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早在战乱中就已悄然而至,到天下平定,霍渊成为天下之主,已是这一年的春季。

因为叶白榆腿伤未愈,霍渊暂时决定在陵城处理朝政。天下初定,他有几车的事要忙,但依旧每夜来叶府陪她。

“阿榆今日如何?”

霍渊来到床前,自然而然拧了巾子给她擦手擦脚。

攻占宫城那日,叶白榆后来昏了过去,她的腿被文詹撞断,又受了内伤,昏了两日才醒。这期间霍渊不眠不休地照顾她,上药换衣,擦脸擦洗手脚皆不假手他人。

叶白榆竟然没觉得不自在。

当她目睹霍渊被文詹击中,以为他要死了的时候她就想,什么都不重要,什么情啊,尴尬别扭的都不重要,只要他活着就好。

她心里还生出了一丝后悔,她后悔没有好好回应霍渊对她的情愫。

她想她应该再认真一些,霍渊一片真心那么真挚,哪怕被她拒绝依然毫不吝啬地真心以待,而她却只是想着躲避。

若她真的躲开了也就罢了,偏偏又没忍心。

现在想来,这不忍心其实是她对霍渊的不舍还有依赖。

她依赖霍渊,又排斥他的感情,多么像个薄情的混蛋啊。

叶白榆看着霍渊捧着她的脚,仔仔细细地擦拭,像是捧着一双珍宝。她忽然有些想笑,不知天下人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私下给女人擦脚会怎么想。

“为何这样看我?”霍渊回头见她盯着他看,顿时忐忑。他这些日子非常放纵自己,趁着阿榆受伤昏迷,自作主张地将她占据。

他照顾她的一切做得太顺手了,暴露了他的痴心妄想,是不是让她不高兴了?

叶白榆摇头,“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现在有些陌生。”

霍渊心里咯噔一下,他最怕自己如今天下之主的身份让他们渐行渐远,所以从不在宫中吃住,也不自称“朕”,他不想让日积月累的习惯改变自己。

“阿榆,不要觉得我陌生,如果我哪里变了一定告诉我。”

叶白榆笑,“那可说不完,你已经强出我意料之外了,再有几年,我怕是要仰望你了。”

霍渊因为这话而忐忑,这不就是说他已经强到不需要她了,然后她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了?

他把她的脚塞进被子里,看向她,“阿榆,我打算对功臣论功行赏,我想赐你爵位。

“嗯?”叶白榆没想到还有她的事,“你打算赐我什么爵位,有俸吗?”

霍渊道:“叶梁文,刘大龙,还有卢家大郎二郎几个皆封侯,阿榆的我还没想好,他们都认为阿榆比他们功劳大,应该封国公,可我又觉得你或许不想出这样的风头。”

“国公啊?”叶白榆想了想,“不上不下的,不如封个王好了。”

霍渊一愣,一时没明白她是何意,“阿榆想封王?”

叶白榆噗嗤一笑,“封什么王,我一个女子站在一群男人头顶上,他们可不会高兴,他们不高兴了肯定找你我的晦气,不够烦的,就封个侯得了。”

霍渊觉得阿榆醒来以后就有些不一样,好像不像原先那样排斥他。这在他看来,就是分别的前兆。

有点断头饭的意思。

他封个爵位给她也是想留下她。

“那就封侯,只是封了侯,阿榆可能得辛苦些,若你不想戍边,就守京城可好?”

霍渊很怕她说要去戍边。

却听她说:“戍边是苦了点,我这条腿此番落下了病根,受不得寒凉潮湿,还是守京城好了。”

霍渊心中一喜,原来阿榆没有要走的意思。

“阿榆,我想迁都,迁到洛城。”

“洛城不错。”叶白榆对新都很是满意,“气候合适,种桂树也合适。”

霍渊的心一怔,愣怔地看着阿榆。

“看我做什么?”叶白榆也看他,“皇帝陛下不让种啊?”

“不是。”霍渊心里生出了一些自作多情的想法,心跳不自觉加速,他忍不住试探道,“我只是好奇,阿榆想在哪里种?”

