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却没有多大的改变,只点了点头,出于意料地没有坚持,“既然如此,娘娘便按军中规矩行事。”

一挥手,立刻有士兵上前将手中举着的托盘放下。

只见里面整齐叠着一件黑色衣物。

卿柔枝松了口气,只要能够留下,让他放她一马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他却忽然抬袖挡住了她想要取走衣物的手。

卿柔枝不解。

褚妄语气平平:“钱货两讫,娘娘连这等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他薄唇微扬,意味深长道,“我倒忘了娘娘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自然不会将这种小事记在心上。”

这是讽刺她清福享得太久,一点常识都没有了,卿柔枝暗暗咬牙,收回了手。

在宫里,确实少有用钱的地方,她如今算得上是身无分文。

“玉玺。”他言简意赅。

卿柔枝咬住红唇,春水一般的明眸微微闪动。

不能给他。

东西被他拿到,她就没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届时叛军入宫,她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后便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最好的结局也不过留个全尸。

横竖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人在面前,索性忘掉昨夜的不快,诚心发问:

“殿下怎样,才肯答应我的条件?”

褚妄凝眸,缓缓摇了摇头,“看来,娘娘有些得寸进尺了。”

他起身,面容波澜不惊毫无破绽:“就算没有娘娘相助,我也能成事。天潢贵胄,满朝文武,早已无一人能够阻我。”

褚妄从少年开始便一直很少回避别人的眸光,这次也是,全然没有男女避嫌的概念,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面庞,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传达出温和而蛊惑的情绪:

“您应该知道,我不动手杀您,并非我不敢。”

卿柔枝头皮发麻。

她知道他的意思。

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不屑为难她一个附庸于皇权之上的,如同菟丝花般软弱的女子。

然,天命已覆,高山将崩。

想必不用他动手,就有无数的人为了讨好他将她这个傀儡皇后的性命双手奉上……

看着男人举步离去毫无留恋的背影,卿柔枝的手脚一瞬间变得无比冰冷。

只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

通过一番打听,卿柔枝得知临淄王有在附近垂钓的习惯。

既然想要取得对方的原谅,自然要肯豁得出脸面。

戴上兜帽,顶着各色目光,卿柔枝按照慕昭所指的方位走去。

买下那身衣物的银钱是向慕昭借来,乃是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样式极为宽大,不仅挡风还可以遮掩容貌。

看着眼熟,却不太想得起在哪见过?

天地间银装素裹,道路两旁排列着杉树和松树,枝桠上挂满皑皑的白雪。

行走其间,仿佛置身于水墨画中,卿柔枝长舒了口气。

深宫是富贵金窝,更是四方囚笼。

很久没有这么自在地行走在天地间,她感到久违的轻松。

江边空气清新寒冷,她一眼看见那道黑色的身影。

于漫天风雪中,独钓寒江。

他头戴斗笠,丝绸质地的黑发披散在两肩,外罩一袭纯黑色的缂丝长袍,长长的后摆如同花瓣一般铺散在雪地上。

黑者愈黑、白者愈白。

他垂着眼,浓密如小扇的睫毛盛着白白的雪粒。风一吹,雪粒子便簌簌地落在了衣领上,宽大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冷白洁净的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

一瞬间,风雪凄迷。

她陷入回忆。

那一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更是九皇子的生辰。

只,宫中无人在意。

生母是最卑贱低等的宫奴,生下他就疯癫而死,常年被陛下冷落忽视的九皇子,是比泥土还要低微的存在,人人可欺。

凤辇停在太液池时,卿柔枝看到的就是少年被肆意欺辱的画面。

那个曾经拽着她衣袖,叫她不要往下跳的少年,被两个宦官架着身体,脱臼的手臂耷拉在身侧,就连垂下的指尖都是细碎的伤口,毫无反抗之力。

七皇子用力掰开少年的下巴,叉起一块刚刚熄灭还带着火星的热炭,就要塞进他嘴里。

“住手!”

她开口呵斥。

见是她这个风头正盛的继后,七皇子悻悻作罢,带着手下告退。

卿柔枝一步一步,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蜷缩在墙根,浑身是伤,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浓睫一颤,一双眼瞳漠然看来,清澈明亮、沁人心脾。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从小陪她长大的一只小黑狗。

只可惜,在她进宫的前一晚,它就死了。

她听见他微弱的声音,“……怎样才能活下去?”

“像您一样,手握权柄地活下去?”

他的唇瓣血肉模糊,声音沙哑难听,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至极。

想来并没有认出,她便是那夜那个投井的才人。

她弯下腰,用无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对他说:

“断情绝念。”

断私情,绝妄念。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后来,她把他带回了坤宁宫。缓缓褪下佛珠,戴在他苍白削瘦的手腕上:

“我叫卿柔枝,今后,就是你的母后。”

思绪来时汹涌,褪去得也快。

那串佛珠他还留着,是不是说明……看着男人平静的侧脸,她忍不住上前:

“殿下,我们可以谈谈么?”

