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受委屈了。”

文詹看着昔日的徒弟,双目饱含怜惜。

叶白榆两世的委屈与煎熬都化在了师父的眼神中,她哭得眼泪不止,像个离家许久的孩子归家见到了牵挂自己的亲人。

文詹轻轻叹了一口气,像幼时那样朝她招招手,“若丫头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就到师父这里来。”

顾弦音刚去茅庐时才三岁,初到了陌生的地方很不适应。夜里睡不着就躲在被子里哭。这时文詹就会把她抱起来哄,有时会一直抱到天亮。在她心里,文詹是师也是父,一直到她长大了,受了委屈还是会趴在师父身上寻求安慰。

但叶白榆没有动,她不是顾弦音,而顾弦音心里的师父也已经不在了。

她逐渐让情绪定下来,得以平心静气地看着眼前老者。他与过去相比老了许多,发须皆白,面上沟壑丛生,像块枯木,老得叫人心疼。

“文公藏在这里与世隔绝,过得可好?”

文詹伸出去的手缓缓收回,一声文公隔开了十几年的师徒情,这丫头终是与他见外了。

他缕须释然一笑:“我要入土的人了,好不好的也就这样了。”

叶白榆席地而坐,抬头看着师父。这话听来有些讽刺,一个躲在世外兴风作浪的人却说不在意死活。

“那文公在意什么呢,天下安定?百姓富足?还是齐氏萧氏皇族?”

“你这丫头啊……”文詹摇头失笑,“看来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跟师父说说看,你都知道了什么,又想问我什么?”

叶白榆问:“我是前朝公主这事,师父知道吗?”

文詹表情一顿,然后指着徒弟笑,“连这个都知道了吗,丫头你很厉害啊!”

叶白榆低头笑了笑,原来师父真的知道。

“是周甫告诉你的吧,李继那孩子应该不会把这么危险的事说给你听,反正前朝已无复国的可能,你这个身份只会带来灾祸。”

师父连李继的身份都知道,是真正知晓全局的人。所以他诈死只是想要隐在人后操控全局。

而她的身份,是这局中重要的一环。

但叶白榆至今还没想通她的身份要怎么利用。师父说了前朝复国无望,就不会以她的名义统一天下建立政权,那他当初又为什么要收养她?难道只是要利用她的复仇之心吗?

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些事我从别人口里知道,一定心怀怨愤,会把账都算在萧氏齐氏头上,然后实施报复,我若能撼动两国根基一二,也有利于文公的大业,是这样吗?”

她一边问着,心逐渐发凉。所有人都认为,文公收徒传道是为了给南陵培养人才。如今看来,他培养出优秀的徒弟,只为更好的为己所用罢了。

这就好比爹娘生育你一场,只是为了等你长大用你赚钱,那些自以为深的感情都是为了让利益最大化而已。

文詹没有否认,“人生于世,所遇所为皆有因果,你原生父母的仇恨,你养父母一家的仇恨,终将是左右你的因,我有幸教你一场,是因也是果,你因为我复仇走上了这条路,而我所授你所学,决定了你的果。”

叶白榆点点头,她始终感激师父的教养之恩,没有他她将一事无成,甚至不知道能否活着长大。

但是……

“霍家一家老小的死,也是文公促成的因吗?”

李继怀疑杀害霍家的凶手是南陵人,而叶老将军跟白家主都苦寻无果,那极有可能是师父所为。她早该想到,能不着痕迹去北黎灭人全家的南陵人,唯有师父。

“是我派人杀的。”文詹坦然道,“当时霍家频繁往来南北两国,表面行商,暗中为北黎提供南陵的情报,以及,行复国之事,于南陵而言,不得不除。”

叶白榆浑身一僵。霍家行复国之事,换言之,就是在利用她的身份复国。

如此便证明,白家的罪名或许不是凭空而来,他们是真的想要推翻萧氏乃至齐氏皇族,复国前朝,一统天下。

而师父除掉霍家并收养她,不过是在竞争这一统天下的资格罢了,本质上没有区别。

原来这世上,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温情与爱护,一切都是有附加条件的。

“丫头,”文詹放平了语气,带了一点长者的感慨,“有些人命带杀星,注定与动**杀伐相伴,这是一条勇者路,也是孤者路。”