“是你要种的,自然是你决定。”叶白榆说。

霍渊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嗓子有些发干,说:“我,想种在属于我跟阿榆的院子里,可以么?”

“我们的院子?你打算如何跟你未来的皇后说?”叶白榆笑。

霍渊的眼睛瞬间黯淡,甚至有些生气,“阿榆,在我心里,只有你有资格做我的皇后,但我知道你定不愿入宫,所以我从不曾想过什么皇后,也不会有任何女人来过问我们的院子。”

叶白榆说:“一国之君不立后,不纳妃,那帮大臣不会让你日子安稳的。”

“帝王本就不是安稳的活,我立了后纳了妃,也照样还有别的不安稳,倒不如随心。”霍渊认真看着她说。

叶白榆又说:“你随心,他们不会耐你何,却会为难你在意的人。”

“谁敢?”

“谁都可能敢。”叶白榆说,“帝王永远不能掌控一切。”

“我不掌控一切,我只掌控我自己。”霍渊试探着去握她的手,“阿榆愿意留下来,愿意在我们的院子种桂树,我就当你许我靠近你了,只要你不躲开我,我会穷其一生追求你。”

“一定会有人质疑阻拦,将来我也可能面临两难,我不能保证万全,但我会尽力周全。”

叶白榆不信天下任何一个帝王,却能信霍渊。她没有挣脱他的手,默许他为她做一切。

隔日,霍渊在朝堂上宣布定都洛城,待宫城建好正式迁都。

此外,他对所有的功臣论功行赏。封叶梁文为定国公,刘大龙为庆阳侯,叶家大郎为汾阳侯,叶家二郎为一品将军。

最后,他封了叶白榆为珞珈王。

封王不是什么新鲜事,封一个女子为王就叫人震惊了。不过,暂时无人质疑,一来叶白榆的功劳有目共睹,二来没人敢跟霍渊质疑。

霍渊作为开国之主,威望摆在那。再有,众朝臣与各世家的势力皆是重新洗牌,还没发展到作威作福为己谋私的地步,因此没人会在这时候得罪陛下。

一个有话语权的帝王封一个有战功的王,谁也不能说什么。

只有一人对陛下道出了担忧,便是封度。

“不是,你封她为王,那皇后呢?王夫呢?你们不是打算偷偷摸摸吧?”

霍渊白了他一眼,“你才偷偷摸摸的,我跟阿榆光明正大。”

“我倒要请赐教,如何光明正大?”封度不信他还能有两全的法子。

霍渊但笑不语。

五日后,当今陛下做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他将要入赘珞珈王府。

这旨意一下,全天下人都怀疑陛下连夜失心疯了。

古往今来,谁家皇帝入赘?

入赘之后,这天下到底谁做主?

将来若有子嗣,跟谁姓?

当然,这些问题都扯远了,关键是,谁家皇帝入赘王府的!

“陛下,此事还请三思。”

第一个敢跟陛下开口提建议的是李继,他没说不行,只说不合适:“天下初定,周氏政权不能说稳,周边一些州县还有人因为消息闭塞,认为陛下的皇位来路不正,朝堂各种新政令还在实施之初,总要给百姓一个适应的过程,陛下尚年轻,头几年应该不会有人逼着陛下成亲,此事或许可以从长计议。”

霍渊道:“李公之言我都思量过了,别的皇帝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没把皇帝看得特别重要,我私下是个普通人,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想随心选择,朝堂上我是一国之君,该尽的本分都会尽,至于政权稳不稳,取决于我这皇帝做得是否合格,若不合格就应该有人生反心,若有人因为我入赘王府而反,那只管反,我能夺天下就能守天下,如果有人能将我拉下马,证明他比我强,我这皇帝不是非做不可。”

李继让这番话镇住了。他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可却在这番话面前感受到了自身的狭隘。说白了,天下之主没有固定模式,既然是主,如何掌管天下自然是主说了算,只要这位主对得起黎民百姓,那就是合格的君主。

