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榆再次见到谢容与是七日后,他深夜而来,一言不发地坐下给自己换药包扎。

他不说来意叶白榆便不问。她大概也能猜到,能把谢容与伤成这样的不是萧宸就是霍渊。

“你那个小徒弟很厉害。”谢容与上完药才开口,“我好多年没受过这样严重的伤了。”

叶白榆瞥了一眼他手臂的伤,算算时间,受伤应该有三日以上,但还有血渗出,证明伤口很深,射箭的力度非同小可。

看来霍渊那小子的箭术又高明了不少。

“他还差得远。”叶白榆说。

谢容与笑看了她一眼,“你是说距离杀死我还差得远吗,不远了,我差点就没活着回来。”

叶白榆说的是功夫上的差距,谢容与说的是霍渊杀人的本事。杀死一个高手不一定要比他厉害。

“看来阿榆对他的本事也不甚清楚,他能领着两千兵自由出入我南陵,你可有想到?”

说着他抬头注视叶白榆的眼神,看似询问,实则试探。

叶白榆坦然一笑,“竟这样厉害吗?”

“阿榆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叶白榆道:“那我应该表现得很意外,证明我毫不知情吗?我那徒弟再厉害,若没有谢相有心放水,他带着两千人还有谢相的死敌萧宸也没那么容易走出南陵,你故意放走他们,不就是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秘密进来的么,既然都查到了,何必大晚上的跑来看我演戏呢?”

“阿榆从不骗我,若你说不知情,我就信你不知情。”谢容与看着她那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的眼神,不知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你信不信我,有那么重要么,谢相?”叶白榆的讽刺不加掩饰,“你心里有了结果也有了决断,我让你相信了也不会改变你要做的,何必呢?”

霍渊能带两千人进出南陵,是赖于封家帮忙。谢容与故意放他们走就是为了揪出背后帮忙的人,他查到了封家,继而怀疑封度与她暗中接触,所以大晚上的跑来试探。

他试探是题中应有,叶白榆没有意见。但不必做出愿意为了她改变决定的样子,或是只要她不承认,他就不会对她怎么样,这让她非常不舒服。

谢容与默然,他承认他有些自欺欺人,自从那日阿榆对他或真或假的表示了一些缓和之意后,他就陷在了一些自欺欺人的情绪里。他今日过来其实不是试探她与封度如何,因为显而易见,封度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那个小子,必定是因为阿音。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那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以为她或许会为了封度稍微装一下,可她竟毫不掩饰,所以他不知该欣慰她的不伪装,还是因为她不伪装而失望。

那么她那日假意与他站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

刺激岳家那丫头么,刺激她又为了什么?

叶白榆倒了杯茶递给谢容与,“既然谢相回来了,那两位姑娘可否带走,我这里不需要人。”

谢容与点了点头,“既然阿榆不喜欢,那我就让她们远远守着,你这里总有不相干的人混入,太危险了。”

叶白榆没说话,谢容与想要监视她,无论如何都会安插人手。他就是不想让封度随意进出叶府,更不想让她随意私下与封度接触,他在警告封家。

恐怕,封家很快就要有麻烦了。

果不然接下来几日,封家在陵城的几家铺子就因为一些原因接连被查封,封老家主还被请进县公廨喝了几回茶。

但没有本质上的损失,因为谢容与还只是警告,毕竟封家在商界的地位不可撼动,连朝堂也要依赖三分,动了封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不过就算真的动了封家,也不影响封家在暗处的产业,是以封大郎君还是照样每日吃喝嫖赌,一点没影响享受。

这日,封度大摇大摆地进了叶府,完全没把谢容与的眼线放在眼里。

“姓谢的越发小气了!”他进门就骂谢容与,“我只当他真的大方,这辈子都不会安排人监视你,谁知先前不过做样子,哼!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我天天来,我气死他!”

叶白榆笑得不行,“你光来还不行,得带吃带喝,一日三餐一顿别落下。”

“带吃带喝?你这是变相让我养你吗?”封度大大咧咧坐下来,从桌上果盘里拿了只果子啃,“我倒是想,我只怕谢容与气疯了跟我老爹过不去,虽然封老爹不在乎钱,但在乎命,我瞧着谢容与此番与以往很不一样,我吃不准他会做什么。”

“别说你,我也吃不准他。”叶白榆耸肩,“后面你收敛些,暂时不要叫他抓到把柄,能暗中传信就够了。”

封度半开玩笑道:“只要你那小徒弟别有事没事跑来,再弄个什么两千兵来,我就没什么风险。”

说到霍渊跑来的目的,叶白榆下意识咽口水,她清了清嗓子,“又有什么消息吗?”

封度不放过她的表情,笑得很贼,“你方才是喉干吗?”

“说正事!”叶白榆一想到霍渊就头大。

封度故作正经道:“这正事啊,跟周家有点关系。”

叶白榆抬眼,明显上了心,“周家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上心周家的事啊?”封度捧着脸贼兮兮地看着她,“是因为周家上心,还是因为那小子上……哎呦疼!”

他话没说完脑壳就挨了对面一巴掌,生气:“还不让人说实话了你!”

“少放屁,说事。”

“说说说说!”封度揉着头龇牙咧嘴道,“先前周家卜算萧宸死了,引的全北黎有异心的世家造反,你那小徒弟救了萧宸后就去了周氏老窝,不到一天就逼着周家改了口,让各世家成了犯上作乱的反贼,现在萧宸还有叶梁文正忙着铲除乱党,打得热火朝天的,你听了这消息有没有什么想法?”

叶白榆琢磨了片刻,“你是说周家认怂太快了?”

