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目望去,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地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安静的。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期待着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转化为一片诗意的苍凉。
——三毛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似曾相识的陌生风景。我们从未见过它,但是心中是极致地向往着。这种憧憬也许只是来自破旧的书本里只字片语的美好形容,也许只是陌生人口中无意的几句闲话,但是,一旦我们知道了这个地方,它便成了心心念念的桃花源。
是,沙漠是她的梦中情人。与荷西直渡了沙漠之后,两人双双都坠入了沙漠的情网。三毛有这样的心思,必是沙漠有着无尽的温柔和令人窒息的美丽风景,不然为何像是情网一般美妙。但三毛心中执着的那场华丽风景,也许只是一种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奇妙幻象。茫茫大漠能有多么美好?它在旁人的眼中必定没有三毛眼中的绝颜,并且很有可能还掺杂着诸多破败、凄惶。但是,爱它的人就是这样执着地爱,它的美好是歇斯底里也吼不出的绝世,它的荒芜亦是别有一番风味的独特气韵。
总而言之,撒哈拉是只属于三毛的风景,她执着,沙漠便成了世间万物都比不了的完美。
1973年,三毛走进了撒哈拉。那年夏初,三毛乘飞机抵达阿雍(现名阿尤恩),与阔别三月的荷西会合。可是,沙漠的浪漫美好在她看到荷西的那一刹那,便被抛却在了一边。
他那天穿着卡其布土色如军装式的衬衫,很长的牛仔裤,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双手却粗糙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干裂的,眼光却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
三毛见荷西这般光景,心中抽痛不已。他还是个孩子,却为了守着爱情而承受那样多的苦楚。荷西的样子,也让三毛知道生活的考验已经真实地摆在了眼前,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去生活。
自己的家是一个有着空心砖砌成的长圆形拱门的小屋。第一次进家门,是荷西抱三毛进去的。
卧室,横竖四五步的空间,客房(暂且这样讲吧),一张床的大小,厨房,四张报纸便可以铺满,浴室只有一个达达派艺术品般的白浴缸。水是没有的,床是没有的,家具是没有的,食物亦是没有的。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屋,便是三毛与荷西的新家。对了,他们还是有一笔财产的——一只荷西买下给三毛喝奶的母羊。
当三毛对荷西表示对自己的新家十分喜欢和满意时,她自己感觉那声音都是做作的。
二人只是略说了几句话,便去镇上的商店采购生活用品。民生问题才是最重要的。当三毛被小店中那些离谱的物价折腾得心灰意冷时,她再不是那个披着毛皮大衣,在剧院里听《弄臣》的女子。于是,她只是小心翼翼地买了些必备品,便不肯再挑下去。
结账时,三毛抢着付钱。她从随身携带的枕套中往外取钱时,荷西探过来看了一眼,便将那一枕套的钱币抱在了胸前,自己从口袋中拿出钱来付了账,急急地走了。
三毛在风中盯着荷西紧绷的脸,不知这个大孩子脸上稚嫩的无奈从何而来。荷西只是对着三毛那一包钱忍耐地笑笑,直到那时他还是以为,三毛这样的女子是不会在沙漠与他厮守的。她的到来,只是一场浪漫的旅行和梦幻。
三毛向荷西解释说钱是父亲给的,她不会乱用。荷西还是不能释怀,他倔强地要求将钱存进银行,以后生活无论多苦,都只许用他挣来的钱。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就为了这一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分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舌。
两个人都是倔强的大孩子,但是他们一直坚守。
三毛,陪着荷西在那个荒凉凄艳的沙漠中,直到摩洛哥战争的枪炮在周边震耳欲聋时,方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他们的家。荷西,在生活物品极度匮乏时,夜以继日地加班,不眠不休地为新家订制家具,始终不肯动三毛存进银行的那些钱。哪怕三毛气恼地骂他“混蛋”,他还是坚持把钱留着给远方的岳父母养老,而自己只是不声不响,以希腊神话中的神推巨石一般的姿态,把家里的所有家具一样样地打造出来。
入住沙漠近月余。
三毛每日提着十公升淡水走在烈日下时,她没有了伤怀,哪怕她的脊椎疼得无法忍受;用铁皮火炉生火做饭时,她没有了伤怀,哪怕浓烟熏得她眼泪直流。生活的贫瘠已然击不倒坚毅的三毛。但是,荷西每每出门上班时,她总要流泪,总是恐惧,甚至,她会在荷西走到不远处时,急急地跑上来,赖着爱人,哀求他留下来。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床垫。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地像粉一样撒下来。夜来了,我点上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便是这样的境况,令人惧怕、孤寂、冰冷,但是,两个人愈发炽烈地相爱了。沙漠的寒凉侵骨,使得爱人温暖的怀抱,那样令人眷恋与珍视。
爱情若是不落入平凡的生活中,便是不会长久的。
那时,荷西对三毛,爱到骨髓;三毛对荷西,爱到痴缠。他们在内心的那一场美到极致的风景中,拥在一起,华美得像是一段曼妙的老电影。
如诗的爱情,若画的风景。三毛,这样幸运的女子,她全部拥有过。
看着三毛与荷西爱在一处,我们便再也不会忘却,心中那已默然出现了许久的桃花源。心中清晰着一段风景,等着那个痴爱的人,静好地守着风景,守着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