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吴畏的父亲是车站一个小工段长,早在几个月前,就因为儿子没有在回城工作的名单之列跑过县‘知青办’,询问管事的干部,为什么儿子表现那样优秀,却没有被村大队推荐?
“知青办”也有吴畏先进事迹的存档,早先还为这个事专门问过来参加知青工作会议的村支书。可村大队有他们的打算,认为新的知青刚下放不久,必须有优秀老知青‘传、帮、带’,所以要把吴畏留下来。县‘知青办’对村大队支书的做法很理解,面对吴畏父母的投诉,他们只是用一句话敷衍:“村大队没有推荐,总有他们的道理!”
吴工段长很是无奈,他知道县‘知青办’是个‘衣服角’能砸死人的‘衙门’,在那里工作的人,都是掌控别人命运的‘活阎王’,他们不会来和你深入地解释政策方针,你要去讨要说法,一句话就把你打发走了。
这些日子吴段长很想找村大队干部询问,支书和大队长早有默契,把别人留在农村情理上是有点过不去,他们不会自讨没趣,一律采取回避策略。极端无奈的吴段长只能对儿子数落,碰到了就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家里的脸面都被你败光了!”
其实,作为父母这样数落儿子情理上绝对欠妥,吴畏本来就很自卑,家里又给他这样的压力,搞的他像一个举目无亲的人,这样的心情难免会做出极端的行为。
老吴家不是本地人,因工作需要来到五亭车站,这样的家庭在那个时代算是上流阶层,平时到五亭街市上买菜或办事都显得心高气傲,就是这次儿子没能回城搞的这个家有些不自在。
生活总会碰到很多意外,吴段长正为儿子的前程找不到门路钻时,村支书突然出现在家里,吴段长没敢敢含糊,儿子在他手里,就好像一条横放在砧板上任其斩剁的鱼,心里再有情绪也绝对不能怠慢这位‘地头蛇’,进门后寒暄让座的那些客套,连见多识广的村支书都有些没法消受。
还真佩服这位大队支书,在这节骨眼上他并不是为人家解决回城问题,而是找上门帮他们村里的知青说媒论嫁。这位款款而来的村官,是革命大熔炉锻炼出来的复退军人,这个人最大的嗜好,就是有是没事地来三两,平日里总穿着一套永不磨损的旧军装,一双洁净的解放鞋,他没有‘高大全’那样的形象特征,但有做村官的气势,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理论水平颇佳,今天到吴家坐下后,一开口就把国内外形势说了个遍,最后才慢慢地切入主题,谁都知道吴段长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儿子能返城工作,可现在知青回城安置工作已告段落,他首先来了个当面检讨,他点上了主人家递过来的香烟,猛吸一口后说:“吴段长,你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吗?”
在这样的氛围里,吴段长没有办法正面回答,只能摇头表态:“哪里,没有,没有的!”
村支书手里夹着香烟,用食指点了一下坐在斜对过的老吴,一脸诡秘地回道:“您在说假话,怎么可能没有,这次你儿子没回城,你肯定很有想法,其实吴畏真的很不错,但为了能更好地为革命工作,我们也会量才而用,参军、上大学比回城弄个工作干干要强得多吧!”
吴段长听到这话,认为这些天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了,除了回城安置工作外,那两个去处绝对是当今社会最佳的选择,他觉得这是一种恩德,可高兴了没一会,支书接下来的话差点没有把他噎着,都没有想到自己如此优秀的儿子,会和农村的姑娘谈恋爱,更可气的是支书满口的赞诺,什么‘吴畏很有眼力,这姑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标致,干活能收,红五类的成份,是打着灯笼都没办法找的好媳妇!’
这样的尴尬,还真需要好好地掂量掂量,眼下正处在史无前例的**中,这个时代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深浅,如果一意孤行,轻易地回绝这个事,说不定会有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国策的嫌疑,会被对立派无线上纲,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慌乱中的老吴反应得还算得体,认为支书面前不能回绝,在自己儿子面前总可以发号司令,他很有底气地说:“好的,我叫儿子回来了解一下,赶明再去拜访你们!”
