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岑启就因张连的事被带到应天府审问,说来奇怪,这本与岑启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应天府的人又说是因为上次秦文的事还要再审,可即便要审为何在这个时候,又为何只审岑启一人。
“品鹤!品鹤!”第二日,所有人都聚集在硕言堂,谷老托了应天府和兵马司的关系都去找人,可偌大的湘河,根本连个影子都找不着。此时裴老面目沧桑,被陈阿水搀扶着一路哭喊着跑进堂厅。
“谷老,品鹤怎么样了!寻到他没有!”裴老此时上下嘴唇都起了干皮,眼里尽是震惊和悲恸。就连谷老看了也不由的动容,他心中有愧,狠狠的叹了口气瘫坐在圈椅上,然后不住的捶打着膝盖。
宣社里所有人都在,却没有人说话,气氛十分的压抑。
“啊!这怎么会!怎么会!前几日他还好好的,他怎么会如此想不开!他还那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啊!”裴老在所有人面前演的真切,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除了沈云笙。
此时陈阿水一面扶着裴老,一面在其耳边说道,“裴老,张连是因为知道他不能再参加科考,一时想不开才自杀的。”
“你还有脸说!”此时人群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吓得所有人一惊,只见周元昌双手握拳,额头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的可怕,像是要吃人。
陈阿水虽然心虚,可在大家面前也不能凭白失了面子,于是反而故意抬高声调,一脸无辜道,“我为什么不能说,事实就是如此。”
周元昌气极,他大跨步走到陈阿水身边,二话不说一把狠狠的揪起其衣领,“若不是你告诉张连,他如何会一时想不开跳河!如何会!”
陈阿水没想到一向性格温润乐呵的周元昌此时如此凶狠,他被吓了一跳,此时其气场之强大,就连身边的裴老也被震住了。
“哼,我不告诉张连,他迟早会知道!我不过是顺嘴一说,谁知道他如此想不开!再说前几日他闹的满城风雨,你知道外面人现在是怎么戳我们宣社的脊梁骨,现在他倒是一死了之,可别人呢!”
“你…!”周元昌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他已经忍到了极限,一口气憋在心头,似是要吐出血来,简直怒不可遏!他抬手挥拳直接砸向陈阿水脸上,随之便传来一声惨叫,二人就此扭打在一起。此时其余士子纷纷开始上手把他俩拉开。
“周兄,快松手松手!你太冲动了,陈阿水他纵使再有错,你也不能动手打他呀。有失体统!有失体统啊!”
“陈阿水不该打嘛!他害的张连投河自尽,他罪该万死!”
“放屁!张连死就死,管陈兄什么事,又不是陈兄让他去城外施粥,让他跳河的!”
“你们还在吵什么,快把这两个人拉开,哎呀不好了!周兄掐上陈兄的脖子,快快拉开,要掐死了!”
一时间堂厅乱作一趟,岑启也在里面拉架,只是上来的人太多,他想拉也是有心无力。
此时裴老在一边佯装痛苦又无奈,将上前保护他的几个学生推过去,“快快,不要管我,赶紧把他们拉开,拉开。”他看着地上扭打的两个人,又偷偷瞄向正座上一言不发的谷老,恨不得这事越闹越大,宣社若再接连出事,谷老便有管教不善的责任,看他怎么跟那些大人们交待!
此时沈云笙虽也纠缠在其中,可奈何力气太小,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对已失去理智的周元昌说道,“贺繁,你以为这样就能为张连出气吗?!非但不行,反而要把自己搭进去,一切事情从长计议!”
“够了!”谷老一拍桌子厉声喊道,这一声震慑住了所有人,连带着地上扭打的周元昌和陈阿水,堂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谷老站起来,脸上的皮肉都在抖,他负手而立,瘦峋的身子挺得十分的直,像一塑泥雕一般,目光精聚,所有人都看向他,他也看向这一个个年轻而热血的面孔。“张连之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你们我教导不力,关心不够。”
“谷老…您可不能这样说啊。”裴老在一旁也装出一副动容的样子来。
话没说完,谷老抬手打断了他,“我现在就向各位宣社耆老请辞,这些天一连串的事,我已无颜再面对众人。”
所有人都大为震惊,都想再劝,还没等众人开口,谷老态度坚决道,“你们都不要再说了,一切都等我们商议之后再做定夺。所有人都退下吧,陈阿水,你扶着裴老也回去吧。倘若有人再多说一句,我便绝不留情,立刻逐出!”
众人只得默默散去,裴老心中暗喜,可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既无奈又悲恸的神情。
“沈笙,你留下。”
等所有人出去,谷老再没有说话,而是坐在那里沉思什么,他愁眉紧锁而疲惫不已。
如果放在以前,能被谷老拉住单独说话,沈云笙能从头兴奋到脚,这个时候脑子也会飞速转动,怎样才能给对方深刻的印象以谋取机会。因为这表示着她受得青睐,给她一次机会她就有自信爬上去。
可是现在,沈云笙的心里却少了往日的一腔热血,更多了几分稳重,她明白那所谓的光大理想,不仅仅是受人敬仰爱戴,还有血泪,还有无数的危机四伏。
见谷老半天不说话,沈云笙上前一步拱手为礼,眉目平静,“不知谷老留学生有何训示。”
闻话,谷老好似才从那神思飘游中回过神来,他先是看了眼沈云笙,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叹了口气就直接问道,“这次是你想到去城外阻止张连的?”
