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一些家族秘辛,是细作必做的功课。叶白榆还知道叶梁文在当年的安南军残部心中有很高的地位,若他哪日振臂高呼,必有人追随。
“堂兄恕我直言,要过平淡日子,得有颗平淡的心,堂兄心中有恨,有不甘,过不得平静日子。”
叶梁文忽然觉得面前的叶白榆陌生到让他忐忑。她仿佛能看到二十年前他痛失父母时的悲伤绝望,能看到他知道父亲其实是被二叔出卖才惨死时的悲恨,亦能看到他那些深埋心底,藏了二十年的不甘。
她看穿了他的伪装,这不可思议,也让他惧怕。
“堂兄不必惊慌。”叶白榆没有任何敌意,甚至带了些安抚,“这世上心怀仇恨活着的人不止你一个,被人夺走一切,该恨。”
叶梁文怔怔地望着她,才想起来,他的这位堂妹与他是同病相怜,她在侯府受的罪比他多得多,她的痛是切身之痛,仇是切骨之仇。
他们是一样的人。
“榆妹妹认为我该如何做?”
叶梁文莫名就信了她,甚至觉得她会比他做得好。那堂弟叶梁宗是二叔二婶的独子,就算出了那样的丑事,也不可能被剥夺了继承权,而本该被送走的白榆也不应该留下来。
侯府的情势转变得叫人措手不及,这个堂妹一定起了关键作用。
“你如今怎样就还怎样。”叶白榆知道他已经同意了,便与他说接下来的事,“你方才拒绝的话我会向侯爷转述,他自会衡量,后面他可能还会亲自找你,你只管岿然不动。”
谁愿意把自己的家业送给旁人呢,太着急答应了反而叫人家忌惮,到了不得不给的时候,自然会给。
叶梁文明白了,“叫妹妹费心了。”
“堂兄与我客气就没意思了。”叶白榆不再说正事,“野猪肉的味可真香啊,我都等不及想吃了。”
叶梁文笑了起来,“走,去庖屋看看熟没熟。”
二人这厢才出了屋,便听门房喊道:“客来了!”
“呀,俞小郎君来了,我去迎一迎。”叶梁文瘸着脚去外院迎客。
叶白榆独自去了庖屋,见俞氏在灶台边忙活,便撸起袖子过去帮忙,“堂嫂,今日我冒昧过来给您添麻烦了,有什么要做的你告诉我。”
“呀!来者是客,哪能叫客做活?”俞氏放下锅铲在身上蹭了蹭手,将凑过来的妹子往外推,“我做得这一个菜就好了,你只管等着吃就行,你那丫头叫什么来着……莺歌啊,快把你家姑娘扶出去,她这腿脚不便,再给摔了。”
刚迈脚进内院的霍渊听见莺歌二字,不由愣住。
莺歌是阿榆院子里那个挨打的丫头吗,她……阿榆来了?
与此同时,被推出庖屋的叶白榆也看见了来客俞小郎君,不由嘴角一抽。
这小郎君长得挺周正,凤眼薄唇,鼻挺若刀削,本是极为锋利的面相,但他很巧妙地在脸上画了几笔,使得眼角下压,眉骨扁平,鼻头圆润,锋利感一下子就没了。加之他脸颊有伤痕,眼皮上多了道疤,乍看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可怜。
出息了,易容术倒是日益精进了,上回把自己画得面目全非,叫人认不出来,这回寥寥几笔,也几乎叫人认不出来,这水平算是出师了。
“木白别拘谨,这是我堂妹,不是外人。”叶梁文见俞木白不肯再走,以为是见了小娘子不好意思。
霍渊确然是不好意思,他只要见到阿榆,身体的每一寸都会紧绷起来,像是娇花含羞,被人一碰就收紧。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或许就是说书先生段子里所谓的春心萌动,可他觉得自己对阿榆的感情似乎不是这样浅薄。他视她为命,若有朝一日阿榆需要他的命,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她。
“的确不是外人。”叶白榆走向霍渊,用眼睛量了一下他的个头,“才几日不见又高了,你是要照着树长吗?”
