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宫此时乱作一团,医女医官鱼贯而入,端着血水的宫人慌张而出,像是身在一场惨烈的战争中,里面有无数伤者等待医治。

而实际上就只有一个半死不活外加小产的姚碧华。

叶白榆随着冯坚一起进了姚碧华的寝殿,还没进门就被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作呕。

他们一来,殿内众人纷纷让道,混乱的场面勉强有了些秩序。

冯坚双手交握而立,环视一圈找寻医女医官,“是谁诊治的?”

郑瑾从内寝出来,道:“是我查验的伤,刀子正捅在小腹,胎是保不住了,孩子引下来,大人也去了半条命,几个医官一起查验过了,姚主子性命无忧,只是身体损伤得厉害。”

叶白榆想到萧宸听见姚碧华被捅后的反应,没有震惊也没有惋惜,甚至还有些终于如此的如释重负。可见姚碧华即便活着也没什么指望,更不提身子有了损伤。

冯坚问:“刺杀的宫人何在?”

昭宁宫的老宫人立刻扭送过来一个发髻蓬乱的小宫人,老宫人气的五官扭曲,“冯大父,就是这个心思歹毒的奴婢害了皇嗣!那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啊,就这么活活没了!千刀万剐了都不过分!”

冯坚没有表态,“送去掖庭狱严审。”

那老宫人对冯坚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态度心有不满,好歹是陛下长子,怎么跟死了个猫儿狗儿似的轻巧?陛下竟也不过问一句,实在是太叫人心寒了。

可她也知道,皇嗣没了就是没了,姚碧华跟昭宁宫都没有了指望,再关心也不过是暂时的。

冯坚对郑瑾说:“既然性命无忧,这里就交给郑司药了。”

郑瑾看了眼叶白榆,道:“是,您放心吧。”

叶白榆顺势说:“大父,我便留在这里给郑司药打下手。”

冯坚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就如此吧。”

叶白榆目送冯坚离开,问郑瑾,“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郑瑾叹气摇头,“人醒了再说吧,我瞧着啊,做不做什么的都没区别。”

姚碧华的情况很不好,叶白榆在启明宫待到天黑人也没醒。但启明宫里再不见进进出出的着急忙乱,一屋子的下人如今就只剩下两个宫人,连昭宁宫那边也不那么关心了。

“且先回去吧。”郑瑾认为姚碧华短时间内不会醒,便叫叶白榆回去。

刚要走,一个小宫人叫下她,“叶女史,姚主子醒了,她说想见见你。”

叶白榆顿住脚步:“见我?”

“是,姚主子是这样说的。”

叶白榆看郑瑾,“那我进去瞧瞧。”

郑瑾拉住她,担心道:“我同你一起吧。”

叶白榆轻轻摇头,“没关系,我一会儿就出来。”

再见姚碧华,叶白榆几乎没能认出来。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个样貌姣好的世家娘子,十几岁正是面如桃花的年纪,哪怕不施粉黛也能叫人眼前一亮。可现在躺在**的那人分明是个被吸干血肉的枯鬼。

叶兰芷说她被发现有孕之前就瘦得不成样子,后面孕吐严重大概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再经历方才一遭,可不就是个活鬼么。

姚碧华的头艰难地转向叶白榆,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干哑的声音,“叶白榆,你,不甘心过吗?”

叶白榆知道她问的是那个被当做废物的叶大姑娘。她不知道她有没有不甘心过,所以没有回答。

姚碧华默认她没有。她也确实认为叶白榆没有,一个备受欺辱的大家娘子,身上毫无自卑与不甘,只看一眼就知道她们不是同类。

可她百思不解,叶白榆被主母欺辱成那样,几乎丢了性命,又被关在家里不与外人接触,怎么可能那样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呢?

她难道没有仇恨吗?难道不想爬到高位翻身做主吗?

