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有点生分了,吃过饭,昊天去写作业,她倒了一杯水,轻轻放在他手边。他说:谢谢!
她一愣。这种情况不常有。
她去给他弄来一个小果盘。他瞟了一眼,更加隆重地说:谢谢妈妈!
她想跟他说点什么,又不敢提起,就像一个大坛子,坛口严严实实地封着,她不敢揭穿那层封布,怕一旦揭开,味道扑鼻,经久不散。她甚至把那天的日历从台历本上撕掉了。
孩子最大的变化,是洗澡的时间变得很长很长,长得她不得不过去敲门,看他是否已经睡着了。她敲门,要敲好几下,他才在里面沉沉地回应一声:干什么?
有天傍晚,正要吃晚饭,昊天突然在他房间里大叫起来,她冲过去一看,昊天紧贴门边站着,脸都白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只大黑猫,站在窗沿上,瞪着一双荧光绿的眼睛,直视昊天。昊天死死地贴着身后的墙壁,恨不得把自己摁进墙里去。
是小区里的流浪猫,大概是顺着水管爬上来的,也有可能是谁家的猫想出来散散步。
说实话,她也吃了一惊,没见过这么不怕人的流浪猫。她走过去,做了个欲打的手势,猫竟然一动不动,冷静地看着她。她想打开窗户,又怕它索性跑进来,她顺手抄起身边一本杂志,卷成筒状,再把窗户移开一道小缝,猫见她这样,摇了下尾巴,慢吞吞走了。
回头一看,昊天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仍然一脸煞白,不禁笑了起来:你还怕猫?平时在小区里不是喜欢追着猫玩的吗?
在妈妈的帮助下,昊天终于松开紧贴在墙上的手,犹犹豫豫地回到书桌边。
这可不像你哦!
昊天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仍然盯着窗户,别扭地坐着,保持一个随时可以起身逃开的姿势,似乎担心那猫随时会折返回来。
她不笑了,昊天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从果盘里叉起一块切好的梨,递到儿子嘴边。
昊天头一扭,躲开了:你不觉得这个猫的眼睛的颜色,有点像我看见的那个袖口的颜色吗?
她听见心里叭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胡说,根本没有那种颜色!她口不择言,知道她的说法不对,但也不想改正。
昊天沮丧地说:真希望那天我什么也没看见,真希望那天我们没去那个地方,真希望那天我没有顶慧的课,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别想这些没用的了,已经发生的就让它过去,时间会掩埋一切。快去吃饭,吃完了有份卷子给你做。
卷子卷子,又是卷子!你从哪里弄来那些没完没了的卷子?
你一个学生,不做卷子做什么?这不是你的本分吗?好多人还羡慕你呢,不是每个妈妈都像我这样,挖空心思给你找卷子做的。
我不做这些卷子也一样能考上好高中!
她不想跟他吵,无谓地浪费时间而已,她能做的只是扭身走人,那意味着她快要生气了,他必须注意了。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试卷,她像往常一样督促他最后检查一遍,然后把卷子拍成照片,原卷放进一个牛皮纸袋里。他问她要把卷子交到哪里,她说:让我们来测一测你的功力吧,你先不管,有结果了我再告诉你。
这天晚上,她又睡不着了,不是因为烦恼,而是因为兴奋,十二点都过了,还是毫无睡意。为了给自己的情绪降温,她再次打开那个邮件,看了又看,挑不出一丝毛病(对方可能存在的陷阱)。她到底是交上了求都求不来的好运,还是跟某个威力强大却不太吉利的邪恶之物沾了边?
凌晨一点多,她还躺在昏暗的客厅里,沸腾的身体不肯平静下来。突然间,就像一只猫从她眼前一跃而过,她想起一件事来,如果孩子被人问,你是如何插班进来的?如果他老实回答,我通过了一场插班考试,会不会把麻烦引向学校?学校如果不堪应付突如其来的麻烦,会不会迁怒于她?学校迁怒于她,会有什么后果?她猛地站起来,原来今晚一直睡不着,是为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啊!不行!千万不能告诉孩子插班通知、插班考试的事,该怎样合情合理地向孩子解释这次转校呢?她闭上眼睛,沉入自己的经验库里,她有一个庞大的经验库,分门别类,像图书馆一样浩大丰沛。转学,转学的原因,转学的条件,转学的形式,形式!对,他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形式,一个不那么刺激人的转学形式,来掩盖他真正的转学,因为这个真正的转学是不能公开的,那人也交代过,要低调,要隐蔽。找到了!她情不自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借读!她记不得在哪里听一个家长说过,借读是允许的,也是被许多人采用的,前提是跟目标学校有关系,否则人家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同意你去借读,但这个关系是被大众默许的,人生在世,谁还没点关系呢?没有关系的人,顶多也就羡慕妒嫉恨罢了,比起转学,借读比较不会引起什么大乱子。
就这么定了,不要告诉孩子转学的事,就说给他办好借读了,他要到长尾中学借读去了。至于后面借读发展成转学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想到这里,沸腾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她打了个呵欠,可以去睡觉了。
经过事先默默的试演,第二天傍晚,孩子一回家,她就扑上来摇头他的双肩:你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你通过了长尾中学的借读考试,长尾中学呀!下学期你就要去长尾中学了,天哪!心情太好啦,太幸福啦,谢谢你我的好儿子。
他张着嘴,不相信。什么借读考试?