霍渊看着她,像愣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他仿佛有几年没见过她了,需得深深抱住才能缓解一二想念。
可他不敢,他估计如果这样做了,会被阿榆抽成陀螺。
“啊?”叶梁文没明白,“你们认识吗?”
“他原是我院子里的。”叶白榆看着霍渊说,“前段时间被侯爷打出了府,没想到混成了你的下属。”
叶梁文看看二人,明白了,准是二叔拿堂妹的小仆出气来着,“我说怎么没有户籍呢。”名字恐怕也不是真的。
“连户籍也不给上,看来你们京兆尹这人不怎样。”叶白榆怕霍渊看不明白,点了他一句。
霍渊知道自己吃了亏,本来是不觉得丢人,可对着阿榆就觉得给她丢了脸,不好意思看她。可是好容易见一面,他又移不开眼,就还那样愣着望她,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嗐!”叶梁文这一声叹饱含了太多东西,可他到底是不敢诉于口,“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出去可别乱说去,户籍的事我给想想办法,不过我没有权利给他编制,便是要托关系也得换个地儿,你且在我那里待着,兴许什么时候有个合适的功劳按你头上,就能名正言顺提拔你了。”
霍渊的心思根本不在一个小小的兵曹,也看不上府尹那些个又贪又坏的官,不屑与他们为伍,提拔不提拔的无所谓,也就没往心里去。
“那就多谢堂兄照拂了。”叶白榆始终是不放心这小子,他初出茅庐,有个人看顾着路要好走很多。
叶梁文惭愧摆手,“一家人自是应该,只是我人微言轻,帮扶有限,只能管管能力之内的事。”
“快别站在门口聊了,吃饭了!”俞氏端着俩盘子从庖屋出来招呼。
“夫人你慢些。”叶梁文一瘸一拐地去帮俞氏端盘子。
叶白榆瞥了眼还在发愣的霍渊,握拳锤他的肩膀,“还跟我装傻呢……呦,壮实不少啊。”
霍渊的手鬼使神差地抓住了锤在心边的手,“阿,阿姐,别……”
他想说别碰触他,她寻常站在他身边,他堪堪能维持住理智,可她一触碰他的心口就发烫,理智也散了,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叶白榆的手被突然握住,也愣了一下,只是还没等心里生出什么感觉就被松开了。她见霍渊神情不自然,鬓角隐约有汗,再看他脸上还没好的伤口,不由皱眉,“身上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严重是挺严重,但还没到碰一下就出汗的地步。霍渊是因为方才短暂的碰触感到心悸,若此时摊开他的手看看,他掌心全是汗水。
“嗯……”他含糊应了,“没什么,就是刀伤。”
“既然伤得严重就好好养着,打什么野猪?”叶白榆从身上掏出了钱袋子塞给他,“缺钱了就找堂兄应急,少年穷不丢人,等你有本事了再加倍还,我很快就要进宫了,若有什么事也告诉堂兄,他自会转述。”
霍渊那羞于启齿的悸动一下子被进宫二字冻住了,他的心瞬间被挖空了,继而又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怒。
“你,还会出宫吗?”
如果她进了后宫,他后半生可能会被自己心里的妒意折磨疯了。
“当然能。”叶白榆说,“我进宫做掌药女史,等混熟了就找些机会出宫,若要见面就在堂兄这里,不过你最好谨慎些,别叫玄羽卫盯上了。”
霍渊倏地松了口气,她做宫人,将来就还有机会出宫。
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玄羽卫盯上,但阿榆嘱咐他的他只管记住,从不多问。
“我知道了。”
怕安南侯多想,用过饭叶白榆便回了侯府,把叶梁文那番推拒的话说给侯爷听。
“这个孩子也忒是老实。”叶镇泽嘴上说着侄子不好,心里却是高兴,“罢了,横竖来日方长,往后我再找机会跟他聊聊。”
叶白榆点头说是,“没别的事我先回房了。”
“你等等。”叶镇泽叫下她说,“有个事知会你一声,你母亲身体不适,你二妹妹待字闺中,府里的事就暂交给你三妹妹打理,你若有什么短的缺的就找她要。”
叶白榆微挑眉,安南侯终于想起栽培他那些往日看不上的姑娘了。只是不知这个时候把叶兰芷推出来,那姑娘能不能招架得住。
自忠善堂出来,叶白榆就转道去了史姨娘的院子。
史姨娘的院子比别鹤院小些,布置得极为朴素,小花园里一半是花草一半是菜地。如今天冷,菜地是荒的,但田面极其规整,说明主人是个勤快且仔细的人。
“大姑娘来了!”
