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来到竹屋已是三日后。他站在悬崖边看着雾气缭绕的山下沉默了许久。

“先生……”

沐雪跟沐霜垂头站在身后,一副认罪的姿态。沐雪见先生不说话,跪下来恳求:“请先生责罚,是我大意了,我看姑娘她最近没有异样,没想过她会,她会跳崖。”

“是我的错!”沐霜也跪下来认罪,“是我贪嘴,忍不住下山逛街市,若我在,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谢容与没说话,默然跳下了悬崖。

“先生!”

沐雪沐霜两人大惊,跪行来到崖边,瞠目看着雾气茫茫的山下,慌得脸煞白。

“先生他……这是殉情了?”沐雪牙齿发颤。

“先别慌。”沐霜抓住沐雪的胳膊,让她不要乱想吓唬自己,“先生轻功了得,一定是有把握才跳的,那女人哪里比得上大业重要,先生不是那么糊涂的人。”

沐雪转头瞪她,“这样贬低叶姑娘的话你以后莫要再说,先生自有先生的衡量,不是我们能过问的。”她又望向山下,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叶姑娘会不会根本没死,她轻功也不差。”

叶白榆不见的那天,沐雪沐霜找遍了整个山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实在太异常了。

“我早就说她没死了,你不信。”沐霜道,“那女人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只是咱们猜不到她怎么逃走的罢了。”

谢容与落在了一根斜长在山体上的树杈上。站在此处抬头望,山上一片云雾,看不见来处。下望亦是看不清落脚地,躲在这里,不论是从上还是从下看都很难被发现。以阿榆的轻功,落在这里再从这里跳下去,都不是问题。

但问题是,山下以及附近的村镇都有他的人,她是怎么避开眼线离开的?

叶白榆此时刚刚跟封度汇合。

她三日前跳下山崖,躲在山体中部的一颗树上。她在崖边观察过数日,以她的目力,只在天气晴朗且有风时才能看见这颗树。因此她选了阴天的傍晚跳崖,等到沐雪他们开始找,天就已经快要黑了,她躲在这里,不论是从上看还是从下看都看不见她。

她一直躲到临近天明,这时候沐雪他们已经找过一遍,正是心神俱疲的时候,不会在天没亮之前再找。

赶在天亮之前,她逃离了此山,也是运气好,她中途遇上了扮做猎户的封家人。

那之后,她扮做一个贩香商人,在封家人的掩护下,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彻底摆脱谢容与的眼线,来到了封家在附近县城的一家香铺。

“我的人五日前就找到了这里。”封度说,“锁定了你所在的山,但是上不去,那附近全是谢容与的眼线,我根本不敢让他们轻举妄动,只能等你自己下来。”

“翟寂是真的战死了吗?”叶白榆问。

封度一愣,随即笑起来,“你这几日不会一直在想他吧,见了面什么也顾不上问。”

叶白榆很严肃地看着他。

封度掩口清了清嗓子,稍微正色一些道:“我得到的消息是战死了,身中数箭倒在战场,当场就死了,北黎国君还追封了个一品将军。”

悬了几日的心被巨石击落,叶白榆的心一阵恍惚,脑子也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心中茫然成雾,像站在山崖上看不见崖底一样无助。

她这样呆滞了不知多久,又听封度话音一转:“但是……”

叶白榆一慌神,眼珠子转向他。

“但是……”封度卖关子似的慢腾腾说,“现在北黎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民间义兵,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灭了南陵的北伐军,俘虏了崔琰以及三万多兵,在豫州收回了叶镇泽丢失的城池,打得袁峰无力招架,你可知他们首领是谁?”

叶白榆瞪着他不说话。

封度只好自问自答:“叫周忘尘。”

他刚说了个周字,就见叶白榆无光的眼神亮了起来。又听她不确定地问了一遍:“周忘尘?是忘记尘世的忘尘?”

封度摸着鼻子笑了笑,“我本来还不确定,你这样一问,那周忘尘就是你小徒弟对吗?”

堵在心口的巨石豁地移开,叶白榆肩膀一松,这才感觉到手脚冰凉。她搓了搓手,道:“是他,他现在可是周家家主?”

“这都能猜到?”封度笑起来,“你们的默契很不一般啊,前段时间周家莫名其妙换了家主,不过没什么人关注,这周忘尘据说是周因之子,没在周家长大,什么都不会,没人看好他,谁知不声不响的竟成了救国英雄,你可知他现在有多少兵?十万!”

叶白榆的脸上久违地露出笑容,不愧是她教的,闷声干大事。

封度多少有些看不下去了,“唉,哪天要是我死了,你能失神个一时片刻的,我也就知足了。”

“你?你祸害遗千年,且要活呢。”叶白榆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说起正事来,“我想去宁州。”

封度敛了笑容,“去哪?你可知现在宁州那边有多乱,流犯们都反了,当地官府根本真压不住,那地方现在比土匪窝还吓人,你不说赶紧跑回北黎找你那小徒弟,去宁州作甚?”

叶白榆说:“你还记得那些救宁家三子的人吗,我怀疑是文公的人。”

“……谁?”封度怀疑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就是她激动的脑子坏了,“你说那是谁的人?”

“文公,文詹。”

“你说的是他生前培养的人吧。”封度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文公还活着,“说不定他真留了什么后手。”

“不是,我觉得他没死。”叶白榆道,“霍渊都能轻易诈死,他为什么不能?”

封度愣了一下,“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可你家小徒弟好歹换了个身份谋事,文公死了近十年了吧,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图什么?”

