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你猜,他肯为你死吗?”城楼上,顾弦音赤身裹一件红锦,红痕遍布的脖子套了腕子粗的黑铁链,似一只精致的宠物。

铁链另一端在萧宸手中,他勾着链子,恶作剧似的骤然收紧,迫使她仰颈后退撞入他怀中。他咬耳轻笑:“你的旧情郎,他如果卸甲进城,可能会死得很难看,如果不进城,你会在他面前死得很难看,你说他会作何选择?”

顾弦音木然看着城下。

今日南北两国交战,北帝萧宸以她为饵,引南相谢容与率军兵临雍城。雍城乃北黎都城,攻之可灭北黎。

一国与一人,他会作何选呢?

南军阵前,高坐马上的人似乎也在思考,一时没有回应。

谢容与其人,皎皎君子,如玉如仙,身披铠甲踏尘而来不损端雅,被萧宸逼到两难之境也不失风度。

她与他默然相望,隔着十六年朝夕相处的情分,五年未见的疏离,还有国仇与私情的两难。

他们竟有五年未见了。

五年前,顾弦音背负师仇与南陵的存亡,只身来北黎国为细作。她用了两年的时间除掉了北黎国难得的一位明主,掀起了诸王混战,令北黎内忧外患。

按照约定,当时谢容与应该来接她回南陵,但他却没有。他的失约导致了她身份暴露,被后来继位的萧宸幽禁深宫沦为玩物。

她被幽禁三年有余,谢容与对她不闻不问。这代表,她已经没了价值,不论是身份,还是感情。

是以所谓人质,不过是萧宸抛出来羞辱人的笑话,他只是想看谢容与当众放弃她,让她死心,让谢容与沦为薄情的笑柄。

但她对谢容与总是存有一点理智之外的期待。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他护她宠她,是她心里分量最重的人。她来黎国前,谢容与用尽全力抱着她,含着泪说会亲自接她回家。

细作一行,谁都是揣着有去无回的心,她没敢想过回家的那一天,但是谢容与含泪的承诺撑起了她回家的信念。她想,就算到了顾全大局的时候,他也会尽量保全她。即便不能保全,他望着她时也该流露些什么。如果他有苦衷,她会读懂的。

可是,谢容与只是默然看了她须臾,然后就面无表情地举起弓,将箭头对准了她。

雍城的冬日寒风凛冽,刀子似的剐人皮肉。而谢容与冷漠的放弃能直穿皮肉,寒她的心,剐她的魂,箭头未至,她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啧~”

萧宸惋惜咂嘴,“阿音啊,你这情郎不太行呢,孤以你为质,却没想真要你的命,他要你的命,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么看,你还是跟着孤好一些。”

他拥着她,撩起耳鬓吹乱的发丝,在两军阵前旁若无人地亲昵,“待孤退了兵,穿嫁衣给孤看可好?”

萧宸没要她的命,却给了她无尽的羞辱,让她背负了万死难恕的罪恶。

她身份暴露被抓后,萧宸利用她先后引出了同在北黎的其他细作。她的八个师兄,五个南陵兄弟,共计十三人,一个接一个在她面前被割肉凌迟。

若问顾弦音如何苟活了三年,一部分是赖于对谢容与的一丝期待,剩下的就是要杀萧宸的决心。

但萧宸为了不让她自杀,每日给她服用卸力之药,她终是没能杀掉他。

情未至,仇未报,苟活已是勉强。

“好啊。”顾弦音熄了心中最后一息火,声音如一屡即将散去的烟,轻飘飘的。她在他怀中转身,垫脚咬住他的唇,蛊惑一般道,“你杀了谢容与,我嫁给你。”

萧宸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摄住了心神,片刻微怔。顾弦音趁机将一根针没入他肋下京门,封住了他的经脉,令他暂时动弹不得,也不能说话。

萧宸浑身一震,瞠目看着她。

顾弦音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铁链,不堪重负的枷锁当啷落地,透着决绝与悲凉。她朝萧宸扬唇笑:“谢谢你今日没给我下药,萧宸,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但今日我留你一命,因为你与谢容与是劲敌,你们皆要权,为了权利可以放弃一切,不顾一切,那么你们便互争,互斗,互相折磨,一生为敌,不死不休。”

