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柔枝便将那碟子枣泥山药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她记得以往他来坤宁宫时,最喜欢的便是这一道小食。
他却问:“父皇可尝过了?”
卿柔枝咬唇:“这些,是我特意为殿下所做。”
“哦?”他眼底浮起浅淡的兴味。
拈起一块,张口欲咬。
卿柔枝屏息看着。
“娘娘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他突然问。
她手一颤,“殿下何出此言?”
褚妄却眯眼,捏着那块糕点仔细端详着。
他手腕洁净透白,像一捧雪:“本王是没有这口福了,娘娘,还是献给陛下吧。”
“殿下竟要对我防备至此么……”
她轻声,语气惆怅,好似十分忧伤。
以前坤宁宫做了糕点,太子有一份的,九皇子便也有一份。笼络也好,为了彰显皇后的贤良也罢,总归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他却袖子一扬,毫不留情便将那盘糕点打翻在地。
他起身,乌靴在上面碾过,她花费了数个时辰,每个步骤都亲力亲为的酥点,就此,化为一摊淤迹。
她盯着,一眨不眨。
他叹息,“为何就是不肯乖乖听话呢?”
听话。
又是听话。
这两个字,她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回。
卿柔枝突然抬头。
妩媚的双眼含着泪意,亮得惊人。
“殿下疑我,叫宫人撤下便是,何必糟践我一番好意?”
褚妄眉梢一挑,风流恣肆至极:
“你是在,质问我?”
卿柔枝定定看他:
“殿下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她一字一句,坚决道:
“陛下,是我的夫君,自古结发为夫妻,殿下想废我后位,尽管废了就是。但要我害我的夫君,恕难从命。”
褚妄双眼骤暗,一双狭长凤眸,爬过细密的怒意。
“哗啦——”桌面那堆成小山的奏折散落得到处都是。
黑发黑袍,金质玉相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毫不顾忌就在不远处龙**躺着的他的父亲。
肆无忌惮地,将他的继母,逼到绝境。
卿柔枝退无可退。
对方高大的身躯笼罩着自己,几乎将她压实在那道绣着花鸟的屏风之上。
他修长结实的手臂撑在一侧,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她困在他结实宽阔的胸膛之间。
他漆黑的眸光,一寸寸碾过她的额头、眉眼、鼻尖,最后深锁在那花瓣一般的双唇上。
他用一种极为轻柔而充满**的嗓音,在她耳边发号施令:
“再说一遍。”
她大气都不敢喘,哪里又敢说话?
她毫不怀疑下一刻,他就会当着陛下的面将她杀死。卿柔枝咽了一口口水,汗水从额头滴落,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她有些后悔,不该激怒他,她明明知道他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
一绺发丝落在颊边,她张了张口,
在这种极度紧张和窒息的状态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指尖忽然微动,撩起她鬓边垂下的那一绺发丝,吓得她连忙闭紧双眼,却没看到男人嘴角那一丝弧度。
一道虚弱的男声突然从帐幔中飘出,打破了二人对峙的僵局:
“皇后,你来了?”
卿柔枝忙道:“是,陛下。”
一边说着,一边从他臂弯之下钻出,而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拦住她,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卿柔枝平复着心跳,缓慢朝着龙床走去。
“陛下有何吩咐?”
