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渊此时身在广陵城北的一个小镇里,因为无所事事,他已经大睡了好几日。
大军在此扎营有近十日,前几日从兵到将几乎都在养伤,因为痛失广陵城与几万兵,气势异常低迷。三日前,陆炎老将军带了五万兵来,这老头慷慨激昂,一身正气,一来就勒令全军没日没夜地操练,试图挽救吃败仗带来的低迷气。
但霍渊冷眼瞧着,原来的南征军状态并没有好起来,反而因为来了新兵新将而出现了排斥心,军心越发散乱起来,照此以往,南征军怕是要散。
“阿渊,吃饭了。”
叶梁文端着午食进入帐中,抬脚踹了踹霍渊搭在一起的脚,“你这孩子,别人操练的时候你大睡,别人困乏的时候你倒是比谁都精神。”
霍渊掀起懒散的眼皮,打了个哈欠带出了一汪泪,“你去跟着老将军操练了吗?”
“当然要去,老将军骂起人来声如洪钟,吓死个人。”叶梁文今日被吼了两句,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再说我没受过正经兵营的训练,是该去学一学,我觉得你也该去,虽然你功夫好,但也该跟大家一起操练培养默契。”
霍渊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前日他睡醒上茅房时去观摩了一番,感觉那种操练对他来说属于浪费时间,不如睡觉补精神。
而战场上的默契是将与自己手下的兵该有的,一群小喽啰的默契只适合打群架。如果南征军里有个让他信服的将领,他不介意去培养一下默契,可如今南征军里争着当将的人太多,乱七八糟的默契不培养也罢。
“你可想过,叶梁宗为何会来?”霍渊问。
叶梁文对此是有过疑惑,他记得阿榆说过,安南侯已经放弃了叶梁宗,如今却又来了兵营,这是否说明他还有机会继承侯府?
“莫不是朝中无将可派?”
霍渊摇头:“也没无人到非叶梁宗不可的地步。”
“那是韩松鹤一手促成?”
霍渊还是摇头,“韩松鹤没有沈霁的本事,左右不了陛下的决定。”
“那是为何?”叶梁文想不出。
霍渊其实也是猜,但他觉得自己猜得相对正确,“我觉得是大姑娘促成的。”
“阿榆?”叶梁文隐约觉得他说得对,毕竟当叶梁宗被送走就是阿榆一手促成。
霍渊道:“叶梁宗被侯爷放弃,一定有某个原因,而不管什么原因,韩氏一族一定是不同意的,你想,如果你是侯夫人,是否会趁侯爷不在家时做些什么?”
叶梁文茅塞顿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榆是为了阻止侯夫人窃位,所以让叶梁宗来?可他来了又能如何,万一立功,岂非更动不得他?”
霍渊看着他没说话。叶梁文往深了那么一想,心里咯噔一跳,“难道是想让他有去无回……”
“所以,如果叶梁宗出战,你躲远点。”霍渊提醒他,“谁出战你最好都躲着,他们父子俩现在都惦记着让对方战死,没准儿叶梁宗还要捎带着你。”
叶梁文咽了口唾沫,后怕不已,“你不知道,陆老将军今日说五日后要收广陵城,叶梁宗自告奋勇做前锋,我本也想争取与老将军出征,但后一想,叶梁宗视我为眼中钉,还是不要与他抢风头。”
“不抢就对了。”霍渊起身吃饭,他往嘴里塞了口干饼子,嘟囔说,“对了,徐志茂怎样?”
“那小子就快疯了。”叶梁文笑起来,“上回跟着你打完仗就吓掉了半条命,这两天外面尽是操练声,他听见声音就哆嗦,但又犟得很,不肯服软。”
霍渊:“那就是还不服气,再让他上几次战场,看他将来还敢再拿百姓的命来玩什么政治斗争。”
“阿渊你说,陆老将军胜算大吗?”叶梁文想听他的推断。
“不好说。”霍渊这几天反复分析谢容与攻广陵城那场战,判断此人极擅算心,“谢容与攻广陵城用了五日,不长也不短,稳扎稳打,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他先集中强攻,给南征军造成危机,这一步是为了引魏戎守城,只要拖住魏戎,广陵城就是探囊取物,因为安南侯怕谢容与,怎么打都很容易。”
叶梁文不懂,“你如何知道侯爷怕谢容与?”