如果她经历那一切仍旧无欲无求看淡一切,那造物主未免太不公平,怎么就给她生了那样的心性呢。

叶白榆看着姚碧华眼角的疤痕,想告诉她,一个人不甘于自身的处境没有什么错,为了站上高位费尽心机也能理解,但靠模仿另一个人去拿属于自己的体面,本身就是悲剧。

但她最终没有说这番话,姚碧华未必不明白,在被剜去眼角痣的时候一定也后悔过,所以多说无益。

她最终只说:“你如果还想争取个未来,就好好养着,一个孩子,帝王的恩宠,不过只是眼前你能看到的,等你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或者,你如果不想,就给自己个痛快吧。”

叶白榆说罢便离开了,她才再见到姚碧华实在很久以后。那时的她判若两人,而这世道业已经天翻地覆。

皇嗣夭折,除了昭宁宫,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不过半日,荣贵妃身上的从容得体就变得面目全非,那一惯会察言观色的眼眸变得狰狞可怖,像个要吞噬一切的绝望的恶魔。

她什么都没了,那一刀捅下去,她什么都没了。

“我要去亲自审,那宫人是昭宁宫送过去的,她为什么要害我!”

身边的老宫人也是百思不解,送去启明宫伺候的人都是她亲自挑的,怎么就出了这样的纰漏?

“贵妃,那宫人的父母皆在雍城,父亲是个协律郎,家里好像还有个幼弟,是不是可以先把他们控制了?”

荣贵妃咬牙道:“都给我绑了,若她不说实话,我叫他们活不过明日!”

荣贵妃怀着一腔未来无望的愤恨急切去到掖庭狱,见到了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宫人。

“还是不肯招吗?”

审讯的狱卒说:“回荣贵妃的话,嘴紧得很,我们已经动了大刑了,再打下去怕是……”

荣贵妃摆手示意他退下,独自来到那宫人面前,咬牙道:“告诉我,你这是图什么?”

那宫人双臂吊在刑架上,始终低垂着头,似乎没有要抬起来回答的意思。

“不说话是么?”荣贵妃道,“你不说话,一家人都将给你陪葬,为了你背后的主子,值吗?”

小宫人的身子微微一颤,慢吞吞地抬起头,即将涣散的眼眸中透出一丝疑惑。

荣贵妃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明白了这宫人为何会铤而走险杀害皇嗣。

这丫头的家人很可能已经被控制了!

她不禁咬牙切齿,“你可是以为你杀了皇嗣你的父母胞弟就会活命吗?你太天真了,那可是皇嗣,不是随便什么人,是要诛九族的!你难道还天真地以为让你杀人的人会保护他们吗?”

小宫人一心求死的神情终于有了些松动,但她还是不肯说,似乎还抱有侥幸。

“不相信是么。”荣贵妃冷哼,“那你便等着,看他们能否活过明日,你又能否活过明日。”

荣贵妃离开掖庭狱后吩咐身边宫人:“叫上两个信得过的内侍,今夜在掖庭狱附近守着,若见可疑之人,立刻扭送到我面前。”

“是。”

若说昨夜张昭仪一宿没睡着,今夜就是荣贵妃辗转难眠。她身体里涌动着一团烧不尽的绝望之火,她要让这火烧遍宫城,烧遍雍城,她没了指望,别人也不要有。

夜至三更,寝殿外有人说话:“荣贵妃,人抓住了!”

荣贵妃噌地从**起身,衣裳也没来及披上就走出了寝殿,“那宫人死活?”

“已经咽气了,大概半个时辰前,有个不认得的内侍进了掖庭狱,两刻钟后出来,奴婢觉得不太对就把人绑了,然后进大狱查看,那宫人已经咽气了,是被抹了脖子。”

荣贵妃嘴角展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她道:“去内侍省告诉冯坚,那宫人的尸体看住了,我去一趟帝寝。”

“这么晚了打扰陛下不太好吧……”

“不太好?还能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我本分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换来了一点好脸色罢了,难道还指望这点好脸色过一辈子吗?”

荣贵妃说罢急冲冲去往帝寝,整个人像团燃烧正旺的火团,在春夜里放肆燃烧。

萧宸今日睡得极早,睡得也格外沉,可能是喝了那一碗能放倒一头牛的安神药的缘故。

是以荣贵妃靠近大殿时他竟然没有察觉。还是值守的于圭敲殿门他才惊醒。

“何事?”他声音不悦道。

于圭道:“陛下,荣贵妃请求见您,被玄羽卫的人拦在了院外。”

萧宸问:“可有说出了什么事?”

