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柔枝低低的呵斥声中,压着强烈的羞恼:
“殿下一朝得势,竟是连人伦纲常、君子之仪都罔顾了么?”
肩膀蓦地被一片冰冷的金属压住。
锋利冰冷的寒铁,距离她的颈项,仅仅只有一指之距。
随时,都会割开她的喉咙。
卿柔枝浑身血液如被冻住。
她垂下眸,只见那薄薄的剑锋之上,有水汽在渐渐凝聚,凝成一颗珍珠大小的,晶莹剔透的露水。
像是一滴汗,缓而又缓地滑过光滑坚.硬的剑身,又嘀嗒,坠进水池之中。
她的心,提到喉咙口。
竟然连这样,都无法让他却步吗?
此人的心肠,该冷硬到何种程度?
“卿柔枝,”他声若呢喃,似情人低语,字里字外,却冷酷至极:
“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乌黑的发丝缠绕脖颈,贴住锁骨,像是魅惑人心的海妖。她白腻的指尖轻抬,在一种类似赌徒的心态中,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捏住了剑锋。
她闭着眼,踩着他的底线,将剑身,缓而又缓推离致命之处。
“这世上,无殿下不敢杀之人,柔枝一介女流,又算得了什么呢?”
自从做了皇后,她便极少用这样的声线说话,娇媚的嗓音带着怯意,极易激发男人骨子里的凌.虐欲。
他一顿。
她抓住时机,猛地一头扎进水中,又猝不及防地,破水而出。
水珠四溅中,她缓缓睁开濡湿的眼睫,果然看到一抹修长的背影。
他在她出浴的瞬间便转过身去,“母后这是要铁了心与我作对?”
男人握剑的手在用力,青筋根根分明凸起,彰显著年轻男人的血气方刚,声音含着蓬勃的怒火,无端一丝喑哑。
此时,一直躲在水下的盛轻澜缓缓冒出一个脑袋,肺部因缺氧差点爆炸,吸气吸到一半,又差点呛住。
她死死捂住嘴,目眦欲裂。
她看见了什么?继后身上,几乎不着丝缕,肩颈雪白,脖子挂着一条极细的红色丝线,在背后系成垂落的结。
而她前方,一个黑发黑袍的男子背对而立,身量高挑颀长。
盛轻澜一下子就认出,是那个,如同修罗恶鬼一般可怖的,临淄王!
东宫属臣,凡不归顺,与他作对者,全都死在他的剑下。
左庶子、司议郎、书令史、太子少保,无一幸免!
是贴身婢女用命,拦住了那些可怕的金鳞卫,才给她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她慌不择路,只能逃进柔枝姐姐所在的坤宁宫……
眼前这副极具冲击的画面,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瞳孔放大,湿透的身体微颤。
她自幼寄人篱下,性格软弱,被人欺负了也只敢往心里咽。
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未有一个人,会这般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连女人视之若命的贞节、名声都可以不要。
***
“好了,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轻柔的嗓音唤回了盛轻澜的思绪。
盛轻澜泪眼婆娑,一屈膝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柔枝姐姐……”
“都是我的错,若非我生事跑来,姐姐今日也不会蒙此大辱,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死在那金鳞卫的手中,也不会连累姐姐!”
想到贴身侍女的死,盛轻澜失去血色的唇瓣不住地颤抖着。
一只纤美的手抚上她肩,卿柔枝搀起盛轻澜,不着寸缕的身上香气缭绕,“我都作了那样大的牺牲,才救你下来,往后莫再有轻生的想法,否则,便是对我不起。”
盛轻澜怔怔看她,半晌,点了点头。
卿柔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看情况。”
那人心眼多如马蜂窝,难保不会杀一个回马枪。
草草披上一件衣物走出,褚妄果真未走,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听见动静,他亦是朝她望来,眸色微凝。
女子湿发披散,一袭轻纱裹着玲珑的身段,露出白嫩的颈项和纤长的四肢。她一路走过的地面,留下淋漓水意,“殿下。”
目光掠过那双裸.足,他微哂,“娘娘答应给本王的东西呢?”
她一怔,蓦地想起,兰因的信。
卿柔枝快步去翻找出来递给了他。
褚妄展开看了一眼,忽而轻笑,抖开那张信纸怼到她面前:
“娘娘不解释解释?”
只见那信上,除了寥寥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和兰因的落款之外,再无别的。
“怎会如此?”
卿柔枝睁大双眸,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忙道:“我没有欺骗殿下,这确实是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交给殿下的。”
他目光落在她身,又不自然地移开道:
“您还是先将衣物穿好。”
卿柔枝这才发觉出来的匆忙,衣衫轻薄被水打湿,紧贴着身体,顿时羞窘,忙去取下外袍,慌乱又细致地穿好。
“娘娘未免,有些过于贪心了,”
褚妄背对着她,慢条斯理折好信纸,黑眸之中有着勘破一切的淡然,“想保她的命,便把答应本王的事做了吧。”
他扬手,从掌心里掉出一个瓷瓶,骨碌碌滚动到她脚边,意味深长道,“太子妃的命,和后位,娘娘选一个。”
她站在那里没动。
他笑,“既然选择做本王的傀儡,就乖乖听话,本王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一个没用的废物。”
他大步走来,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脸。
手指掐住脸颊上的软肉,隐隐用力,饱满红润的肌肤陷了下去,凸显出他指尖的形状,“再敢耍花样,”
他的手,缓缓滑落到她纤细的脖颈上,这姿势她并不陌生,一瞬就连呼吸都滞住。
可他放在上面的手指,却没有收紧。
只在她颈上,一下一下缓慢、轻柔地抚弄着。
卿柔枝身子微颤,眼尾生理性地激红,这副模样不知挑动他哪根神经,蓦地将她拽到面前。
男人喉结微动,眼底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情绪。
声音却仍旧冷淡克制:
“本王定杀不饶。”
……
褚妄走后,卿柔枝慢慢滑坐在地,难以自控地战栗着。
一直躲在角落,大气也不敢出的盛轻澜蹒跚着走出,望着卿柔枝这副样子,她握着双手,眼泪直掉:
“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我连累了娘娘,娘娘岂会受那……那人威胁。”
“哭,解决不了问题,”
卿柔枝摇了摇头,借着她的搀扶缓缓起身,“我了解他,不是个出尔反尔之人。既然这次他放过了你,就暂时不会再找你的麻烦。这几日,你待在坤宁宫中,不要乱跑。”
“而且,”她看着盛轻澜,郑重道,“我要你做一件事。”
“轻澜这条命都是娘娘救的,什么事,我都愿意为娘娘做!”她急急地保证道,“哪怕是肝脑涂地!”