陛下咳嗽了一声,用气音说道,“朕方才梦到了一些往事,心神颇为不宁,想着许久未听你奏琴了,今日,便为朕弹奏一曲吧。”
“是。”
卿柔枝微微福身。
“临淄王,”
陛下又道,“你也一同坐下听听吧。”
褚妄冷脸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缓缓落座。
这时,卿柔枝已经抱出了那张古琴,婉约坐于寝殿当中。
她凝神片刻,纤细玉指落于弦上。
琴声徒然在寝殿之中响起,如清泉一般汩汩流淌,清越、动人。
褚妄斟了一盏茶握在手中,一双眼眸淡然朝那女子望去,忽地,眸色微凝。
只见女子纤细的指尖上,有几个似是被烫出的水泡,拨动琴弦时,不可避免地弄破了它们,雪白指尖泛起晕染般的嫣红。
那本是玉笋般漂亮白润的一双手,他也曾握住过,柔嫩触感时至今日也能清晰回想,血水顺着她的指尖流下,淌在那细长的琴弦之上。
而她十指染血,依旧抚弄不停,以至于琴弦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血迹。
她弹的明明是一首凝神静气的曲子,从她指尖倾泻出来,却似有无限哀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这模样,竟叫人想起那凄美动人的传说。
相传,有鸟名曰荆棘鸟,从生到死不眠不休,只为寻觅那最合适的荆棘枝,任由尖刺刺穿它的身体,忍着剧痛发出鸣啭。
一曲终了、天地失色。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世人只知,懿德皇后一手《玉妃引》绕梁三日,却无人知晓,卿家二小姐曾经也是,一曲千金。
在这袅袅的琴音之中,她难以控制地想到了过往,有别于落寂宫廷的,独属于卿府的热闹烟火。爹娘慈爱的目光,年幼的她被大哥托在肩膀看灯,还有长姐温柔耐心教她练琴的光景。
那叫人留恋的欢声笑语,恍如隔世,浮沫般,一个接一个地破碎了。
大哥战死、长姐病故。
而她,孑然一身,入了这寂寥深宫……
到头来,想要的要不起,想留的,留不住。
有人忽然低喝:“别弹了。”
琴音骤急。
像是要将这琴音化为刀化为剑、化为千军万马,扫**这世间所有的不公与屈辱。这时的卿柔枝,已经听不见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完全沉浸在了这琴音之中。
原来十指连心竟是这般,向来麻木的心脏也感到了丝丝的抽痛,在这近乎自虐的疼痛中,她却得到了难以言说的解脱和快意。
她突然,想到了长姐。
人人赞颂的懿德皇后,在皇后的身份下,她也是女人,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吗?在这花团锦簇的深宫,一眼便能看到头的未来,在这从未有过变数的生活中,她那最终郁郁而死的长姐,抚弄着同样一张古琴,也曾有过,同样的寂寞吗?
忘情之处,十根手指已是鲜血淋漓,如同遭了酷刑一般,可她却全然不觉,直到琴面被一道玄黑色的衣袖一拂,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琴弦,俱断。
她的手腕也被人一把拽起,“我叫你别弹了。”
男人怒意昭著,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骨头给捏碎,浑身散发着令人发怵的压迫感。
即便是这样的响动,床帷间依然毫无动静,褚隐,似乎早已伴随着琴音入眠。
“请殿下放手。”
她极力压低声线,面容染上羞恼。
他却并不,视线也凝住在她手上不动。
卿柔枝顺着看去,只见十根葱白的指头上,旧伤未去,又添新伤。她心中并不觉得如何,只叹了口气道:
“劳烦殿下替我传一位御医。”
褚妄却道:“儿臣这正好有一些伤药。母后若不嫌弃,便由儿臣代劳吧。”
他意味深长道:“儿臣这几日照料父皇,对您多有疏忽,难为您还记得儿臣的喜好。儿臣总该要孝敬孝敬您的。”
卿柔枝想到那被他踩成一滩烂泥的枣泥糕,难以相信他真有什么感激之情。
“陛下他……”
握着她的手掌骤然收紧。
卿柔枝疼得唇瓣发白,再难说出一句话,只能任由他抓着自己,用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仔细擦去上面的血迹。
他垂着眼,动作很是轻柔小心。
却让她想到之前几次,他亦是这般细致地擦去指尖鲜血。她不禁狠狠打了个寒颤。
“娘娘很怕我?”他忽然抬眼,一双清澈的眼眸定定地凝望着她。
卿柔枝心道,放眼整个大越,就没有不怕你的。
十指被他收拢于掌心,卿柔枝惊觉,他的手竟是这样修长宽大,对比之下显得她羸弱幼白非常。而他亦是发现了这点,握着她手竟久久不曾松开。
“娘娘的琴音,似有怨恨之意,”他打定主意,挖坑给她跳,“竟不知是在怨恨父皇,还是怨恨儿臣呢?”
卿柔枝却不傻:“我只怨恨我自己。”
片刻,无言。
他垂着眼睫的样子,倒有几分少年时恭谦温良的模样。难得这样和平共处,卿柔枝也不忍打破,“殿下,那枣泥糕中,无毒。”
她忍不住开口,“我的答案还是与之前一样,我……我下不去手。”
他掀起眼皮,淡淡道,“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用啊。”
卿柔枝抿唇,似是恼怒。
柳叶细眉缓缓展平,只轻叹一声,便不再说话。
“当初娘娘为何要调换那置儿臣于死地的毒药,以至于养虎为患,不知能否,给儿臣一个解释?”
褚妄却整个人向她倾倒而来,如一座沉沉的高山,将她困在座上动弹不得。
他眸色很深,其中的情绪令她难以分辨,只能觉出一种怪异,可究竟是哪里怪异,她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