这一靠近便瞥到了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卿柔枝终于意识到眼熟是为何,三年前她去牢房送毒酒时,便是这一身装扮!

褚妄……

给她准备这身衣物,是什么意思?

时时刻刻提醒,她害过他么?

褚妄亦是看向冰面那抹倒影,须臾,声音极淡地传来,“说实话,看到娘娘的第一眼,我很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娘娘这般锲而不舍,莫不是心怀期待,觉得我们之间,还存有什么母子之情?”

卿柔枝咬唇。

她没有弟弟,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当初救他,一是他曾赠灯与她,二是拿他当成了弟弟看待。

那几年除了她长姐,懿德皇后所出的储君,她最关心的便是九皇子。

她是皇后,纵使口诛笔伐,人人骂她狐媚祸水,她也是与大越皇帝并肩立在皇恩台上为万民祈过福,名正言顺的国母。

亦是,他的母后。

如果褚妄不曾对卿家下手。

她绝不会选择,与他为敌。

如果说少年时的褚妄还能被轻易地掌控和看破,如今的他就像看不透的浓雾,光是靠近都感到一阵对于未知事物的胆怯。

孤身前来,怎会不知要面对什么?太想活着了,哪怕再难,她都想活着。

这是那个少年教她的。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这一生原本只给陛下,和父亲下跪,”

卿柔枝缓缓弯下了膝盖:

“可是现在,只要殿下肯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他喃喃。

她忽然觉得危险。

不知哪里刮来的一阵狂风,掀开了她的兜帽,寒风如同刀子般刮着肌肤,满头青丝狂舞。

卿柔枝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就请娘娘,把命送给我吧。”

他蛊惑地说着。

卿柔枝感觉到,他冰冷的五指,圈握住她的颈项,一点一点收紧。带着薄茧的指尖抵住肌肤,不带丝毫感情。

像是一把钢刀架在脖子上,随时,会让她人头落地。

褚妄垂眼。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看活色生香的美人,反而像在看一具没有生机的玩偶。

他用的是戴着佛珠的左手,一颗颗黑色菩提子呈现出玉石般的珠光宝气。

掌心隔着薄薄的皮肉,感受着她颈部血管突突直跳,那是与心脏同步的跃动。

他的眸光,缓缓滑过女子青丝散乱的面孔。

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却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扼住喉咙,连反抗都不曾有。

原来。

她与旁人一样。

命悬一线时。

也会恐惧无助,泪眼婆娑。

也会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待宰的羔羊。

让人猜测,她的心与旁人一样,是红的,热的。

“傀儡怎会有心有肺?”

他似叹非叹。五官在呼出的白雾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喉咙发痒,眼睑更是微微发红。

忽然,嘀嗒。

一滴又一滴,热泪跌出眼眶,断线珠子般沿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又坠在他的虎口。

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往下,将黑色的佛珠浸润得更加瓷光透亮。

风一吹,透明的**尽数冷却。

源源不断传来的冰凉,使得那股流窜在四肢百骸的躁动慢慢平息下去。

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把手松开。

就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她便踉跄地后退一步,抚上那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脖颈,惊魂未定。

胸口起伏着,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卿柔枝克制地轻咳,抬起衣袖一点一点沾去面容上的泪痕。

她眼尾红肿得潋滟,一双杏眼因水意而亮得惊人,身躯还在因劫后余生而恐惧地发着抖。

冰冷湿润的感觉残留在肌肤上,褚妄眉心微皱。

卿柔枝缓过情绪,这才放下捂着脖子的手:

“谢殿下开恩。”

男人一点点擦去手上湿润,闻言侧目:

“娘娘就不怨恨?”

卿柔枝避开他锐利的眸光,呼出一口浊气:

“我害过殿下,一切都是报应。这条命如果能够弥补殿下所经受的磨难,我愿意。”

她逆来顺受地说,白嫩的颈子还留着指印,深浅不一。

深宫浸**七年,卿柔枝是资深的戏子,即使怨恨也不会表现出来。

褚妄收回了视线。

斗笠下剑似的长眉拢起,眼睑微红:

“娘娘想要与本王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

“您虽然是皇后,却无实权,只是陛下和卿家推上后位的傀儡,”他咬字慢,嗓音低沉磁性,听上去很是蛊人,“这让本王怎么相信,娘娘可以帮助本王?”

卿柔枝重新戴好兜帽,容颜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抬起脚步,往他站立的方向靠了靠。

借助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刺骨的寒风。

态度毫无芥蒂,仿佛刚才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菟丝花般依附着周围可以依附的一切。随时,都会被毁灭在风雪的倾轧之中。

“殿下要我如何?”

男人的身形稳重挺拔,正好挡住了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寒风。

他的注意力放在那冰窟窿里,一圈圈浮起的涟漪上。

手中的钓竿微微下沉。

鱼儿,上钩了:

“跟娘娘同行之人,是卿家二郎,卿斐思?”

卿柔枝心口一紧。

作者有话说:

关于男主这里想杀掉女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但发现自己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原因后文会讲

然后两个人是有信息差的,在这个地方,有一个很大的误会没有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