“如果他不怕,守城的就不是魏戎了。”霍渊道,“南征军分作两派,互相竞争,但凡侯爷有胜算,他也不会把这守城的功劳让给魏戎。”
叶梁文恍然大悟,“我就说侯爷怎么逃得这么顺溜,这是先吓破胆了。”
霍渊点头,“所以,谢容与不好打,他对咱们的矛盾弱点了如指掌,包括每个将领的性格与作战风格,人家专攻你短处,想赢很难,但陆将军作战经验丰富,也或许能与之一战吧。”
叶梁文觉得不那么乐观,“万一败了,咱们怎么办?”
霍渊靠近他一些,问:“南征军只余不到八千,有多少是你父亲的旧部?”
叶梁文展开五根手指,“此次运粮的活不好干,侯爷给的很多兵不想跟着我,我父亲的旧部主动与他们换了,所以因祸得福,这八千人里,除了侯爷的亲信,基本都是咱们的人,广陵城里大约还有两三千人,不知还能不能救出来。”
霍渊道:“保留力量,能不打就不打,我总感觉不太好。”
“何出此言?”
“是谢容与。”霍渊的神情有一丝凝重,“你想一下,谢容与最近可有亲自领过兵?”
叶梁文摇头,“南陵国主年幼,谢容与在朝中辅佐国君,甚少出征,左荀本就是名将了,谢容与却一直耗在豫州,确实有些反常。”
“这就对了,他总不可能是闲着没事来打仗玩,他出手必定有什么势在必得的目标。”
霍渊的不好预感在五日后应验了。
陆炎老将军率三万兵夜袭广陵城,叶梁宗为前锋,还没摸着城门就入了人家的圈套。城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挖了一道深沟做陷阱,南征军乌漆墨黑的没有察觉,先锋五千人几乎都掉进坑里被射杀了。
陆老将军领兵去救,勉强捞回几百人。叶梁宗本来已经得救了,但他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杀个回马枪跟人家真刀真枪拼一场,结果被左荀俘虏了。
陆老将军本是有机会脱身,但他认为自己带着安南侯的独子打仗,没把人全须全尾带回去对不住叶氏一族,于是又冒险去救,结果深陷敌阵,难以脱身。
“个不长脑子的混账东西!”
叶镇泽听了前方消息,气得脸都白了,“他的小命不值钱,陆老将军可是我朝老将,宝贝似的人物,怎能为了他搭上性命!来人,上甲,我要亲自领兵去救咳咳咳……”
叶镇泽受了伤,养了几日还没好利索,但为了给叶梁宗擦屁股,不得不亲自上阵。
“我也去吧。”魏戎站出来说。
换做以往魏戎是不会与叶镇泽掺和的,但他看叶镇泽那个德行,去了不见得能救陆老将军,自己恐怕也得搭进去。他可以不管叶镇泽,但不能不管陆老将军。
叶镇泽这回不敢托大,决定与魏戎一起上阵,留叶梁文在兵营坐镇。
叶镇泽一走,霍渊便离开兵营在附近探查地形,只有熟悉左近地形,才能应对一切变故。
他刚离开兵营,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树后,鬼鬼祟祟朝他招手。
“阿渊……不是,翟寂!”
等他的正是千山。
霍渊抄着手走过去,打量他,“又出事了?”
“可不是出事了呢!”千山拽着他走向没人的地方,急道,“大彭昨日喝多了酒,去村子里调戏了个姑娘,结果被村民给逮住了,其他几个兄弟去要人,跟人家村民大打出手,把好几个人打得下不来床,要不是我拦着,差点出了人命!村民们坚决要报官,你说兄弟几个都是有案底的人,一报官那不等于完了吗,可愁死我了!”
