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其实也不解。

似大姑娘这种又瘸又哑的废物是家族之耻,捂在家里尤嫌不够,哪里能送进宫去丢人现眼。去年夫人便花钱将她除了名。

可今年不知怎的,那宫中来的采选内侍竟连钱都不敢收。

陛下原不是个耽于美色的,登基五年来,后宫只有潜龙邸带去的几个后妃。去年不知开了哪根窍,忽然大规模选起秀,整个北黎十六到二十六的未嫁女皆要参选。

那是何等规模,可最终陛下就只挑了两个寻常家族的姑娘,长得还不怎么样。

今年更是折腾,采选年龄扩大到了十四到二十八,还要挨家挨户登记画像,甭管是有户籍还是没户籍的,缺胳膊的还是少腿的,只要是喘气儿的一个也不漏过,不知道的还当是通缉要犯。

当然了,陛下存了什么心思谁也管不着,要紧的是大姑娘要去丢人现眼了,侯夫人晦气得很,阖府上下都晦气得很。

王嬷嬷的晦气都写在脸上,她一句也不解释,只语带威胁道:“不该知道的少问,大姑娘只管配合画像就是,别的一概不要管,也不要让身边人多说话,说多了没什么好处!”

她单手递出端着的漆盘,施舍一般:“夫人叫我送了套新衣来,大姑娘快些换了去前厅,画师已经在等了。”

霍渊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抱臂不接。王嬷嬷老脸挂不住,气得摔盘而去,边骂骂咧咧:“偏院里住的,只会吃喝拉撒的废物还拿什么乔,不识好歹!”

新衣滚地散开,叶白榆扫了眼,是红白间色襦裙配了红长衫。

因着顾弦音死的那日穿了红,便有人传红不吉,又传陛下不喜穿红的女子,是以近两年北黎颇忌讳红色。

主母送一套红衣来,用意可想而知。

“恶人。”霍渊刀了新衣一眼,朝大姑娘说,“阿榆,不要去。”

“没大没小的,你叫我什么?”叶白榆抬眼笑睨他。

霍渊用他那双黑亮单纯的眸子看着她,“我如今同你一样高,不该再叫阿姐。”

叶白榆失笑,“一时叫阿姐,一世都要叫阿姐,岂有以身高论的?”

霍渊认真问:“那以什么论?”

这倒把叶白榆问住了,霍渊是她捡回来的,身份不明,年龄也不明,倒真不能确定他比她小。

两年前,她自绝于两军阵前,死后不知为何上了叶家大姑娘的身。当时叶小娘子被人打断双腿丢进冰冷的河里,已经沉了水底。

废了双腿便是水性好的人也很难游上岸,但顾弦音水性极好,非一般人可比。

她自小师从南朝大贤,文武医皆有涉猎。师父要求甚高,文需能提笔安天下,武得能上马定乾坤,医还要有死骨更肉之能。顾弦音幼时颇顽劣,仗着资质好,又有师兄们宠着,成日上房揭瓦摸鱼打鸟。师父得知并不骂她,只道凡有涉猎,必到极致,于是亲自绑了她的腿丢进河里,训练她的水性。

就这么着,她生生练就了游鱼一般的水性,在绑住双腿的前提下亦能在水里遛弯摸鱼。

凭着过人的水性她捡了一条小命,并救下了溺水的霍渊。

这孩子心智不全,记忆全无,除了衣襟上绣的“忘尘”二字,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出其它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信息。

忘尘大约是他的名字,但死亡深渊里爬上来的人,哪里有资格忘尘?

她给他娶名渊,霍是她原本的姓,是为霍渊。霍渊来历不明,原是不能留在侯府,幸好心智不全,府里没人把他当回事,权当她养了只小猫小狗。

她用两年的时间治好了叶大姑娘的腿伤,以及因药物损伤的喉咙,并尝试让霍渊恢复心智。

霍渊心智不全是因为常年服用失智之药,用药的人是个高手,她倾尽所学才配出了解药。只是久药成毒,原本的药性已变,解药的效用失了五成,能否恢复如常全看命。

眼下看来,霍渊的情况比预想中好些。已经可以认人认字,能习武识药,还能去外面背几个书段子,大有进益。

不过进益是进益了,却越发不好糊弄。往日只要对他好他就很乖顺,如今心眼儿随着个头长,居然想翻身当兄长。

“以什么论,你都要叫阿姐!”叶白榆起身压住霍渊的肩膀,不容置喙道,“我知你为我抱不平,但跟侯府中人别硬碰,你无权无势,功夫也没练到家,会吃亏的。”

霍渊侧目看她,眼神定定,“他们欺负你,不喜欢。”

“欺负?”叶白榆松开胳膊懒懒一笑。不等唇角落下便猝不及防地并指成刀,直攻向霍渊喉颈脉门。

霍渊瞳孔一震,反应迅速地弯腰躲过一击,可对方指风紧随而至,一招接一招,一丝活路不留。他全力应对,始终不能摆脱她的二指攻击,直到那细长的手指抵上他的喉。

温凉的指尖裹挟十足杀意,霍渊浑身紧绷,脊背阵阵发凉。

“有绝对的实力优势才算欺负,后院里那点狗屁倒灶的破事我不理会罢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叶白榆收起指尖杀意,懒懒坐回到轮椅上,问,“你方才说书到哪了?”

