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一个查字便调动了禁军六卫半数人出动。不出两刻,六卫就分散至雍城四方,追刺客、拦截死囚、调查官廨坍塌、全城搜捕,各司其职。

负责追击刺客的是玄羽卫的燕羽军,这支军专司追击,其下兵士个个擅长飞檐走壁,据说有人可以与快马并行。

陛下中箭后他们便迅速朝着弩箭射出的方向追踪而去,飞檐的走壁的,街面上轻巧过人的,宛如一群低飞的鸟雀在雍城中穿梭。

与他们一同追踪的还有霍渊。

霍渊轻功不输,又是单枪匹马,胜在灵活机动,因此先一步到了那个刺客射弩之处。

是一家酒肆,他赶到时,酒肆掌柜一家已经被灭了口。

他直奔二楼寻找蛛丝马迹,意外发现了尚存一息的掌柜娘子。她喉颈被扭断,已不能言语,只勉励用手指着某个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音。

“你说什么?”霍渊蹲下靠近,努力分辨着她口中残缺的字音直到她吐出最后半截音,手指颓然垂落,他替她阖上不瞑双目,这才起身。

将走两步又回头,把那手指挪向了窗户。

霍渊手撑窗户跃下,却转而去了东南向,一路朝京兆郡公廨而去。

若猜得不错,那妇人手指东南向不是刺客逃跑的方向,而是说那刺客伪装成了官兵。今日巡守雍城的有几方人手,有资格持弩的只有禁军,大约是常在街上巡查的青羽卫。

青羽卫在南衙,位置正在酒肆的东南方。不过今日青羽卫半数出动,想要寻人太难了,一旦混入百姓中就是石沉大海。

找人希望渺茫,霍渊便打算先回京兆郡,顺便在沿途找寻可疑之人。在行至东市街尾时,他冷不丁瞧见一个作差役打扮的人自巷中出来,四目相对,那人目光似有躲闪。

霍渊警钟大作,面上作寻常状,朝那人走去,笑问:“你是在哪当差的?”

那人愣了一下,又若无其事道:“与你个平民何……喂!你作甚!”

霍渊上前勾住其肩,“亲亲蜜蜜”往巷内带,“这位大哥,换衣着急吧,衣襟都扣歪了。”

他话音还没落地,手便狠扣住了这人的下颌,“想咬毒啊,自己一条命就这么不值钱?”

这人咬毒自尽不成,便抽刀与霍渊对抗。霍渊捏住下颌不松手,只单手与刀刃过招。

阿榆招数刁钻无章法,只求巧胜,霍渊学了她的刁钻,加上自身的力量优势,对付一个放暗箭的小刺客易如反掌,一两招就夺了刃把人逼到了墙角。

“谁派你来的?说!”

霍渊一想到那箭差一点就射中了阿榆,体内的暴虐之气就狂窜。他恶狠狠地卸了其下巴,抠出了口中的毒,然后以手扼颈,手劲之大,几乎瞬间捏断。

这人见大势已去,只求速死,干脆闭上眼任由他掐死。

这种卖命的死士都是抱着必死之心,根本不怕死,恐怕问不出什么。霍渊不敢耽误太久,怕被玄羽卫追到,便果断扼断其喉。

第一次杀人,他不仅毫无惧意,甚至还透着一丝兴奋。这兴奋好像不单是因为阿榆,而是嗜血的本能。

“阿渊!”

千山的呼唤打断了他因为杀人而起的兴奋,他稍稍平息才循声看去。

这小鸡崽不知跑了多久,喘得就快断了气,他撑着膝盖呼哧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快,快,白虎帮就要顶不……诶,阿渊你眼睛怎么了,这么红?”

霍渊不自知,兴奋让他红了眼,他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追人跑太快,风吹的,白虎帮怎么了?”

“哦,白虎帮,对白虎帮。”千山拽着他就走,“白虎帮去劫囚车,但遇上了穿甲的,哎呀我也不知是什么卫,人没救出来不说,就快全军覆没了!我虽不喜白虎帮做派,但里面也有两个兄弟,你帮我去救一救吧?”

“好。”霍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不过你别跟着了,你现在速去京兆郡找叶参军,让他查查兵器库有没有丢失弩。”

“啊?”千山没明白,“叶参军一向仔细,怎么会丢了弩?”