叶白榆摇头,“文公这人,过去我还勉强能说了解,现在我完全摸不透,我甚至……”甚至不知道师父当初收养她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甚至什么?”封度捕捉到一些不好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有难处,可别瞒我。”

叶白榆沉默片刻,“有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想找到文公确认一下。”

“这么说,是非去宁州不可了。”封度敛眉想了想,怎么想都很难,“宁州那穷地方,我爹都懒得去做生意,太偏了,又乱,去做生意的钱没赚到先被洗劫一空,伪装成行商的基本行不通。”

叶白榆说:“那就扮做江湖客,江湖中人来来去去的不惹人怀疑。”

两日后,叶白榆跟封度家养的几个江湖客一起到了宁州。

几人皆是穿黑衣戴斗笠,叶白榆跟封度易了容,黑面长髯,脸上贴了疤,一群人看起来像凶神恶煞的讨命鬼,一路走来根本无人敢近身。

“宁州这么大,你打算去哪?”封度问。

叶白榆说:“去最偏僻的永昌郡。”

“永……”封度差点让口水噎住。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极其荒凉,连流犯都不去,听说还常有野人出没,万一遇上什么野人,他们这几个人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

“你为何要去永昌郡?”

“因为那里荒凉无人,听说还有什么野人,正是最好的隐蔽之处。”

封度:“……咱们这几个人,能活着出来吗,如果不能,容我提前给老爹写封遗书。”

“不用写。”叶白榆说,“到了永昌郡,我一个人去,若五日不出,你们就离开。”

“什……你不要命了!”

叶白榆摁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管是谢容与还是文公,都不会杀我,但你就不好说了,你护送我到这里已是帮了我大忙,别把义气用在这里,以后我要麻烦你的事还多。”

封度不信她的鬼话,“若没有危险,何来五日不出就让我们走的话?”

叶白榆没说话。这家伙总是太敏锐也是个麻烦。

“那我换个说法,若五日不出,你们就进去找我,我会沿途留下记号,这行了吧?”

封度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他没打算等五日。

叶白榆独自进了永昌郡,快马加鞭赶到东南边界的西城。这地方师父曾经提起过,他说此地有很多灵鸟,想寻个机会来游玩。

若师父要隐藏,极可能就在此地。

果然,她刚入西城境就遇上了所谓的野人拦路。

这些人皆以兽皮避体,头发乱糟糟散着,脸上贴着长毛,打眼一看确实不那么像人。

大家谈野人色变,一方面是因为没看清他们的样子就先被吓住了,一方面是这些人成群结队,像一群要吃人的异兽,被这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是个人就要跑。

叶白榆直接问:“文公可在?”

野人们不知所谓一样互相看了看,又茫然看向叶白榆。

叶白榆懒得与他们打哑谜,从马上一跃而起,拔刀攻之。

遇弱,这些野人还能维持兽形,遇上强者,他们就顾不上伪装了,没几下就被叶白榆逼着现了原形。

大家打了半天后发现,原来同出一门。不过野人们的很多招数叶白榆没见过,应该是师父又研究了新招。

他们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沿途的眼线一路跑上东山茅屋报信儿。

“先生!有人进了西城,说要找文公。”

茅屋前剪花的老翁闻言笑了笑,“一个人来的?”

“是。”

老翁道:“那就切磋切磋吧,看看那丫头有没有长进,你们十人一组,轮番与她交手,五轮若不能将她击退,你们就一年不准出去,在家练功。”

“是,先生,可是……您说那是个女子?”

“怎么,是男是女都还没看出来?”老翁哈哈笑,“你们啊,差得远呢。”

叶白榆没费多少力气就打退了那些野人。这些人功夫都是末流,要么是没学多久的,要么他们只是师父收的兵,只负责装神弄鬼。

她骑上马继续走,这县城有山,依着师父的性子,八成会住在山上。她直奔山去,在山下又遇上了拦路的。

这些人也是一副山野人的打扮,不过比先前那些像人一些,功夫也更强。且人数众多,轮番上阵,很是不讲武德。

叶白榆心说:“这是拿她训练徒弟呢。”

她才不当冤大头,她从车轮战中抽身出来,从交过手的人中挑了一个功夫最好的,拿刀架着这人的脖子将其挟持,威胁其他人:“都退下!”

“你叫什么?”她问道被挟持的人。

“曲鸣。”

叶白榆道:“好,曲鸣在我手上,一炷香的时间,若不带我去见文公,我会再抓一个,到今日天黑前,我会把所有抓住的人带走送去陵城。”

众人闻言集体色变。

山上的老翁听了这话,笑了半天,“这丫头啊,还是那么鬼精鬼精的。”

包括曲鸣在内,这山上所有的人都是发配到宁州的流犯,若送去陵城,不知要牵扯出多少案子来。不止被抓走的人,这整个山上的人都将暴露,近十年的谋划就断送了。

笑完了,老翁敛了笑容,道:“让她自己上来。”

这山头虽不高,却暗藏阵法,叶白榆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找到山上的竹林。如果连她都走了这许久,一般人到了这里根本不会知道还另藏玄机。

一见竹林,心跳就不自觉加速,这里的感觉太熟悉了,处处散发着师父的气息——淡薄,清幽,以及让人望尘莫及的智慧。

叶白榆紧张且忐忑,想见到师父却又怕见到师父。想见是对师父有怀念,害怕是怕撕开她所珍视的一切。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茅屋前,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鹤发老翁。

这人身形消瘦,双腿比起瘦弱的身体更加细弱无力,几乎像是孩童的两条腿。叶白榆眼睫微颤,她比谁都清楚,这两条腿是废腿。

轮椅上的人衣角微动,用熟悉的声音说:“丫头,你来了。”

说着,他操控轮椅转身。

熟悉的容颜进入叶白榆视线,像一粒沙吹进眼中,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眼角一酸,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