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榆一早到长明宫送药,老远就看见荣贵妃跪在大殿前,高声说着什么。

走近了才听清她是在控诉沈缨杀害皇嗣,请求陛下严惩。

“沈淑妃下药谋害皇嗣不成,又收买宫人青桃刺杀姚碧华,致使皇嗣夭折,此乃恶意谋害皇嗣之大罪,其罪当诛!”

“沈淑妃下药谋害皇嗣不成……”

她像个诉冤无路的苦主,一遍遍地陈述着冤情,喉咙都哑了。

叶白榆今日早上隐约听说掖庭狱出了事,好像是死了什么人。这样看来,应该是沈缨派人去杀那个刺杀姚碧华的宫女,被荣贵妃查出了真相。

荣贵妃自己无子,也无家族支撑,就指望着姚碧华的这个孩子稳住地位,如今没了,是个人都想鱼死网破。

长明宫内朝大殿每日都有朝臣往来,荣贵妃这样不遗余力地控诉沈缨,沈缨这次是天王老子也护不住了。

叶白榆端着药走上石阶,见冯坚朝她微微摇头,便知萧宸不方便。她将药交给冯坚,正要走,遥见沈霁匆匆而来。

沈霁边疾走边擦汗,好像身子很虚的样子,他拎着袍角走到殿前,撩袍就要跪。

“诶!使不得啊沈公!”冯坚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沈霁,“您身子骨不好,就别跪这石阶了,回头陛下又要罚我没照看好您。”

沈霁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我在公廨里听说我那逆女又惹了事,只恨不能立刻就来把她打死了干净!我教养出了那样的女儿,真是惭愧至极!惭愧至极啊!”

叶白榆听懂了沈霁的画外音,这是要弃车保帅了。她不禁心中嘲讽,这伪君子满口仁义,关键时候连亲女都毫不犹豫地舍弃。

只是,他这番垂死挣扎是糊涂之举,他如果能在上次杀了罗望后就隐退,沈缨兴许会收敛些,在宫里还能过两天好日子。可如今这个局面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毁了沈缨,他沈霁这个中书令也要到头了。

在沈霁哀嚎了第三遍打死沈缨后,萧宸终于开了口,他在殿中问:“是沈公来了吗?快请进来。”

冯坚叫小内侍打开殿门,亲自搀扶着沈霁进殿,“沈公您请入。”

萧宸道:“门就不要关了,荣贵妃不便进来,让她在外面也听一听。”

叶白榆往殿中瞥了一眼,韩松鹤跟李继都在,还有那位谏议大夫刘智,这场面真是热闹。

收回视线时,正对上萧宸的目光,对方要笑不笑的,似乎是在告诉她,开着门就为了让她看让她听的。

叶白榆不可否认,她吃不准萧宸会如何处理,所以还挺想听一听。

萧宸刻意抬高声音,道:“沈公深明大义,是我没照顾好缨娘,她犯下这样的罪过,也是我平日对她太纵容了。”

沈霁坚定道:“还请陛下严惩!”

萧宸揉揉额头,神情万般为难,“虽说谋害皇嗣是死罪难逃,只是……只是孤狠不下心啊,这样吧,请众臣来表一表态,如何?”

韩松鹤很乐意再看一场陛下戏弄沈霁党羽的戏码,第一个同意:“陛下一向宠溺沈淑妃,上回为了她,连刺杀叶氏女的罪过都饶恕了,可见是不忍心杀的,若是难做决断,就让大家来出出主意好了。”

萧宸赞同地看了眼韩松鹤,“韩公甚知孤的心思。”

“陛下勿要再纵容她了!”沈霁一腔悲沧,几乎要老泪纵横。

他这时候必须得做出态度来,韩松鹤刚才提了刺杀叶白榆的事,若深究,连他也不能保全,他必须更不能松口,只能顺势把罪过推给沈缨。

萧宸一脸痛苦地捂着额头朝冯坚摆摆手,“去请皇城当值的诸公来。”