“说是刺杀姚碧华的宫人被人杀死在掖庭狱,凶犯已经抓住了。”

萧宸隔着门道:“你传孤的话,玄羽卫不轻易审讯后宫中人,让她自己审,她若能审出来再说。”

于圭垂首称是,转而去院外传达。

荣贵妃是想请玄羽卫帮忙审讯那杀人的内侍,因为只有玄羽卫才可能审出些什么来。

可陛下拒绝了,他怎么能这样绝情呢,他对那孩子就一点都不可惜吗……

“陛下!”她跪地高喊,“妾不能让杀害皇嗣的人逍遥法外,但妾无能,妾无法查出真凶,还请陛下看在妾多年任劳任怨的份上开恩!”

于圭于心不忍地叹了一声,“荣贵妃,还请回吧。”

荣贵妃从十五岁就跟了陛下,比谁都知道他是个冷清心狠之人。但她觉得陛下不过也是个从小受尽欺辱的人,他不是没有感情,是得不到感情,如果肯有人数年如一日地对他好,他应该也会看在眼里,应该也会领一分情。

可随着她跪地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那些她以为会有用的付出逐渐变得可笑起来。

原来陛下真的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她这些年活得像个笑话。

“荣贵妃,请回吧,夜风伤体。”于圭又劝了一句。

荣贵妃深吸一口气,蹒跚着起身,转身走了。

她回到昭宁宫,命人抓了几条蛇回来。

“把那内侍带上来,灯关了。”

宫人按照她的吩咐熄了灯,殿内就只有窗外照进来的一点光亮,能勉强看清人的轮廓。

杀人的内侍被捆住手脚跪在一块铺满粗针的木板上。针铺得密集,只那样跪上去还不至于戳破皮肉。

但内侍不知道跪的是什么,只觉得尖锐,跪得越久越疼。

“取一条蛇放到他身上。”

暗光下,荣贵妃轻冷的声音说道。

人在看不见时更容易产生恐惧,荣贵妃那冒着冷气儿的轻缓声音像悬在额头上的毒蛇信子,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咬你一口。

接下来,真正的蛇爬到了内侍的肩膀,绕住他的脖子缓缓蠕动,那粘腻的冰凉的触感简直是人间噩梦。

内侍头皮发麻,浑身掉鸡皮疙瘩,他忍不住扭动起身子,好像那样就能摆脱蛇的攀爬。可他越动蛇越不安分,膝下的针因为受力不均有些扎进了肉里,他又疼又忍不住扭动,脖子上的蛇还阴魂不散,滋味别提多煎熬。

“再取一只放进他嘴里。”荣贵妃凉飕飕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内侍就快要被逼到极限,只听见放进嘴里几个字,他就如有实质地感受到了蛇在他口中蠕动的绝望。

“本宫听说,蛇会顺着你的喉咙爬进你的腹中,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这一句压垮了内侍最后的防线,他哇地呕了出来,身下同时一热,一股尿骚味很快弥漫了大殿。

殿里的宫人皆嫌弃地掩住口鼻。但荣贵妃却好似没有闻到一般,尖锐的眼神死死盯着狼狈不堪的内侍。

“你为了她冒险杀入,想必也不想把自己的命搭上吧,我猜,她沈家无非是拿你家的什么人来威胁你,可你不想想,你死了以后,你家那些人对沈家就没了用处,留着反而成了自己的把柄,如果是我,一定会灭口。”

内侍被吓成了那个熊样依旧在犹豫。荣贵妃的杀心更甚,“不说是么,把他丢进蛇窝里,每天都放一条蛇给他通一通肠胃。”

“别,别,饶命啊荣贵妃!”黑夜里,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那内侍崩溃到了极致,终于松了口,“是,是沈淑妃让我去灭口的!”

荣贵妃几乎要笑出声,终于啊,终于把沈家那贱人给揪出来了!

她不能让那贱人活,她就算是死也要拉沈家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