说罢她转身,在萧宸目眦欲裂的眼神中跳下城楼。

恰逢初雪落下,她一身红衣散于天地间,似火似毒,似魔似障,诅咒一般刻入人心。

两年后,北黎国都雍城,安南侯府。

府中有间极不起眼的小偏院,青砖灰瓦,丁点坠饰也无,跟侯府茅房一般配置。唯有一株丹桂越墙而出,繁密幽香,让这座小破院不至失了生气儿。

桂荫下摆了一张轮椅,坐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着家常蜜合色旧长衫,衣窄且短,捉襟见肘地罩着一副瘦骨。她不束发,发也不长,齐肩散着,瞧着很不合时宜。

正是侯府头号废物,大姑娘叶白榆。

她身旁立着一个半大小子,叫霍渊,正给她讲外头说书先生的书段子。他声调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像念经。

“顾弦音死时才二十四岁。”

“那日南北大战,雍城漫天大雪,她一袭红衣自绝于城楼,两军皆惊。”

“她死后,北朝国君萧宸与南相谢容与为抢夺她的尸体,战了三百回合,打得两败俱伤。”

讲到此处,大姑娘的嘴角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像诧异,又像嘲讽,太快了,霍渊没能捕捉清楚。

他非常诧异,大姑娘对什么都不入心,平日里他给她讲外面学来的段子,任书中悲欢离合,她从来听个热闹,甚至常常听得睡着。

怎么今日倒被顾弦音牵动了心绪。

霍渊记得外面私下有传,那顾弦音乃南陵细作,工于心计,当年她以医女身份为掩饰潜入北黎,一手挑动了北黎内乱。

那样一个人,与大姑娘能有什么关联?

他心有所思,一边继续说:“北帝与南相打得两败俱伤,结果谁也没抢到,顾弦音她化成了一只火凤凰飞上了九重天……”

“不知死活的,提那顾弦音作甚!”

王嬷嬷捧一套新衣火急火燎地跨进院门,咒骂着打断了霍渊念经。她眼珠子转悠一圈定在桂树下,脸上明晃晃地挂着嫌弃。

“大姑娘两年不出门,身边又只有一个蠢奴伺候,不晓得外面利害,那顾弦音是陛下的忌讳,虽说没有禁了外面的段子,但咱们这些皇城下住着的还是少提她为妙,若惹了什么麻烦,大姑娘在这家里越发不能自处了。”

大姑娘叶白榆在安南侯府是个灾星,猫狗都嫌,又是个不吭声的哑巴柿子,任谁都能捏一把踩一脚。

之所以遭嫌,是她命烂克人克己。她出生那日克死了远在战场上的老侯爷,一岁上克死了生母,三岁又险些害死才出世的小世子,绝了侯爷的后。

她自己三岁上生了场重病,烧坏喉咙成了个哑巴。两年前又倒霉遇上叶家仇人,叫人打断双腿丢进了河里。只可惜没能咽了气,如今废人一个,苟活于偏院里,嫁不出去又浪费粮食,成了个吃白饭的废物。

“你来作甚?”霍渊冷着脸挡在大姑娘面前,仿佛王嬷嬷是洪水猛兽,一出现就要咬人。

“你一个仆从,难道还来质问我?”王嬷嬷嘴上不让,心里却惴惴,不由得停住脚。

这小子是两年前跟大姑娘一块从水里爬上来的小杂碎,心智不全,却性如狼狗,浑身是獠牙。尤其一双细长凤眼,刀子似的锋利,除了大姑娘,见谁扎谁。

“若不是宫中采选的人来了,点名叫大姑娘参选,我也不费腿脚跑这一趟!”王嬷嬷摆出后院管事的谱,阴阳怪气,“大姑娘这个样子能有个参选的机会就珍惜吧,说不准凭着一张脸也能混个出路呢,总比一辈子吃住在娘家体面些。”

叶白榆闻言掀开眼皮,屈指弹了一声响,示意霍渊站到一边。

霍渊往旁边移了一步,却依旧是如临大敌地盯着王嬷嬷,代大姑娘问:“为何大姑娘要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