叶白榆看萧宸那个做张做致的样子,差点儿没笑出声。

若论深情宠妻,简直非萧玄青莫属。

皇城诸位大人再次被陛下召唤至内朝大殿,上回当众砍头的阴影犹在,个个头皮发麻。

但他们想不到,更叫他们头皮发麻的还在后面。

萧宸居然一一叫他们进去表态。

这简直是先捅一刀再在伤口撒一把盐。

放眼朝中群臣的立场,大概只分作忠于沈霁的,以及不忠于沈霁的,在不忠于沈霁的一部分人当中,三成是两头不靠,五成是立场不明,明面上忠于萧宸的只有极少部分。

除了那极少部分勇于跟沈霁作对的朝臣之外,其余的都是要哭的状态。在两者之间选其一,还是事关沈缨性命的选择,跟把脖子伸进砍刀里没什么区别,是十足的送命题。

于是接下来,叶白榆就见证了一场群臣排队哭丧脸的大戏。

进殿时仿若便秘,出殿时心如死灰,一个比一个精彩。

最终的结果跟叶白榆预计的差不多,选择饶恕沈缨死罪的只有两成,其余的全都认为谋杀皇嗣该当死罪。

“沈公啊。”萧宸痛心疾首地看向沈霁,“看来,孤不得不狠心了。”

沈霁跪地道:“恳请陛下严惩!”

“陛下——”

远方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叶白榆扭头去看,只见沈缨提着裙摆奔跑而来,那慌张的,惊惧的样子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

“陛下——妾是冤枉的!”

沈缨跌跌撞撞扑向大殿,却被荣贵妃一把扯了回来。猝不及防的,沈缨差点儿让她扯个仰倒。

“荣贵妃这是做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冤枉我,我与你有什么仇怨?”

荣贵妃肃着脸,公事公办道:“群臣议事时,后宫女子未经允许不得入殿。”

沈缨简直气绝,“我叫人冤枉了还不能伸罪吗?行,你是后宫掌权的你说了算,我就在殿外说!”

“陛下,妾从不曾害……”

啪!

不等她说完,沈霁就从殿中冲出来扇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道,沈缨当即就跌在石阶上滚了下去。

沈缨懵了,一半是被打懵了,一半是诧异沈霁的毫不留情的态度。

这可是事关她生死的时候啊,不是平常不疼不痒的做戏,这时候他难道不应该替她说话吗?

“父亲!你凭什么打我,我没有下药谋害皇嗣,是她——”沈缨的手指忽然指向叶白榆,“是她与叶兰芷合谋下药污蔑我的,我根本接触不到膳房!”

荣贵妃闻言猛地看向叶白榆。她一直百思不解的一个问题就是,沈缨到底让谁下了药。张尚食明显是沈缨的替罪羊,真正的刽子手却还逍遥法外。

此时沈缨指认叶白榆,虽然有可能是她走投无路了乱攀咬,但却点醒了荣贵妃。

各家都想让姚碧华的孩子胎死腹中,为何只有这个叶氏女无动于衷?说她无欲无求鬼都不信,她若无欲无求,就不可能现在还能近陛下的身,她早该去个清冷处躲避是非才对。

皇嗣没了,姚氏完了,成妃降了位,韩氏也失一局,沈氏更不必说,怕是要就此退出雍城权力中心了。

三大家族失势,获利的就剩下了叶氏!

荣贵妃简直细思极恐。

叶白榆没作声,冯坚问:“沈淑妃可有何证据?听荣贵妃说,昨夜杀害宫人的内侍已经招认了,说您身边的乳母让他出宫去买天花粉,倒是没查出叶氏姐妹俩有天花粉的证据。”

沈缨是豁出去了,承认道:“天花粉是我给她的!我让她下在姚碧华的药里,最终却出现在了姚碧华的吃食里,不是她与叶兰芷串通好了哪能那么巧?”

她这是自己没活路也要拉别人下黄泉,大家要死一起死。

叶白榆跪地朝向殿内说:“陛下,沈淑妃多次让我谋害皇嗣,我皆拒绝了,谋害皇嗣是大罪,我便是因此被沈淑妃打死也不敢替她当刽子手。”

“你胡说!”沈缨急赤白脸地控诉,“我明明给了你天花粉!我身边的乳母都看见了!”

叶白榆垂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缨:“你!”

拿了天花粉这事叶白榆是不能认的,沈缨一共就叫人买了一包天花粉,她若认了,那下在早食里的又是哪来的?