或许吧,她本来什么都没有了,早不该奢求什么,她甚至该庆幸这些残忍的真相到现在才揭开,让她在不够强大的时候有所慰藉。

到现在,她成了彻底的孤者,她不需要再为情所困,师父,谢容与,以及幼时残存的一些温情,对她而言都不重要了。

她缓缓起身,朝文詹躬身行了个大礼,“多谢文公教诲,抱歉叨扰。”

说罢将要转身,忽有数十人从天而降,拦住了她的去路。

“丫头,你的警惕性低了,更不该感情用事。”文詹在她身后开口,“你不该放了曲鸣。”

是啊,叶白榆嘴上不认师父,潜意识里还是把他当师父,她放掉曲鸣只身来竹林,确实忽略了能否全身而退的问题。

若说方才的真相斩断了他们之间的师徒情,那么现在,他们就是真正站在了对立面。

“我就算不放了曲鸣,文公难道会因为他放过我么?”

叶白榆轻笑一声,拔刀攻向了围住她的人。

身无牵挂的人,刀锋才能无情。叶白榆的刀从未像现在这样痛快过,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锋利过,刀刀致命,所到之处没有活口。

文詹看着昔日爱徒决绝的背影,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目光。这孩子资质极高,比谢容与更佳,本能练成绝世兵器,却太过重情,因此学什么都差着一口气。

如今这副身体资质差点,唯有绝情加成,她才可能有一战之力。

叶白榆凭着胸中的一口郁气,一路杀到半山腰。刀身已是鲜血淋漓,虎口因为过于用力而撕裂,每砍一刀带来的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但她却因为这样的疼而感到痛快,因为痛快而愈加兴奋,又因为兴奋而逐渐感觉不到疼。

她像个嗜血的杀人狂魔,唯有血能给与她生机,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霍渊赶到时,几乎没有认出阿榆。她浑身浴血,双目赤红,刀锋聚满了杀气,仿佛换了一副灵魂。

他的心一下子绷了起来,拧眉朝一同来的封度道:“烦你们在山下接应,我带她下山。”

封度脑子一炸,心说这货是疯了吧,那山上少说有几百人,他一个人上去救个屁!

可不等他出口阻止,姓霍那疯子就杀到了山上。这货比阿榆疯魔更甚,所经之处尸横遍野。封度观察了一下倒在他刀下的仁兄的死状,脖子几乎与身分离,要断不断的歪在身体上,显得异常诡异。

他打了个哆嗦,暂时歇了上去帮忙的心。这两位疯子联手,莫说几百人,千军万马也不在话下。

霍渊担心阿榆,一心只想快点杀到她身边,手里的刀几乎轮出幻影,血溅了一身。等到他来到阿榆身边,已经成了个血人。

叶白榆杀红了眼,根本没有看到霍渊,刀无差别地朝他抡去。挥出去的刀被对方抵住,传回的力道震疼了她的手腕,这才换回了她些许理智。

“阿榆!”

霍渊的声音似从远方传来,她恍惚了片刻。周围被她击退的人趁机涌上来,刀剑从四面八方挥到眼前。

“阿榆!”

霍渊瞠目看着被包围的人,拼尽全力出刀,击退了她前面的人,同时伸手去拉她,刀紧接着扫向她身后。

围攻的人倒了一片,不知是不是被霍渊的杀气震慑,暂时没有人再靠近。

叶白榆撞进了坚硬如石的胸膛,终于唤回了理智,她抬头看着霍渊的脸,惊道:“你怎么来了!”

