为前朝皇后,见过他无数次朝她下跪的样子,却未有一刻令她如此动容,她的指尖,忍不住想去触碰他的白绫,“你的眼睛……”
她的泪水,“啪嗒”落在那铁契之上,引得她低头看去,“我……值得吗。”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
无以为报,只能是……无以为报,除了这四个字,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值得。”兰绝哑声,“我不知道七年前,你竟绝望到那样的地步,竟然想……”
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身体那阵可怕的颤抖。
他苍白的手用力摁住心口,挨过那阵不能呼吸的痛意,道:
“我曾让娘娘好好活下去,却什么也没能为娘娘做。他……毕竟是皇帝,世间没有他不能杀,杀不了之人。有了此物,可保娘娘今后性命无忧。”
他给了她,那她呢?
这是他最后自保的法门,如果连这个都失去,他要如何在天地之间存身?
“娘娘不必为我考虑。”
他唇角扬起一个苦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当那日我已经死了,此后世间,不再有兰绝此人。我进宫来,只是最后看娘娘一眼,知道娘娘一切安好,便心满意足……不日,我便会离开宛京,做一个逍遥闲散的吹笛客……”
他声音变得很轻,“往后有幸,遇一心仪的女子,也会与她,缔结良缘,携手此生。”
他在让她放心。
卿柔枝手指攥紧,忍不住问,“你,你就不恨吗?”他丢了一条命,失去了一生的光明,他就……不恨吗?
“陛下对我早有杀心。”
兰绝淡淡道,那是何等心计的人,连恨都让他不能,先帝年间那场贪腐大案,他此生,那一桩为国为民的壮举,皇帝令他壮志已酬,再无挂碍。
锳国公,好一个锳国公,福荫家族三代,全了他身后的清名,却叫他连回到兰家这一条路,都彻底堵死。
叫这世上再无兰绝,只有殉国的锳国公……
她便知道,作为大越的臣子,他无法恨,甚至她相信,如果褚妄亲自向他提议,做一个局,就能换那场大案水落石出,贪赃枉法之人全都落网。
代价是要,兰绝付出他的生命。
兰绝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可他偏偏用了那样极端的方式……
在对待情敌这一方面,帝王的狠决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像那山野间护食的狼虎,一旦竞争者出现,便会毫无招架之力,惨死在他的爪牙之下。
突然。
“朕说怎么遍寻爱妃不得,原来是在这里与旧情人私会。”
淡淡男声响起,一股悚然骤然传遍了全身!
卿柔枝瞬间酒醒,将丹书铁契飞快地收进了袖口,慌张朝着声源望去——
只见皇帝闲庭信步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银白的月光洒落,照得四周一片清亮,勾勒出男人俊美的轮廓。他眉眼昳丽,手持一串黑色佛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十多名奴仆前后簇拥着他,卿柔枝对他何等了解,绝对不止这么点人,恐怕此处,早已被金鳞卫团团包围!
“陛下……”
她心跳的飞快,难道他一早就发现了兰绝?那么方才他给她丹书铁契的那一幕,有没有被他看到?
褚妄却不理会她,一双凤眼盯着兰绝,似乎有些困惑,
“锳国公怎么从地下钻出来了。”他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漫不经心道,
“朕追封兰卿,就是不想令你化为厉鬼,扰了朕与卿卿的安宁,”
他幽幽一叹,“怎的还要纠缠不休?”
字里行间,磅礴的杀意令人战栗,若是常人见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早就被吓得尖叫,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讶异之色,平静到近乎漠然。
“臣若当真是寻仇的厉鬼,陛下又当如何?”
褚妄挑了挑眉,“兰卿活着尚且斗不过朕,死了又能如何?”
卿柔枝忍不住腹诽,就算再怎样,以兰绝的性子,也不会化为厉鬼,反倒是他,厉鬼见了他都要害怕。
话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高贵冷艳地,赏了卿柔枝一个眼神,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朝她稳稳伸出,嗓音蛊惑道,
“卿卿,到朕身边来。”
卿柔枝这才觉察,他唤她“卿卿”,那是对待最亲密的爱人才会有的称呼,不由得微微一怔,抬脚就想朝他走去,又猛地在中途顿住。
“兰大人的眼睛……是陛下……?”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褚妄下颚微紧,毫无感情的黑眸盯着她看了半晌。手收了回去,垂在身侧,指骨被他捏得咯吱咯吱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喃喃自语道,“既然爱妃如此舍不下他那双眼,朕便挖出他的眼睛,送给爱妃,再杀了鞭尸也不迟。”
“……”
她不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白莲花男二vs疯批黑化男一
女主:没一个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