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僵,只能任由他动作。他生着薄茧的手强硬地握着她的手,在诏书上,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写。

卿柔枝只觉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他呼吸扫在耳侧,似有若无地掠过她白玉似的耳垂,将那处扫得微红。

压迫感如影随形。

写完最后一字,他却依旧将她右手紧握在掌心,拿起那枚不知何处寻来的传国玉玺,端端正正,盖在诏书之上。

尘埃落定,鲜红刺目的玺印赫然入目,昭示着,就是今夜,他继承了他父皇的江山,他父皇的一切。

赤.裸裸的,宣誓主权。

当一切确确实实在眼前发生,她才觉出天地颠倒的晕眩,甚至忘了自己还在他的怀里。双腿已然酸软如泥,她只能靠手臂死死撑着桌面,眼眸充血,盯着那封由她亲手写下的诏书。

众人低下头,眼观鼻鼻关心,可谁都忘不了那一幕——大越的继后,被他们未来的新君圈在身前。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搂着继后,女人面比花娇,腰颤如柳,二人打破了那平时尊卑有序的距离,竟似比夫妻还要亲密。

皇后,可是他父亲的女人啊。

却同时有人,在心中大逆不道地想道,继后与陛下,老夫少妻。

就算陛下去了,继后也正值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更别说拥有这样怀璧其罪的美貌。

再一细想,已经沦为乞丐的董贵妃,和那则宫闱秘辛……

一时间,人人不寒而栗。

走出熏风殿时,慕昭眉头深锁,而一旁的宋寻欢,更是一脸阴沉:

“这继后,真是红颜祸水!”

她毫不掩饰对卿柔枝的厌恶。

慕昭刚想说点什么,就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他……又咯血了!”

***

卿柔枝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她跪在寝殿外,软枕垫在膝下,却仍旧感到一种刺进骨髓的寒冷。

淮筝告诉她又下雪了,雨夹雪的天气,总是要比往日冷上许多。

宫中的白梅,也果然开了。

冷冽的寒风送来丝丝缕缕的梅香。

这一刻她想起很多往事。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陛下。

初见陛下,不是在卿府。

是在她很年幼的时候,陛下还不是陛下,是九殿下,先帝最宠爱的皇子。

时隔太久,只模糊记得,是个亲切英俊的少年,笑起来的模样像春日里的暖阳。

那时,他已经与长姐结为夫妻。

二人依偎着站在白梅树下,冲她盈盈微笑。

那幅画面深深留在了年幼的她心中。

她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憧憬,便是从那一刻萌芽。

可是后来……

“娘娘别想了,那件事,不是您的过错。”

淮筝跪在皇后身畔,掌心盖在皇后弱白的手背上,宽慰道。

“娘娘已经足够勇敢,从那些苦难之中,走出来了。”

她真的,走出来了吗?

卿柔枝自问,却没有答案。

她抬眸,历代帝王龙驭宾天之前,顾命大臣,众妃嫔都要跪候在外。

临淄王进去了将近一个时辰,里面却迟迟没有动静,连一句口谕都无。

卿柔枝有些不安,“兰绝……兰大人回来了吗?”

吐出那个名字,仍有轻颤掠过心头,脑海中出现一道身影,那个如玉如琢,兰花般高雅清贵的君子。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意外,也许,她能获得如长姐一般的爱情。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淮筝道:“兰大人三日前便动身,正快马加鞭赶来。算算时辰,也该抵达了罢。”

话音刚落,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

“微臣兰绝,参见皇后娘娘。”

声若凤鸣,皎若清月。

公子兰绝。

卿柔枝用力握住淮筝的手,缓缓抬眼,与往常无异,满是皇后对臣子该有的客套与疏离:

“兰大人不必多礼。”

兰绝白衣染尘,一进宫便直奔陛下寝殿,一丝不苟的墨发有些凌乱,看上去风尘仆仆,可周身那股兰花香缭绕不散。

一双乌眸沉静,越过皇后望向紧闭的宫室,开口便是低沉一句,“陛下,可是将实情与娘娘说了?”

卿柔枝微怔。

她以为他会询问陛下的病情。

“东宫。”他言简意赅。

他竟然也知,太子还活着……是了,她猛地想起,兰绝曾被认命为钦差大臣,御赐尚方宝剑,行先斩后奏之权,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之一。

却无缘无故,在三个月前被陛下调离宛京,紧接着太子失踪的消息便传来,实在是巧合得不可思议……

难道说一切,陛下早有先知吗?

故意调走兰绝,是想在病入骨髓,无力回天之际,再为他最心爱的太子,谋划些什么吗……

卿柔枝隐隐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庞大的迷局。

那么,兰绝回来,除了来见陛下最后一面……

卿柔枝立刻想到了那枚兵符。

询问的话到嘴边,又立刻止住,她余光瞥到隐隐有人往这张望,显然,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偌大宫禁,全在那人的掌控之中!

卿柔枝便佯装拭泪,对身旁宫女哀声道:“算算日子,坤宁宫后院的白梅,想来全都开了吧,淮筝,你去折三枝过来,本宫要献给陛下。”

兰绝闻言一怔,看着淮筝离开,又不动声色地回眸望来。

视线相接,卿柔枝便知,聪慧如兰二公子,已然明了她的意思。

“母后。”冰冷的男声蓦然响起。

她转头,只见褚妄高大的身影立在台阶上,不知往这里看了多久。

浅浅吸了口气,卿柔枝上前一步,“本宫要见陛下。”

褚妄却扬袖拦住,玉面含笑:“要让您失望了。父皇并不想见您。”

卿柔枝震住。

她可是皇后,天子之妻,陛下弥留之际,怎会将她拒之门外?

