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了几年,回家小歇,那时本以为常住台湾,重新做人。漂流过的人,在行为上应该有些长进,没想到又遇到感情重创,一次是阴沟里翻船,败得又要寻死。那几个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强拉着,总是不会回头了,现在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遗恨,只幸当时还是父母张开手臂,替我挡住了狂风暴雨。
——三毛
1971年,三毛二十八岁,在台湾。
那时的岁月静好,天的颜色常常是水洗蓝的清澈。三毛与父母生活在一起,过得十分惬意。她每日教书、运动、阅读,日子再和顺淡然不过。但日子总不会全无瑕疵,不过美中不足的也只有些独身的孤寂感罢了。
天下间,是没有完美的生活的。就像是音乐一般,即使如莫扎特有那样的音律造诣,作曲的乐谱中也难以规避些许瑕疵。
生活也好,音乐也罢,都是相通的,同样的金无足赤。其实,若真是碧玉无瑕,固然是难能可贵,却总是显得清冷孤傲,令人望而生畏,反倒少了许多情趣在里面。有时看家中断了弦的提琴凄凄凉凉地放在书柜上,便将它擦得锃亮摆在床头,一时便多了许多艺术气。又如同,一时看到红重的太师椅扶手凹凸处的那几点斑驳,便顿觉时光与历史的痕迹,是那样厚重而踏实。
三毛,自由而不凡的女子,那样令人向往而挚爱。其实,从众生的高度去讲,三毛亦只是一个生灵而已。她自己也曾说过:我不是一个作家,我不只是一个女人,我更是一个人。三毛说得坦然而直白,是的,她只是一个人,是一个骨子里十分艺术的女人。
爱三毛的人看到她的自由与纯净,但难免会忽略,她其实也是个平凡的女子,她也会有眼神迷离,看不清世事的时刻。
那时,三毛传道授业,生活充实。闲暇时,她喜欢到台北一隅的明星咖啡馆中独坐。有时会点上一杯咖啡,加上牛乳和白糖,细细地品着苦与甜绵软细滑地交织于舌尖上的丰富。偶尔也会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自嘲,不为旁的,只是觉得孤独是一件可耻的事。
孤寂的心,有时便是这样,像一卷被束之高阁的珍贵古书。外人看来似被丢弃了一般,其实那只是懂它的人对它的珍爱。但是,世俗的凡眼是不理会这些的,于他们而言,那只是被遗弃的寂寥之物罢了。
三毛的孤独映在明星咖啡屋中那淡紫与淡蓝的灯光交织下,想来应当是如一张复古的照片,静好却带着点苍凉。有些人看她不过是光影交错中的一个落寞的女人,但懂欣赏的人自然懂得其中的味道。
那个颓废清瘦的男子,有一头微卷的齐肩枯发,突兀的锁骨下垂着一件色彩浓重交叠的T恤。他微闭着双眼,卷曲的睫毛轻颤着,就那样寂寂地坐在三毛的对面。他瘦长有力的手指关节十分冷峻,偶尔那干枯的食指轻轻跳动,让人感觉莫名的不安分。后来他睁开眼,看着三毛好奇的大眼睛,落寞地说自己是一名画家。
就这样,三毛便和这个令她一生都不愿提起的男子结识了。亦是为着这个,我便只说这个男子姓邓吧,名字便不再多讲了。
后来,三毛去了邓姓男子的画室。那些画作一如他衣衫上的涂鸦,抽象而写意,但是绝对算不上是上乘的作品。只是在三毛的眼中,那却都是充满着落拓气息的极佳画品。
有时,色彩便是一种艺术,哪怕只是乱乱地涂鸦在纸上。我们不去看它的形态与格调,只是凭着内心的知觉去衡定它的寓意,以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三毛是满心艺术气息的女子,她曾说:
绘画也是一种语言,它会召唤我,所以每到一个美术馆去看画展,如果有一张好画,我一定会进去,无论它是什么派别,我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因为那一张画会召唤我,吸引我,抓住我。
正是因着这样,三毛才将那些画作臆想成了各种美好与上乘的艺术。现在看来,彼时那些作品的价值并不来自于画作的本身,而是来自于三毛的高度欣赏。
我想,当时三毛一定是心中有爱情了。或者也谈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情结。这种情结缔结于她十三岁看毕加索作品时——
将来长大了,去做毕加索的另外一个女人。急着怕他不能等,急着怕自己长不快。他在法国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图片中看也看烂了,却不知怎么写信去告诉毕加索,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急着要长到十八岁,请他留住,不要快死,直到我去献身给他……艺术家眼中的美女,是真美女。毕加索画下的女人,个个深刻,是他看穿了她们的骨肉,才有的那种表达。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很美,只有艺术家才懂的一种美。
有时爱情就是这样,来得莫名其妙。只是因为内心的一种情结,一瞬间便被迷幻了。这便好似曾在杏花微雨中心仪过一位吹箫的倜傥男子,自那之后,就爱上了飘雨的时光一般。又好似曾在一骑绝尘的风沙后捡到过几颗甜美的荔枝,然后每每见到轻尘**起便能臆想出荔枝的万般美好滋味来。
三毛与邓姓男子的爱情,便是这般吧。他们之间仅有的美好,却只是三毛的兀自幻想。更多的丑恶,是对方的邪恶本质。这样本就是两条不着边际的独行轨,为着看似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目的,在那一个特殊的时刻,竟要相交在一起。
这实在是荒唐的。
只是,三毛那时已然沉浸在爱情中难以自拔。在她看来,自己的爱人是踽踽独行的艺术家,有着格格不入的自我情怀,和阳春白雪的曲高和寡。而自己本身,是他的伯乐,旁人只是看不清本质的局外人。他们的爱情于三毛而言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可叹世事,是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琴瑟和鸣。局外人一概看不懂的,只有执局者才知其中的韵味有多么美妙。
就这样,三毛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奋不顾身地要与那人结婚。自然,这段感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只是,三毛知道得有些晚。在结婚前夕,三毛终于得知,这名邓姓男子早已有了家室。
后来,其实亦是没有什么后来的。只是那邓姓男子还一味耍赖,最终,还是三毛的父亲小心翼翼地赔上了一栋房子了了此事。
三毛的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确是荒谬无稽。
然而若是没有这段往事,三毛亦是没有后来的宽恕与胸襟。我们看三毛亦只是永远**在风沙中,模糊不清。只因这段往事,我们心中的三毛方才有血有肉。
她也只是一个女子,平凡而多情。然而,正是为着这个,她的不凡方才能那样清晰,让我们挚爱,那种棱角分明的深刻感,若是只有三毛的文字,是断断演绎不来的。
三毛亦有瑕疵,亦有冲动。但是,这并不影响她人生整体的完美与情趣。我们看她,只是觉得她愈发的真切,愈发的令人向往。
三毛的一生都像是在前行,无论是学识还是观念,不管是爱情还是性情,一直都是那样默默地在进步和完善。只有这段尴尬的情感,像是停滞在了原地。那时的她,只有沉寂和懊丧。然而,亦是为着这个,三毛方才有了平静的心。
其实一直前行的人,都是面目狰狞的。只有懂得沉静的人,才那样温润、纯良,令人感觉丰盈而饱满。
人生莫要奢求无瑕,欠缺与遗憾有时也是一种美,一种较之完美更有趣味的丰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