“是。”沈云笙坐下神色恭敬,不敢有一丝逾矩。
谷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嘴中喃喃,“倒是难得。你的集册我看过了,是兵部薛大人给我的,他大力举荐了你,我听说你在书市每逢科考前都会写出许多押题的文章来。”
沈云笙疑惑,自己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兵部的人手里,q给的?他为何不直接给谷老。“是,学生无名无分,想出这法子补贴些家用而已。让老师见笑了。至于那本集册,都是学生这几年随心之作,想法浅薄,不足挂齿。”
谷老捏着胡须,说道,“你且不用妄自菲薄,你的东西老夫也看了,不仅将书本的东西学以致用,更重要的是你胸怀天下,有一身正气。只是你为何不参加科考,可有什么隐情?”
沈云笙沉默不语,这话她不好开口,她不想骗对方,但更不能说出实情。
谷老看她面露难色,也不便再追问,“罢了,你不愿说就不说了。今日我特地找你是想问你,我已决定提你到我身边做事,以后宣社大小事宜你都可参与商议,也可替我处理一些社务,你既不愿科考,那今后便入我门下,作我的门生,你可愿意?”
沈云笙惊讶,激动,这种感觉不真实,有些飘忽,她看向谷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曾经心心念念的事一下子砸到头上,竟有些茫然。
曾经每当朝廷发生大事,她总是看着谷老裴老和一批宣社士子一起商议,这些人遍布在朝廷各个职位,最次之的也在官员府邸入幕为宾。现在谷老竟让自己加入其中,这就预示着从今以后她就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到最新的时局消息还有朝廷的各种决策,就离实现自己的主张和理念更进一步。
可是这一切来得突然,又觉得会不会只是谷老一时兴起?沈云笙起身,试探性地问道,“老师,您此话当真?可是我年纪轻,又无功名…”
谷老摇摇头,打断她后面的话,“其实在很早时我便有关注你,尤其是你草拟的那份公揭,我虽未与你直说,可若没我首肯,你又如何能写?之后我看到你那本集册,便知你心怀大义,有杞梓之才,做事持重有章法。现如今朝局动**不安,党争严重,不久后幽王进京,恐又要掀起不小的事端。我辈宣社人虽多有在朝为官,可早已成了胆小鼠辈或投机唯利分子,在宣社你虽无实职,可若得重用,也可有一番作为。”
一席话听下来,沈云笙虽然内心激**,却更多的感受到肩上的担子,她再拱手深拜,“既如此,学生定当不负老师所望,竭尽所能。”
谷老点点头,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只是这会儿他内心焦灼,无心再说其他,“好了,从明日起你便可跟随于我,聚会你也随时可参与,届时我也会向所有人宣布,你退下吧。”
“是。”沈云笙退后,走到门前,回头再看谷老,已然是心力憔悴,谷老一个人垂头沉思,光影洒进堂厅,却将其笼罩在无限的孤独里。“老师,您真觉得张连是听了陈阿水的话跳河自尽的?”
谷老看向沈云笙,他端起手边的茶到嘴边,不知是烫还是没有心情,又再放了回去,“无论是谁告知,张连都会选择此路,与旁人无关,还是心高气傲啊。”
“可据学生了解,张连虽会气馁,但却不至于走上绝路。他自小命途多舛,虽敏感倔强,可若真如此脆弱,也活不到今日。”
“你此话何意?”谷老面露疑惑,他缓缓的站起身,有些不敢相信。
“这件事从一开始,或许张连只是被人推着往前走,即便他到最后不能科考的消息传出,其一,陈阿水告诉他,以他对陈阿水的认知,可能根本不会相信。其二,一定是有人给了他致命一击。才让他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沈云笙说着,心中暗痛,神色阴翳。
“不可胡说!”谷老已然心里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可他却不愿相信,他不信社内会有如此不堪的事,更不愿相信人心!
“谷老,学生只是猜疑,还未查证,只是这一切学生一定都会查明。张连无罪,他不能这么白死,学生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
裴老夜里回到家中,先是去了小妾住的院子,看其已安睡下,遂一个人回到书房安置。
他躺在藤椅上看着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正是万籁俱寂之时,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时任吏部左侍郎的他本正是要在仕途上大显身手的时候,却被人诬陷下狱,后虽平反,可却被夺了官职。
十年寒窗,一朝戛然而止,自己亦从天上跌倒地下,粉身碎骨,痛彻骨髓。这些年他在宣社卧薪尝胆,暗地里攀附权贵,为的就是以此为板,再度得入朝复用。
眼看此次幽王入都,太后必有大动作,若这次能成,那自己必是头等功臣。到时候还有什么要不得的。自己的宏图伟业就在眼前,谁都能为我所用。
他又想到今日张连来哭诉,自己虽表面安慰,却告诉他其实就是个朽木废物,如何给宣社抹黑,又如何前路无望,字字诛心。
“张连啊张连,这十几年来老夫教你养你也总算没白费,只是你已得罪圣上,此生必再没有出路。与其在今后几十年煎熬中死,倒不如老夫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