说话的是叶兰芷身边的丫头,那日画像时她见过大姑娘,所以认得。
刚喊罢,叶兰芷跟史姨娘就迎了出来。
“大姐姐,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叶兰芷拎着裙角跑下石阶,亲自扶着叶白榆往屋里走。
“原就该来看看姨娘的。”叶白榆打量史姨娘一眼,心里微微一惊,竟是个难得的美人。
只是她的美不显山露水,她的温柔腼腆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一副精致的面孔。如此,她即便美得惊心动魄,也不会让人产生敌意,更不会去防备。
倒也怪不得她能在韩氏的眼皮子底下生下三姑娘,且平安活到了现在。
史姨娘因为一个看字受宠若惊,她在这府里二十年,从未有人来看过她,没想到第一个人竟然是比她过得还要惨的大姑娘。
“如何使得呢,你才好,该多歇歇才是,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怕是怠慢了。”史姨娘这话说得赧然又窘迫,让人觉得这不是客套,是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怠慢了别人。
叶白榆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没关系,该有的总会有。”
她这话一语双关,史姨娘的手不自觉颤了一下。
“我听侯爷说三妹妹要管家便过来看看,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知三妹妹可还上手?”叶白榆坐下说。
叶兰芷看了母亲一眼,母女俩都明白,叶白榆过来就是一种支持,是实实在在的帮忙。
如今府里形势大不一样,世子走了,主母失了侯爷信任,而大姑娘被选入宫,在府里的地位不敢说压过大房去,起码是平起平坐了。
这个节骨眼上三姑娘管家是两头招恨,府里无人敢站队,都等着看史姨娘母女能否立得住。若立住了自有人巴结,立不住就全来踩一脚。
叶白榆却站了队,她给史姨娘支持,就是给自己消除了一个可能的敌人,甚至是添了个帮手。而对于史姨娘母女而言,就不再是孤立无援,三姑娘管家的路会好走很多。
“大姐姐,你能来听我诉诉苦就是帮我忙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忐忑得很。”叶兰芷朝她诉说,“父亲今日忽然过来让我管家,我哪里懂这些,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可父亲就那么决定了,也不给我回嘴的机会,我简直要愁死了。”
叶白榆笑道:“不会就学,横竖将来迟早用得上,我虽不懂管家,倒是可以给你个法子参考。”
叶兰芷急切:“什么法子,大姐姐快教教我。”
“府里现成的老师,你请教她保管没有错。”叶白榆靠近她,道,“王嬷嬷帮主母管家这么多年,没有她不知也没有她不会的,你为了侯府家事请教她,她自没有怠慢的道理,若是哪里你没做好,就是她没教好,这她担待不起的,你只需虚心求教就是。”
叶兰芷拧眉想了想,“大姐姐这法子是极高明的,我请教王嬷嬷就是请教了主母,我年纪小没经验,即便做不好,事事以主母为尊总没有错的,还是大姐姐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叶白榆笑着起身,“罢了,给了你一点启发,也算是没白来,我先回去,你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叫丫头去找莺歌。”
叶兰芷忙起身相送,“那你有空也常来坐坐,你就快要入宫了,咱们姐妹竟是没能好好相处几天。”
叶白榆笑着应了,临走又朝史姨娘说:“等姨娘的菜地里种出瓜果,我定来尝尝。”
史姨娘又手足无措起来,“这,我那点不值钱的玩意儿怎么拿得出手,不过你愿意来,我定把好的都留给你。”
叶白榆笑着出了院子。
叶兰芷目送她离去,回身对姨娘说:“大姐姐竟跟姨娘想的法子一样呢。”
史姨娘立在廊下,反复回味着大姑娘方才说过的话,许久才意味深长道:“这个大姑娘,不是原先的大姑娘了。”
四日后,腊月十二这日,叶白榆正式入了宫,再一次迈入了她熟悉的也憎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