“呵!”霍渊冷笑,“能耐不大,发的疯不少,还抢姑娘,不够现眼的。”
“他就是该!”千山知道霍渊不喜大彭,先陪着骂,“这几天因为不能入兵营天天跟**似的暴躁,兄弟们都说他,但说归说,也不能把他打死了或者丢出去,自家兄弟该捞还得捞,主要是咱们几个都在一条绳上,抓了他咱俩也要完蛋啊你说是不是?”
霍渊没好气儿:“在哪?”
千山指给他看:“就在前面不远,山脚下有烟的地方看见没有?”
两人说话到了山下村口。几个村民正与刘大龙争执。
村民们举着铁锨叫嚣着:“今日非报官不可,你们这群土匪强盗,强抢民女还打人,不蹲大牢天理何在!”
刘大龙挡在村民前好言相劝:“诸位稍安勿躁,咱有矛盾可以解决,有条件可以商量,去官府闹一通,我们不过是挨顿板子,你们什么也捞不着啊!”
刘大龙一个混混帮派帮主,往日遇上这样的纷争早用拳头摆平了。可自从虎落平阳,又被霍渊耳提面命,让他平日低调行事,他就逐渐克制住了脾气。
“诸位实在对不住,我那兄弟脑子不大好,平日里做事冲动,又喝了点酒办了糊涂事,好在姑娘没受什么委屈,打人是我们不对,我们愿意赔偿,诸位看如何?”
“不如何!仗着有几个臭钱就出来害人,我们绝不原谅!我们就是要讨一个公道!”
刘大龙说了一车好话,耐心基本快用完了,略显急躁地抓抓头。心说去他娘的克制,这些狮子大开口的刁民打一顿就老实了!
正要撸胳膊挽袖子动手,霍渊来了,他顿时没了脾气。
李大龙这一路走过来早对霍渊心服口服,心里已经把他认作老大了。他避到一边给霍渊让开位子,“这是我们头,让他跟诸位说。”
管他头还是脚,村民们一概不买账,举着铁锨榔头朝霍渊嚷嚷。
霍渊往人前一站,面不改色地迎着村民的怒色,问道:“不知被打伤的村民何在,我稍懂些医道,倒是可以帮他们看看伤。”
上过战场杀过人,他身上添了一些肃杀气,但说出来的话又诚恳实在,也不知是哪一样触动了村民,那些冷冰冰还挂着泥土的铁锨榔头没有再激进。
“你们土匪似的一群人,还能有这好心?”
霍渊笑道:“我那几个兄弟是长得不像好人,但在我这里该有的规矩一样不缺,在外面惹了事,该打要打,该罚要罚,若出了人命,以命相抵也是应该的,不过打归打,惹的乱子得收拾,诸位若不要钱,我们的歉意总该收下吧。”
说着就往村子里走,“不知哪位好心人帮我引个路?我这身上刚好带了伤药。”
他迎着那些家伙事往前走,竟丝毫不躲避,倒迫得村民们纷纷后退,又不自觉地跟着他往前走。
刘大龙看得直咂舌,没明白同样都是说好话,怎么他说就完全没用呢?
千山道:“瞧见没有,还得是他,我兄弟就是厉害!”
霍渊就这么挨家挨户给受伤的村民治伤送药,连家里其他人的毛病也一起瞧了。他不过跟着阿榆学了点皮毛,给人看病多少有些不够格,但架不住他姿态摆得足,村民们也的确没遇上过什么高明的郎中,一来二去的,竟把他当成了在世名医,纷纷把他请到家里瞧病,早把报官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倒是该给阿灿她娘瞧瞧病。”
不知谁提了这么一句。
阿灿就是被大彭调戏的那个姑娘。霍渊本就想去姑娘家表达些歉意,顺理成章就跟着村民去了。
一进人家门,他就听见屋里有咳嗽声。那嗽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从屋里探出身来,问:“是谁来了?”
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脸上有道深深的刀疤,使得她显得有些可怖。
霍渊看着这张从未见过的脸,心莫名跳得有些快,竟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