就是你昨天做的那份卷子,顺便告诉你,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卷子,你知道我的呀,小升初落得个就近入学,我一直都不服气的,在我心里,你就是个潜在的小学霸,所以我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这个学校,怕给你压力,没敢告诉你,现在好了,我的心愿终于达成了,果然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不过,对你来说,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因为你去了以后,要是成绩跟不上的话,人家可是会把你退回来的。但我相信你不会,你去了那里,只会进步。相反,你要是去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学校,肯定会退步,你特别善于跟人家拉齐对准。
昊天看着妈妈说个不停的嘴,有点懵。不可能吧?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我不告诉你,你上哪里听说?这种事本来就是私底下进行的。
这样好吗?昊天挠起了头皮。
没什么好与不好,只是借读,看看你能不能适应长尾的教学。想了想她又杜撰了一个例子:我一个同事也曾经给自己的女儿办过借读,当然是到更好的学校借读,她女儿在那里适应得非常不错,后来那个学校舍不得放她回去了,索性给她办了转学。我希望你也能像她那样。
啊!长尾呢!我有点胆虚。
没事的,相信妈妈的直觉,我一直都觉得你不比子涵差,她能上的学校,你也能上。当然,接下来你也要更加努力才行,我相信你会进步得很快的。
不知我们学校还有没有其他人搞这个借读。
你可千万不要去问人家,你知道友谊通常是怎么消失的吗?先是替朋友高兴,接着就是嫉妒,然后就是恨,最后就是报复、加害,我可不想你被排挤,更不想你被伤害。再说了,这是妈妈费尽心机走捷径达成的,你要是说出去,等于是把妈妈出卖了。听我的,什么也别说,就当没这回事,等两个月的假期过后,同学之间已经有点淡忘了,这时候现再发现你已经转走了,他们的内心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他终于慢慢高兴起来。谢谢妈妈!难怪你总在我面前提什么长尾中学长尾中学。
只有这样吗?我是不是每个星期都在让你做神秘试卷?现在可以告诉你了,那些卷子都是我想办法从长尾中学弄出来的。这事说明一个道理,想到了,就去做,躺着做白日梦可不行。
这时昊昊已经喜形于色。耶!他挥了挥拳头:我写作业去了,妈妈,我会更加努力的!
深夜,她给素妈打电话。
我们统一口径吧,先不要告诉涵妈吧,什么都不要说。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就说是办了借读。你倒无所谓,她知道你们在考乐团,考上也是理所当然。
真是巧了,我刚刚也在想这事,行,就是借读,这点子不错,挑不出啥毛病,谁还没点关系呀,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到时候可能涵妈会有点生气,她肯定责怪我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发现的时候,你就说刚刚办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要不就说,哎呀有点羞愧,毕竟只是借读,又不是小升初正大光明考过去的。
后半夜,昊天爸爸一身酒气进了门,她朝他瞟了一眼,并不说话。他们已经习惯了无需语言的交流,这并不是说他们感情出了问题,恰恰相反,她觉得他们俩已经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稳固状态,稳固到语言都属多余,他们像两条相隔五厘米的并行铁轨,只要大地不坍塌,就可以一直跑下去。相反,要是现在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大事小事都跟对方说个不停,分开两小时就要打个电话,估计早就吵得不可开交了,自从有了孩子,他们突然意识到,吵架实在是个成本高昂的日常动作,不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会吓着孩子。她率先作出让步,低下头,专注在孩子身上,爸爸得不到回应,两三次以后也就揠旗息鼓了,那以后,爸爸渐渐从家务中抽身,将兴趣转移到外面,具体地说,是转移到挣钱上,幸亏他有那个有机猪肉店,最近又有了朋友的夜宵摊,忙完了就跟朋友们喝啤酒撸串串,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她实在太兴奋了,觉得再不告诉他,都对不起自己。想了想,她问:你知道昊天现在就读的学校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初中呗。
哪个初中?
哪个都一样,反正他的事都交给你管,你办事,我放心。他急不可耐地往卫生间跑,不用说,啤酒喝太多了。
激烈的尿尿声传出来。他小便从不关门,但今天她一点都不生气,他居然连昊天的学校名字都说不出来,这可太好了,下次他要是问起来,她就直接告诉他,儿子的学校叫长尾中学。估计他也不知道长尾中学是个什么样的中学。原来爸爸不管有不管的好处,他活在他们身边,就像是个透明的赞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