沈缨没有足够让人相信的证据证明她拿了天花粉,所以她的诉控只会显得她是乱攀咬。

“就是她指使叶兰芷下了药!”沈缨哭得声嘶力竭,面目狰狞,却也分外无力,“我的天花粉给她了呀陛下!陛下你要相信我!”

“还不知悔过的东西!”沈霁气得要喘不上来气,叫人拿了把柄去不说,自己还认了,指认别人又没有证据,简直蠢不可耐!

“我没有罪!”沈缨疯了一样重复着这话,“父亲为何硬要我认罪,你难道想要看着我去死吗!”

“陛下!陛下您最疼缨娘不是了吗?我是有过要害那孩子的心,可我没下手啊陛下,上回父亲叫人刺杀叶白榆您都原谅了……”

“住嘴!”

沈霁大声呵止这蠢物再说话。

但话说出来了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叶白榆问道:“沈公怎么不让她把话说完,上次我险些身死,陛下却将此事压下,我只当是没有查出真凶,原来竟不是查不出,是不能查出!”

沈缨这才意识到情急之下说了不该说的,悔恨不已,她很是无助地看着父亲,希望他能力挽狂澜。

可沈霁已经没咒可念了。如果沈缨不说出那句话,他沈霁就还是风光霁月的一国宰相,是世人眼中清明磊落的沈公。

可现在,他成了暗中杀人的卑鄙之人,成了陛下也不敢追究的佞臣,他自身难保,哪里有余力再去救沈缨?

何况恶意杀害皇嗣的罪一旦坐实,任凭你是家世显赫还是国之肱骨,哪怕你是陛下他亲爹也难逃追责,沈缨非死不可。

他仰天无声长叹。

他一向认为天命有定,但事在人为,人可改命,也能胜天,可此时他却只有无力。一个人是可以凭借自身的努力获取一切,但永远无法掌控身边的所有人,命运的齿轮就是会眼睁睁地转到别人手里。

他摘冠脱去官袍,跪地朝殿内请道:“陛下,修远教女无方,愧对陛下厚爱,愧对先皇栽培,无颜再任职中书令,恳请陛下准许修远辞官,并严惩臣之罪过!”

萧宸走出大殿,面向群臣道:“先前沈公派人刺杀叶氏女,孤一时不忍缨娘哀求,这才将此事隐瞒下来,是孤糊涂,今日既然沈公自己认了,那孤也要与叶女史认错。”

叶白榆垂首:“奴不敢。”

“孤疼爱沈淑妃,是孤的纵容才养成了她今日的性子,她刺杀皇嗣有罪,孤也要担一定的责任,便免其死罪,废除淑妃封号,送入掖庭冷宫。”

沈缨闻此言如遭晴天霹雳,她不顾体面与骄傲爬到陛下脚下,恳求:“陛下,您怎能如此对我,我不能去冷宫,我不能去冷宫啊!我会死的,陛下你要缨娘死吗?”

萧宸忍着将她一脚踢开的烦躁,继续表演深情夫君,“缨娘,孤就是因为不忍杀你才要送你去冷宫,虽从此没了封号,但你吃喝无忧,尚可安度余生,若有机会,孤会去看你的。”

众臣闻言无不惊愕,心说陛下是糊涂了吗?竟为个女人心软至此?不赐死就算了,还打算日后再宠幸?

这沈缨是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药了?

萧宸用眼神叫冯坚把沈缨弄走,而后又对沈霁道:“沈公为北黎操劳半生,虽有罪过,但功过可抵,孤便允你辞官,去凉州养老。”

沈霁身子一震,凉州乃战乱之地,说是养老,形同流放。

“父亲!”

沈缨一时不知是自己更凉还是父亲更凉,如果沈家举家都去了凉州,那她在冷宫哪里还有什么指望?

沈霁只能跪谢陛下隆恩。

沈缨几乎要疯了,比起被父亲打,她更害怕眼下的局面,她毫无形象地哭求:“陛下,您饶了父亲吧,实在不行,也送我去凉州吧!”

“孤如何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萧宸一本正经地放着违心的屁。

“陛下,臣认为您不该饶恕沈缨。”

谏议大夫刘智冷不丁插嘴。

萧宸皱眉:“为何?”

刘智道:“陛下可还记得那句遮天女的谶言?臣认为这沈缨就是此女,此女不祥,断不能留着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