“我回头给你解释,快去。”

打发走了千山,霍渊火速赶往刑场方向。他这样痛快答应救人,是不想让刘大龙再落入那些当官的人手里。

霍渊作为闲散人员在兵曹待了这些时日,逐渐看清了一个事实。这朝中,吃官饭的除了官官相护就是推拉扯皮,推来扯去只为自家考虑,余暇才考虑百姓死活,还不如土匪窝讲义气。

刘大龙已成弃子,落入官手最终还是逃不掉被灭口,不如留在自己手里为阿榆所用。

他赶到行刑场附近时,赤羽卫正与白虎帮劫犯僵持。劫犯三十有余,已被斩杀了二十几个,只余几个连同被救出的刘大龙业已是强弩之末,只因为挟持了两名围观百姓所以不敢妄动。

霍渊先远观了一下地形,规划好了撤退路线,然后带上黑色面巾,拿出梁文给他的烟丸投掷到赤羽卫面前。

烟丸可短暂迷挡视线,趁这须臾光景,霍渊跃到白虎帮几人面前,一把架住刘大龙的胳膊,不由分说拽着他就跑。

“想活命就闭嘴跟我走!”

在刘大龙反应过来之前,霍渊劈头盖脸送上一句。

那刘大龙当初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手也不错,即便在牢里糟践得没了人样,到底还有虚架子,竟就被个个头还没长齐的少年挟持住了,硬被他拽着跑了老远。

那边烟雾散去,赤羽卫众定睛一看,白虎帮几个劫犯竟还在原地,手里还是挟持着两个百姓。

所以刚才投掷烟丸是为甚?为好看吗!

不对!

赤羽卫众好一会儿才发现少了一个人,那被接劫走的犯人没了!

不光赤羽卫没反应过来,白虎帮的人也没反应过来,一切好像幻术,自家老大眨眼就没了。

但后知后觉的,他们就知道老大叫人救走了,于是都没了顾忌,立时分作鸟兽散。

赤羽卫的目标是抓逃犯,顾不上这些个四下逃窜的老鼠,潦草追击几步,没追上也就罢了。

可是,逃犯他娘的去哪了?

逃犯逃脱的消息很快传进了长明宫,但此时无人在意一个逃犯。

内朝大殿外,以王恒为首的几个谏官跪作一排,恳请后宫之主荣贵妃处死叶白榆。

其罪在迷惑君主,致使陛下为救她而中箭受伤,如今陛下重伤不醒,社稷安危不知何在,作为“罪魁祸水”理应论罪惩处。

这种罪过荣贵妃也是头一遭听闻,没有个参照,委实不知该如何处置,于是索性在陛下寝殿外嚎哭一场,悲伤过度晕了个不省人事。

冯坚出面劝了两次,说陛下伤势稳定不日便能醒,委婉告诫他们别没事找事,等陛下醒了没有他们好果子吃。

但谏官的肠子脑仁子都是直的,此生只信奉死谏一条路,不稀罕什么好果子吃,概不听劝。

冯坚没了招,只能吩咐内侍们好吃好喝伺候他们在外吹凉风。

但其实,陛下的情况没有他说的那样乐观,明日还不知能不能醒。他那样说除了要替叶白榆解围,也是为了稳定朝局。

冯坚自内朝大殿匆匆回到西寝殿。殿外还守着几位嫔妃,见了他便拉住询问消息。

成妃问:“前朝可如何了?”

冯坚也不能说谎,只得如实相告:“几位谏官还未离去。”

成妃面露了难色,“这可如何是好,按说不该咱们几个过问,可如今陛下未醒,贵妃又倒下了,若那几位谏官得不着回应,一时激愤干出什么糊涂事,可如何跟陛下交代?”

冯坚听出来了,成妃这是要越俎代庖,趁机处置了叶家姑娘。

陛下后宫中,荣贵妃的出身算是最微的,为何偏她做了贵妃?是因为她有分寸。

分寸二字可不是一般人能拿捏好的,成妃就还差着火候,差在心急,心一急了,就露了野心。

冯坚不劝看不清之人,因为劝了她也看不清,就如跪着的那群直肠子一样,便只敷衍道:“陛下醒来自有裁断。”

说完便进了寝殿。

寝室内,几个医官正为难。

“大父您来得正好。”罪魁祸水叶白榆坐在萧宸床沿,说,“我正求医官帮我刺陛下两针,好松了我的手,您看我这好几个时辰不吃不喝不如厕,也不是个办法是吧?”