她还认得他,霍渊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将她抱紧了些,飞快地,又极轻地在她发顶点了一下,“回头再告诉你,抱紧我。”

叶白榆怔了一下,只是没来得及回味发顶的触感就被霍渊抱着跃起。身体不自主腾空,她不得不抱紧了他腰。

半年多不见,霍渊的身体又健壮几分,竟很有安全感。才刚失去一切的叶白榆一下子落入了坚实可靠的避风港,感觉极不真实。

她就这样做梦一样被霍渊带下了山,至此,再也没有动刀。

“我的老天爷!”封度见了俩血葫芦,惊得不知说什么。

“快撤!”霍渊打断他的废话,抱着阿榆跃上马背,率先逃离。

山上竹林中,文詹听见了马匹奔跑的声音,笑道:“这么快就让她跑了,你们的功夫还差得远呢。”

曲鸣道:“先生没叫功夫好的兄弟拦截,是有心放她走吧。”

文詹不否认。现在的阿音功夫不比以前,能杀到半山腰已是极限,他总不会真的让她死的,她此行只需学会绝情就够了。

“是啊,我是没料到她能杀这么多人,都埋了吧,去告诫大家,功夫不到家将来就是这样的下场。”

“是。”

文詹问:“谢容与到了吗?”

曲鸣回:“到了,跟那个周忘尘前后脚进的永昌郡,在谢相后面还有一拨人,行事风格似乎是北黎的玄羽卫。”

“哦?”文詹笑了起来,“永昌郡可从没有这样热闹过啊。”

霍渊看出了山上的人有心放阿榆离开,但他还是快马加鞭逃离永昌郡,因为他预感谢容与会追来。

可惜,快马加鞭也没能躲过,他们将出西城县就遇上了谢容与。

狭路相逢,谢容与先朝霍渊身后的人道:“封揽玉,我给你一次逃生的机会。”

封度虎躯一震,他都成这德行了,姓谢的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既然认出来,他就更不能逃了,他封揽玉这辈子就不会写怂字!

“切~谢危行你少吓唬人,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姓封的自己找死,谢容与就不再管他,转而看向霍渊。第一次见这张脸,他打量一二,客观上认为比萧宸顺眼,但也更危险。

那双没有遮掩锋芒的双眼让望者生寒,这种与生俱来的锋利是谢容与生平仅见。

“该叫你周忘尘,还是霍渊?”

“这不重要。”霍渊道,“我要带阿榆走。”

“不可能。”谢容与看了眼他怀里一身血的阿榆,“师父有心放你们走,但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霍渊没有理会他的话,低头在阿榆耳边问:“你想跟他回去吗?”

叶白榆没有说想或者不想,而是握住他持缰绳的手,说:“你如果能打乱谢容与的节奏,你就能赢他。”

霍渊反扣住她的手。他知道阿榆不想给他压力,她如果说想走,他一定会拼了命带她走。她只教他打败谢容与的方法,是让他自己逃离南陵,不要管她。

那怎么可能呢,他是一定要从谢容与手里把她带走的。

“阿榆,我没有信心打败他,可以给我一点力量吗?”

“啊?”叶白榆抬眼看他,不明所以。

霍渊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我想亲你一下。”

“你……”

不等叶白榆回答,温热的唇就落在了脸颊。她微微睁大眼,刚要骂人,那没大没小的东西就一跃而起。

刀剑相碰的声音随即响起,瞬间把叶白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挤了出去。她集中精神看着交战的两人。

谢容与今日用了剑。他惯常用刀,其实更擅长使剑。师父曾说,谢容与的气韵与身法与剑更配。同样的招式,他有自己的节奏,如行云如流水,不论对方是快是慢,都能在无形中扰乱敌手的节奏,让对方为自己所控。

霍渊刀锋凌厉,又快又狠,但对上谢容与的剑就像一头扎进了软棉花里,从这往后的每一刀都黏黏糊糊,落不到实处,也很难抽身。

他拼着受伤露了一处极大的破绽,令谢容与的剑错愕一瞬,趁机退开,暂时中断了交战。他必须从刚才失去控制的节奏里抽身出来,才能找回属于自己的节奏。

谢容与没有乘胜追击,十分耐心等待对手反击,因为在他看来,霍渊的功夫跟自己还差得远,没有上次的契机,他根本伤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