霍渊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心里无端有些慌。大姑娘平日教他功夫,从未露过锋芒,就如她每日的生活状态,睡半日,闲坐半日,闲坐的功夫里要么嗑瓜子要么招猫逗鸟,闲累了才动动手脚练一练功,明明深藏不露,却偏要配合着烂名声当个废物。

他喜欢她废在这院子里,藏的露的都只有他一人知,若她不藏了,若她不藏了……

霍渊心头一悸,答非所问:“阿榆……阿姐,你可是想进宫?”

叶白榆抬眼看他,这小子还挺敏锐,居然察觉到了她的念头。

想进宫吗,当然不想。

顾弦音在北黎宫中五年有余,历经两朝。先帝时,她是风光无限的一品医女,萧宸继位后,她被这位狠心绝情的新帝幽禁深宫,尊严尽失地做了三年玩物。

三年,不,是三年余两个月。整整三年又两个月她不得自由,每日被喂下“温香”,运不得功,走不得路,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她被迫活着,被迫承欢,受尽酷刑不能死,受尽凌辱不能报仇,她无时无刻不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当然是不想再进去的。

可是,她更想杀了萧宸。

顾弦音技不如人,不能手刃萧宸,但叶白榆或许可以。

今次采选,就是个接近萧宸的好机会。

不过她进了宫,霍渊就无人看顾,这孩子只与她亲近,在这侯府的处境必定艰难,得给他想条出路。

“霍小渊,你想一辈子在这偏院里吗?”

叶白榆了解霍渊,他没有奴性,不甘弱小,不会想要一辈子在这里受鸟气,用这样的话术最能说动他。

却听霍渊有些执拗道:“不想,但不是非要进宫。”

叶白榆意外,今日霍渊异常的不好哄,恍惚让她觉得他似乎已经好了,“不进宫,你想如何?”

霍渊:“我们可以离开。”

“离开?”叶白榆一笑,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想法单纯得很。

她起身自桂树上折了一枝花放在鼻下,拧眉闻了闻,说:“顾弦音当年死无全尸才得解脱,我一个被家族放弃的废物小娘子,又拿什么与皇权贵族对立?远的不说,这安南侯府就不可能任由自家大姑娘跟一个野小子流落在外,就算我们跑了,有侯府压着,你文入不得朝堂,武上不得战场,一辈子活在泥里,有什么意思?”

霍渊眼睫一颤,眸中的单纯覆上一层叫人心惊的光,一闪而过,几不可见。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分开,但是霍小渊,人跟人终究是要分开的,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过你放心,我进宫只是打算做宫人,还有放出来的一天,只要我活着,会罩着你的。”

叶白榆坐回轮椅,短发随意挽了个髻,没有发簪,新折的桂花随手一穿,倒也合适。

“走吧。”

霍渊暗自深吸一口气,压下气海里不明翻腾的怒气,心不在焉地去推轮椅。出门前他没头没脑地问:“顾弦音为什么死无全尸?”

为什么,因为顾弦音不想让自己的尸体落在任何人手里。她那日抱着必死之心,事先吞了一颗“奈何”,此药可叫人死后一个时辰内化尸。

不出意外,那两位战了三百回合的天之骄子最后抢到的是一滩腥臭血水。

想到此,叶白榆心里止不住地乐。她道:“猜的呗,你想啊,陛下为何默许编出什么火凤凰飞天的段子来,那肯定是没抢到顾弦音的尸体,遮丑来的,南相大约也没抢到,但凡抢到了,也不可能悄无声息,两人都没得到,尸体多半没了。”

“对了,那段子后面还讲什么了?”

霍渊不信她是猜的,那般笃定的自嘲的口吻,仿佛她深知一切内情,但他不能再问,他今天已经过于失态。

他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声平调直地念:“顾弦音乃凤凰转世,死后还将重新转世为人,此一世是为安定天下而来,得之者将得天下。”

叶白榆心头一动。

重新转世,得之将得天下……这听起来,像在为她重生铺垫造势。

而这样敏感的段子传遍大街小巷,必定是萧宸授意的。

莫非,萧宸知道她重活了?他这般大规模采选,其实是在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