自在御车上被萧宸抓住手,至此就没得过自由。叶白榆只见过死人的手掰不开,头回见活人如此执着,她手都被攥麻了。

如果换做别人,她拿针刺两下也就好了,但萧宸这厮不好糊弄,一个针眼也瞒不过他。

冯坚闻言是左右为难,一边是陛下的手,谁也没胆子从陛下手里抢东西不是?可人家一个姑娘家,不吃不喝也就罢了,总不能不如厕,憋出个好歹来也是罪过。

他思忖良久,先请医官退下,单独与叶白榆说:“不瞒女史,内朝殿外几名谏官还跪着,非求荣贵妃拿你问罪,贵妃伤心过度,现下已经去歇着了,只成妃几个在外守着,你这会儿侍奉陛下尚有推辞,若出去了倒不好说了。”

叶白榆知其是好意,但这事躲不过去。

历来兵贵神速,沈霁既然敢撺掇谏官这个时候在外死谏,就是要在萧宸醒来之前除掉她。

萧宸替她挡箭之前,她对沈霁来说或许还只是个一时迷惑君心的小宫人,可挡箭之后性质就变了。一国之君为了一个小宫人,命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代表她对萧宸而言是非同一般的重要。

沈霁如何能让叶氏女在后宫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杀掉她是必然,就算她躲在寝宫不出去,沈霁也有法子逼迫。

“大父,我这点事不足挂虑,谏官们都是明白人,还能真跟陛下较劲不成?”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此事,“倒是陛下不醒,别的要紧事不能示下,大父可有章程?”

后半句是说到了冯坚真正的难处。官廨倒塌,换死囚,还有刺客,现下竟是一个要紧人也没逮进玄羽卫。

陛下不醒,三位宰相执政,一切都不在陛下掌控中,有些事就不见得是个什么结果,说不得到最后就都不了了之了。

冯坚虽是陛下心腹,但有些事也拿不定主意,他匆忙回来,是有心与叶白榆商议的。

当年玄音宫那位可是绝顶的聪明人,有时陛下也会与她商议国事。

“我哪里有什么章程?”冯坚如实把隋末传回的消息与她说,“刺客被找到时已经死了,不知是被谁灭了口,那换死囚的罪犯也叫人救走了,还有京兆郡公廨倒塌,京兆尹居然跑了,陛下吩咐的竟一件没办成!隋统领一会儿功夫急得嘴角长泡,生怕陛下醒了赏他鞭子。”

今日这诸多事忒巧,叶白榆方才反复推敲过,除了刺客刺杀,另外两桩事大概是霍渊那小子干的。

必须要说,干得非常漂亮。

唯一计划之外的是萧宸居然中箭昏迷,若叫沈霁插手过问这两桩事,那这一切就白忙活了。

“怎会如此?”叶白榆一个小女子,听了这样的大事只会觉得迷茫与棘手,“大父与隋统领若没有法子,是否可以请教中书令?”

冯坚被问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想把陛下摇醒问问他真的没有认错人吗?

叶白榆看他欲言又止,谨慎道:“是我多言了,还请大父莫怪,我久在闺中不大知道外面的事,敢问京兆郡公廨是何年建造的?”

冯坚说:“是陛下登基那年重建的。”

“既是才新建的,怎会无缘无故塌了?”叶白榆思索着,道,“才五年,也没到了年久失修的地步,何况那是官廨,不是百姓寻些次等木料随意搭的民房,水一泡雪一压就塌了。”

“那莫不是人为?可也说不通,今日这样的日子,谁闲得去弄塌公廨?”

冯坚闻言灵光一闪,次等木料……会不会是因为官廨建造不合规才坍塌的?

官廨建造是工部的差事,陛下不醒,工部主事不好过问,但是可以叫玄羽卫抓几个底下办事的问一问。

说到工部办事的,那郑司药的兄弟好像是工部员外郎。如今郑司药命在旦夕,再不放出来保不齐挺不过年,倒是可以用她的命逼问他兄弟。

或者,也可用她兄弟的命逼问她。

“大父?”

冯坚正要去办,又听叶白榆再次请问,“可否先叫医馆替我解了陛下的手?我想如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