支书走后,吴段长十万火急,骑着自行车找到在田间干活的儿子,看到他头上戴着草帽,脚上蹬着破旧的篮球鞋,身上穿着一套缝了补丁的衬衫,正带着几个刚来不久的小知青在田里收割晚稻。
吴段长又心疼、又生气,把他叫在一边,严肃地问:“谈恋爱是怎么回事?”
父亲突然造访田间,吴畏表情麻木,也知道自己闯下**祸,这样的责问迟早会发生,他本不想回避,但又担心和父亲直接冲突,焦灼中只能选择引开话题,装着很有底气说:“村支书昨天和我说了,不叫我回城,是为了让我参军或上大学深造!”
吴段长没有理会这个茬,很生气地继续盘问:“你还没有回答我,谈恋爱是怎么回事!”
见回避不了,吴畏坦然承认,低声下气地说:“是的,我爱上她了!”吴段长勃然大怒,吼道:“混账!你不要对你自己不负责任,真能上大学又怎么样?你娶了农村的姑娘,你这辈子别想翻身了,知不知道现在的户籍制度?即是你从农村出来了,她永远都出不来,孩子都随母亲,你准备一直在这里挖泥巴吗?”
吴畏何尝不知道这些,但禁果已经吃了,好歹也要为别人着想,他也知道父母这一关是一道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要想能成事,只能采取和家里决裂的极端做法,他脸色铁青,情急中几乎舀出了红卫兵翻江倒海气概和父亲对决,强词而又高调地回道:“爸爸,你现在当了个什么段长,成份好像在往‘红五类’上靠,要知道我们家族在国民党时期红极一时,文革运动初期,我在前面‘文攻武卫’所向披靡,那些红卫兵小将都没有核查我的成份,一切都照我们写的‘富裕中农’定论了,我们家族国民党的背景,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但它永远是我们家生活的阴影,我娶了凤芝,我就可以真正往‘红五类’靠了,今后的路,你还是让我自己走吧,你就当没有养我这个儿子!”
吴段长都听懵了,儿子的话还真使后背脊梁骨直冒冷汗,老子的‘国民党’问题是很难说清楚,这该死的‘运动’不知要玩到什么时候,它一天不结束,就有那么长时间的麻烦等着你,眼下只能暂时收起火气,冷冷地说:“你果然长大了,你想不认这个家也没有关系,你有种就再也不要回来!”说完拎起自行车掉了个头,气冲冲地跨上车走了。
看到父亲的背影,吴畏的心情别说有多难过,他恨不得纵深往池塘一挑,这个生命一了百了算了。
在远处的凤芝看到吴畏的父亲,心里像挂了十五只桶、七上八下的,她怪自己以前想的太简单,总认为自由恋爱心照不宣就可以了,现在才知道,城乡差别是时代的无奈,这一道坎绝对不可能轻易跨过。眼瞧着自己没有主张,只能忧心忡忡地走到吴畏旁边,轻声叫了一声:“吴畏哥!”
吴畏转身看到凤芝的一张愁脸,心里更不是个味,可又觉得没有理由找她发火,中秋夜在小桥上是自己一时头脑发热,把她‘强制执行’了,她应该是个很好姑娘,只是生长在农村而已,眼下只能暂时把懊恼抛在脑后,强行让自己展露出一点笑影,轻声地回话说:“你怎么跑到这边过来了?”
看到吴畏脸上的轻松,凤芝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小心地问:“刚才你爸爸来了吧?”吴畏点头说:“是的,已经走了。”凤芝又问:“他是为我们的事来的吧?”吴畏不想瞒她,如实说:“是的!”
话到此时,凤芝的脸变的很窘迫,低着头说:“他肯定不同意我们的事吧?”吴畏不想说假话敷衍,点头说:“是的,目前他还没有同意!”凤芝绝望地抹着眼泪,哽咽地嗫嚅道:“我是个农村的,我看以后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吴畏讨厌她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但又不想释放出讨厌的表情,安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我说要娶你,就会和你结婚,今天我正想和你妈去说,希望她能同意把你嫁给我!”
猛然听到吴畏这样干脆的话,凤芝激动地用双手闷在脸上,大声哭了起来。吴畏有些看不下去,劝慰说:“哎哎!让别人看到了多不好,快去干活吧!”
凤芝用袖子涂把涂把脸,点点头走开了,可她没有回到田里,而是快步向家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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