更叫他佩服的是,新君是如此通透。一朝政权之所以往往走向末路,皆是因为当权者太看重那个位子,却忽略了那个位子本该是为天下百姓服务的。

新君重天下轻权利,是天下万民之福,只冲这一点,李继就不能再说什么,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一条路注定艰难。

卢白驹听完李继的转述,心里是不认同的。他跟李继相反,恰恰是墨守成规之人。他脑海里有一套完整的好皇帝的标准,他本寄希望于新君,然新君却没有一点附和他的预期。

但是,他也没有跑去霍渊面前死谏活谏。因为他看见了霍渊对叶姑娘的用情至深。

叶白榆不是传统的女子,比起入后宫为后,她更适合为将为相,这一点卢白驹非常清楚,他甚至曾为她是女子感到可惜,更怕新君将她圈在后宫。

他再活八辈子也想不到,新君居然愿意为她牺牲至此。愿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入赘,以天下为礼。

叶白榆更是没想到霍渊会如此,她听到消息时惊得说不出话。

彼时封度在家中做客,亦惊得险些咬了舌头,“啥?入赘?皇帝陛下入赘?那天下到底谁是主?”

他看向叶白榆,“这事你知道吗?他跟你商议过了是先斩后奏?”

叶白榆受到的冲击比任何人都大,根本不能静心思考什么。她只是想到了当初在长明宫给萧宸念书时讨论过的那个故事。

是一国之君在天下跟心爱之人之间做选择的故事。萧宸面临这样的局面时只有无奈,他想保全她,却不能放弃天下,因此不敢与朝臣朝纲相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害。

谢容与的选择更是不堪回首,他若为君,必会舍弃她。

叶白榆那日跟霍渊说帝王不能掌控一切,就是在表达一种无奈。因为天下跟女人是一对政敌,没有男人可以做出万全的选择。

她相信霍渊能做好这之间的平衡,但也没报什么太完美的希望。反正她也不靠男人来保全,所以并不纠结结果。

谁知,谁知霍渊的选择颠覆了她的认知,给了她感情,也给了她自保的权利。

她不敢说霍渊的选择是万全的,但对她的心却是无可挑剔。

再见霍渊是在这十日后,这十日他忙于国事,没有回叶府陪她。她清楚,他是在给她消化的时间。

“阿榆,这十日你都没来找我,我没有一日不忐忑。”霍渊站在廊下不敢进屋,“我做这样的决定昭告天下,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只是跟天下也跟你表明我的想法,你可以拒绝,也可以,也可以离开。”

“离开?陛下这是打算把我发配边疆?”叶白榆坐在屋里正对着他笑。

“当然不会,我是怕你被气走了。”霍渊往前走了一步,却还是没敢进门。

“知道可能把我气走,还这么胆大妄为?”

这十日里叶白榆反复思考一件事,她听到这样被安排得彻彻底底的消息,为什么没有反感乃至干脆跑路?

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做这件事的是霍渊。

她好像对霍渊有着超乎想象的包容,她好像,难以拒绝他。

霍渊看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我想着我都胆大妄为那么多次了,阿榆都没打死我,也没离开我,或许这次运气也好呢?”

“唔,那你运气确实挺好。”叶白榆点点头。

霍渊狂喜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还是没有进门,朝阿榆伸出手,“我高兴坏了,腿脚发软,阿榆可以接我进门吗?”

“空着手进门啊陛下,小气了吧?”

霍渊道:“出宫匆忙,没带一金一银,唯随身揣着一颗真心,若阿榆不嫌弃,只管拿去。”

叶白榆默了片刻,起身走向他,手还不及抬起就被他捉了去扯入怀中。他怀抱炽热,心跳如擂鼓,说出的话烫得人心疼:“不必阿榆来取,我愿双手奉上。”

叶白榆回抱住他,说:“我这颗心伤痕累累,也不够炽热,很是配不上你的,若你不嫌弃,便替我保存了吧。”

霍渊拥紧了她,“没关系,我来修补,我来捂热,若你想收回也请告诉我。”

“居然这么大方啊,那我收回了。”

“……我反悔了阿榆。”

“反悔无效。”

“我喜欢你阿榆。”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