“难道不是吗?”封度道,“周家的周封我是打过交道的,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那么怂的人,再说周氏能人多的是,就算他怂,其他人也不见得答应,你小徒弟虽然心狠手黑,想在一日内操控周家改卦自打脸,那也难了点。”

封度不知道霍渊的身份,所以有些内情猜不到,但叶白榆大概能猜到。

霍渊那小子从来不是单靠暴力解决问题,他许是用周因的死威胁到了周封,乃至周氏一族,所以才拿到了话语权。

“看来你知晓内情啊。”封度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那行了,你有数我就不管了。”

叶白榆跟封度闹归闹,却明白他是担心霍渊太有城府,把她也算计进去,所以她心里很感激。

她缓和了语气,提醒他:“快要交战了,你做好准备。”

封度眼皮子一抬,“交什么战,不是说两国暂时不会交战吗?”

叶白榆笑着摇头,“协约这东西跟门锁一样,防君子不防小人,两国你死活我的关系,只要有机会干掉对方,谁还管协约写了什么?”

封度思索着说:“北黎内乱,倒确实是南陵发兵的好机会,看来我要屯粮了,这场仗不一定打到什么时候。”

北黎内乱的消息很快在南陵传得沸沸扬扬,激发了不少人想要趁机灭北黎的心思。

这日叶白榆进宫给太皇太后例行请安,齐泱私下里问她:“今日朝堂上有人提及北黎内乱,是我南陵攻打的好时机,质女如何看?”

叶白榆先是一笑,“陛下认为我的看法重要吗?”

她一个人质比契约还没有保障,契约违反了就是违反了,但人质是可能没命的。不论南北双方哪一方先毁约,她都是第一个用来祭旗的。

齐泱道:“明人不说暗话,质女在南陵不会死。”

“陛下是认为谢相不会杀我吗,这可未必。”叶白榆笑了笑,“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好,姑且就默认谢相会杀你。”齐泱换了说法,“但质女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你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利的选择不是么?你帮我亲政,不就是选了一条退路吗?”

这小陛下倒是不糊涂,只不过他猜不到叶白榆的底,只当她是个走投无路寻求自保的质女。所以他用未来的权利许她一条命,诱她跟自己站同一个阵营。

叶白榆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陛下说得对,若南陵能趁机灭了北黎,我确实就解脱了,可万一不能,那我这条命就还是没有保障,便是陛下亲政,若满朝都要杀我,陛下也难以保我万全。”

齐泱没有继续这个问题,“今日朝堂上有人提出交战,但谢相似乎并不支持。”

也就是说,在是否交战的问题上,叶白榆必须要站队了,没有脚踩两船的可能。

“我可否请问,谢相为何不支持吗?”

叶白榆认为整个南陵,没有人比谢容与更想灭掉北黎。他不支持的态度就很让人怀疑。

齐泱道:“我朝国库不甚充裕,固然是灭北黎的好时机,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灭,谢相认为长期作战将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且不见得能成功。”

“那陛下为何一定要打,是单纯想要与谢相对着干,还是有把握?”

齐泱直言不讳:“我想要兵权,灭北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没有把握,至少现在没有。”

还不算是个眼高手低的激进者。

“陛下手里可有将?”

齐泱点头,“是我很早安排进兵营的可信之人,他如今已是四品都尉。”

他竟还培养了一个自己人。

“陛下如此有远见,着实令我佩服。”叶白榆先恭维再质疑,“只是,陛下行事皆在谢相眼皮子底下,确定他不知道此人吗?”

齐泱并不生气,“我非先生腹中蛔虫,自然不能猜到他都知道些什么,即便他知道我培养了自己人也不是奇事,但我身不由己,所能做的已是尽了全力,所求之结果也是一场赌,成功了自是好,不成功也不会更坏,大不了我不当这个陛下就是。”

叶白榆赞赏点头,“陛下看得明白,我亦不是安于现状之人,倒愿意陪陛下赌上一局。”

齐泱就知道她会同意,“那叶姑娘有何见解?”

叶白榆因为他的称呼笑了笑。他们合作成功一次,这次又达成了第二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合作,他才把她当自己人,倒是怪谨慎。

“依我之见,还不是破釜沉舟的时候,陛下不宜出头跟谢相表明自己的野心。”

齐泱疑惑,“你是叫我继续韬光养晦,放弃这次机会?”

“韬光养晦不代表不动。”叶白榆道,“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地隐在太皇太后跟谢相身后,为什么要自己下场去赌呢?”

“你是说,让祖母跟谢相对局,我从中得利?”

叶白榆点头,“正是此意。”

齐泱却摇头,“道理虽然对,但行不通,祖母最近不肯出面主持朝局,不会做这个决定得罪人,何况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并不希望有战事。”

叶白榆道:“太皇太后没有兵权,而谢相有,战事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自然不希望两国交战,但如果给她显而易见的好处呢?”

齐泱不解:“什么好处?”

“再等两日吧。”叶白榆卖起了关子,“且让攻打北黎一事再发酵一下,到了不得不决定的时候再说不迟。”

这之后又过了七八日,朝堂上关于是否攻打北黎一事争论得越发激烈。支持攻打北黎的认为,这是百年难遇的好时机,南陵当年为了稳定朝局,牺牲了不知道多少细作,换来了数年喘息的时间。如今终于风水轮流转,轮到北黎内乱,若不趁此时攻打难道等北黎内乱结束再休养生息几年打吗?

不支持的则认为,南陵刚刚缓了一口气,不宜长时间作战,万一最终两败俱伤,或者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那就得不偿失了。

而就在两边争出个结果之前,陵城先发生了一件哀事。

宁阳老侯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