“倒也不必,我要你用你的医术帮我,”
盛轻澜自幼钻研医术,甚至比一些资历深的老御医还要善于用药,如今的她四面楚歌,需要这样的助力。
将褚妄给的毒药递给对方,她道:
“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盛轻澜放在鼻下嗅嗅,眉心一皱,“这不是怜菩提吗?”
什么?
褚妄竟然给了她这味药……看来董静婉那番话,到底是在他心中留下疑问的种子。可他竟然只字未提,只字未问,一切都表现得与寻常无异。
是一点都不在乎了吧。
不管当初,她调换毒药的目的为何,他都不再过问。是了,她怎么忘记了,他不是那么轻易会被打动的人。
毕竟造成的伤害是确实存在的,光阴不可逆转,三年的流徙,消磨掉了他所有的情感,让他变得无坚不摧、冷硬如冰。
她幽幽叹了口气,难免有些懊悔。
她不让宫人拦下董贵妃,放任其闯入宴会,揭开一些真相。
不仅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反而,徒添了烦恼……想到男人眼底那一抹幽暗,她便有些心乱。
盛轻澜忽然低低道:“娘娘为什么不告诉临淄王,您就是,兰因?”
卿柔枝骤然变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盛轻澜抿了抿唇,在卿柔枝逼问的视线下,不知为何,她眼眶微红:
“方才我看到了那信纸上的内容,娘娘的字迹……模仿的是斐然哥哥。我年少时,见过斐然大哥的字。娘娘写的,与他一模一样。”
卿柔枝不语。
卿斐然,是她那战死在西凉的大哥,他文武双全,写得一手好字。
卿柔枝除了自小在闺阁里练出的簪花小楷之外,还擅长模仿她大哥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是的,兰因,世上并无其人,
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公之于众?
倘若褚妄身上没有流着皇族的血脉,她这样的举动便是大逆,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她化名兰因,在第一年寄信与九皇子,只是希望,他不会在流放途中,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体会过那种绝望的感觉,她只是,想要拉他一把……
就像他曾经拉她一把那样。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会有回来的一天。皇位,那令所有男人都趋之若鹜的皇位……真的有那么好吗?
卿柔枝想了想,低低同盛轻澜道:“可以不告诉别人么?”
“我不会说的。”
盛轻澜竖起掌心对她发誓道:
“倘若我将此事泄露出去,便叫我今后发覆面、口塞糠,无后而终。”
卿柔枝从未在她面上见过这样认真而坚毅的神情,完全没有从前半点怯懦的影子。
盛轻澜是西凉送来和亲的公主,自幼养在大越,深受当时痛失爱女的太后和先帝的喜爱,封为明珠公主,是大越内定的太子妃。
却因常年客居他乡的缘故,养成了一副胆怯懦弱的性格,说话轻声细语,行动弱柳扶风,这在崇尚大气之美的大越堪称另类,招来许多贵族女子的不喜,觉得她做太子妃,是德不配位。
一次,盛轻澜差点被几个心高气傲的贵女推下池塘,是她看到并帮之解围,二人自此结识,成了知交好友。
卿柔枝从思绪中抽离,轻轻握住盛轻澜的手道:
“轻澜,我要你为我,制一味药。”
***
卿柔枝提着食盒,问及陛下情况。
高覆水往里一瞥,弯着腰,低声道:“回皇后娘娘,陛下用过了药,将将歇下。”
“你们都退下吧。”
卿柔枝缓步走进。
褚妄手执朱笔,坐于案前批阅奏折,像一尊无情无欲的玉佛。
窗外透进的薄薄日光,笼着那清冷如谪仙的眉眼,通身气度出类拔萃,好像他天生就该坐在那个属于帝王的尊位。
“殿下。”
卿柔枝提着食盒上前,甜媚的香气瞬间盈满四周。褚妄四平八稳,端坐不动,视线未从奏折上移开半分。
把小食一样一样从食盒里取出,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那安静的床幔。压抑着心中那丝别扭,她缓缓矮身,优雅地跽坐在继子的身畔。
她静静等他看完了那份奏折,方才柔和道,“殿下辛苦了,用些糕点吧?”
观察他的面色,她不紧不慢道,“这些都是我亲手所做,滋味虽然不比御膳房,倒也能入口,只是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早年继后为了巩固圣宠,曾向尚宫学习烹制点心的手艺,她不是贤良的皇后,却是聪慧的学生,不学则已,一旦学成,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褚妄先是扫了她一眼。
女子一袭绣着白梅的抹胸宫裙,更显得肤色雪白,明眸水润,唇瓣嫣红。
一张面容如梅花吐蕊,妖娆妩媚。
他眸光暗了暗,又低垂视线,在那精致小巧的糕点上一一掠过。
搁笔擦手,勾了勾唇:
“既是娘娘的手艺,儿臣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