“兰大人,久违。”褚妄却径直望向她身侧,淡淡道。

“微臣见过临淄王。”

兰绝冲他行礼,身形优美如鹤,不卑不亢。

他出身簪缨贵族,自幼任太子伴读,时常与太子一同在凌烟阁进学,满腹经纶,惊才绝艳,十七便高中探花。

比起褚妄略显凌厉的锋芒,他更加从容内敛,温润如玉。

褚妄居高临下,凝睇此人。

卿柔枝一直知道,他对他的皇兄,也就是太子深恶痛绝,自然厌恶一切与他相似之人。

而兰绝,恰恰与太子是至交好友,与太子一般都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他的视线落在兰绝身上太久,久到卿柔枝的心脏微微抽搐,忍不住想要开口。

褚妄却脚步一转,让了个身位。

“请吧。兰大人。”

他言语颇为客气,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派头,却让卿柔枝愈发不安,一双明眸望向御前太监高覆水,对方却一脸为难:“陛下确实只传唤了兰大人一人,还请娘娘恕罪。”

卿柔枝便知如今,唯有褚妄才能让她见到陛下最后一面。

谁知对方目不斜视,擦过她大步而去。

卿柔枝不得已追了上去:“陛下当真没有任何话,留给我吗?”

褚妄回眸看来,他右臂握于身前,指节分明,白皙颀长。

卿柔枝忽然想到熏风殿的情形,他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字写下退位诏书。喷洒在颈侧的呼吸滚烫而灼热,令人窒息的暧昧。

他们身旁,便是一株梅花树,风过,雪粒和花瓣簌簌落下,在地面一阵纷飞翻卷,恰如她紊乱不定的心跳。

褚妄瞧着她,缓慢勾唇,“母后可想知道,父皇方才,下了怎样的一道旨意。”

她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危险,微微蹙眉。

他反倒不回答了,只从袖口取出一物,“娘娘的手镯,别忘了。”

是那个被他摔断的手镯。

居然被修好了……

不等她反应,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一只细腕,卿柔枝低头,只见那镯子用银环镀好了缺口,被他握着给她戴上,温润的白玉压着皮肤一点一点往腕骨处推去,压得一片雪肌泛起红痕。

直到将她,彻底套牢。

诡异的熟悉感传来,当年她褪下佛珠为他戴上时,不也正是如此吗!

她一悚直往回缩,却被他紧抓着不放,被他用力攥在掌心,指腹按压皮肤,疼痛与焦灼传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呼吸微急,一时间僵持不下。

“娘娘,东西取来了。”

是淮筝的声音。她来的正是时候。

青衣婢女弯腰撑开一把伞,穿过霏霏的雨雪疾行到她身边,卿柔枝顺势挣开褚妄的桎梏,慌不择路地躲进淮筝的伞下。

手心骤然一空,褚妄垂手,指腹微捻了下,一双凤眸掠过,见那宫女一手握着伞,一手却还抱着三根白梅枝条,枝上花团锦簇,冰清玉洁。

他不由得微哂:

“父皇病重,母后还有这样的雅兴,倒是让儿臣很意外啊。”

卿柔枝呼吸一滞,冷静道,“陛下寝宫里的瓶梅,前几日枯死不少,也该换了。”

“白梅忠贞,”褚妄点头,“确是父皇喜爱的玩意儿。”

说罢,他黑眸仍旧紧盯不放,好似在寻找其中暗藏的玄机。

卿柔枝忽道:

“这把伞,送给殿下遮雪吧。”

她走上前去,把伞面轻轻往他身上一斜,挡住迎面吹来的风雪。男人高大的身影顿时叫薄薄的纸伞笼住。

褚妄注意力落回她的面容,久久不动,而她避开了他的视线,红唇微抿。

当真是明珠点绛唇,素肤若凝脂。

男人垂眸,从宽大的玄黑袍袖之间伸出了手,修长冷白的手指,缓缓握住伞柄,“父皇让儿臣,”

他慢条斯理,“殉了继后。”

卿柔枝心下骤空,同时也松了手去,却堪堪叫人裹在掌心,像是蓄谋已久。

她无措抬头,却跌进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

“雪天路滑,娘娘当心。”

指腹擦过柔嫩,他一脸莫名的笑意,握着伞便要离去。

卿柔枝浑身发冷地喊住他:“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

“哦?”

“本王几次三番放过娘娘,已是仁慈,”他轻叹,好似极为惋惜,“可这次,是父皇要杀你。”

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本王早就让娘娘先下手为强,娘娘不肯听,又怪得了谁呢?”

“娘娘勇气可嘉,曾经对着本王举起弓箭,如今,陛下要杀娘娘,娘娘可敢对陛下,刀剑相向?”

他似乎很在意,她曾向他举起弓箭这件事。

他抬步朝她靠近,白皙的指尖拂过她的鬓边,帮她整理着微乱的发丝,语气低沉磁性,蛊惑着她坠入深渊,“儿臣可以帮您,不会有人发现。等到父皇的遗诏公之于众,一切就都晚了。做决定吧,娘娘。”

卿柔枝胸脯起伏不定,深呼吸,竭力让自己清醒。

“陛下,不会让我死。”

她的笃定,是因为虎符在她手中,是陛下亲手交给她的。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绝不会无缘无故要她的命。

她的退后,让褚妄的手落了空。他莫名安静了一瞬。

蓦地弯唇,冷冷一笑。

那把伞被他用力往地下一砸,顷刻间碎雪飞溅,伞骨支离,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说:

褚妄:夫妻情深,真是让本王好生感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