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的吻暴露了他心中所想。

他嫉妒,疯狂,愤恨,想要撕开他们之间的生死隔阂,想要不再克制,想要占有她的一切。

他的嫉妒与愤恨,无疑来自于顾弦音跟萧宸之间的种种。

顾弦音当年站在城楼上时也曾短暂的想过,如果她重新回到南陵,回到谢容与身边,还能与他像从前一样相处吗?

谢容与温柔,包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经历了什么,他应该都能待她如往常。

可是,他也是人,会嫉妒,会有占有欲,心爱之人被另一个男人当做玩物,他心里真的会不在意吗?

单是想到这个问题本身,就让顾弦音难以接受。她不想去挑战她与谢容与的情,也不想去沾污。

所以她宁愿放弃生命。

然而世事不由人,她终是回来面对了这个问题。

她抓住了谢容与试图拆她衣襟的手,指甲扣进他的皮肉,阻止了这个即将误入歧途的吻。

“谢相是要在这里与我做那种事吗?”

谢容与霎时浑身冰凉,像灵魂被人吸走了,只剩下没有理智的躯壳。

“对不起……”他握着她的手不住地颤抖,“对不起阿音。”

“我不是她,谢相,她回不来了。”

谢容与身体僵硬,固执地抓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他方才失控了。从他看到那封信,意识到她留下来,与他重温旧梦其实是要拖住他时,他就失控了。

当他想到,她在萧宸身边也可能为了达到一些目的这样取悦那个人时,他就彻底失去了理智,说了那样伤她的话。

他该死,他竟伤害了阿音,他终究与别的男人没有两样。

叶白榆道:“既然你猜到了我只是要拖住你,为何没有回去?”

谢容与没有回答。

叶白榆继续问:“若今日卢公遭难,他日你被他质问,这一夜去了哪,为何没来救他,谢相要怎么回答呢?”

“是与他解释,你陷入了两难,你努力了许久,终于获得了与一个女人独处的机会不能放弃,所以没能去救他,对么?”

谢容与手指僵硬,再也握不住她的手。

叶白榆把手轻轻抽出,整理衣襟重新跪坐好,看着陶案上的白粥,道:“谢相,你是绝顶聪明的人,该知道事无两全,你为了成事选择放弃情,那么这份情就断了,再无重来的可能,你如今为了一个敌人,放弃助你多年的卢公,可也想过是这样的后果?”

“当然,你有你的计划,我不断你对错,只是既然你做了选择,就该潇洒些,这样的谢容与才更有魅力不是么?”

“阿榆……”谢容与神色倦怠地靠在树上,声音里满是哀伤,“在你眼里,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对么?”

叶白榆把石板上烘干的桂花往罐子里收,边说:“你既然这样问了,就已经有了答案不是么,身在局中,不择手段的不止你一个,既然大家都不择手段,就无可厚非。”

“是啊,身在局中……”

他呢喃一样说着,却也没有说完,不知他说的身在局中跟叶白榆说的是不是一个局。

叶白榆把挑拣好的要做桂花蜜的桂花分装在两个瓷罐中,倒入蜂蜜密封好,然后将一瓶给了谢容与,“日子过得不顺心,总要吃点甜的,这瓶你留下吧。”

谢容与收下蜜罐,看着她,“你要走了么?”

“是啊,局都被看破了,我难道还在这里做戏么?”叶白榆抱着两只瓷罐起身,“谢相不必相送,我自己可以回去。”

谢容与没有起身,在她走出院子后闭上了眼。

直到听见她骑马走远了,才又睁开眼,拆了信鸽送来的信。

上书:卢家有难,速回。

陵城今夜不太平,卢家的大郎二郎因为“通敌卖国”被抓了。

起因是今日的赏菊宴上,卢大郎做了一首怀念亡友的诗。其中有一句“恨我生不逢旧时,哀君冤魂断南乡”被认定为反诗。

这诗中所哀之人是北黎的一位使臣,数年前曾出使南陵商谈两国之事,岂料中途被人暗杀,因此引发了南北大战。

当时卢大郎为鸿胪寺少卿,与这位使臣一见如故,私下成为了挚友。两人皆恨天下两分,使得两国争斗不断,百姓深受其苦,连交个友都要因为立场不同而不得不小心翼翼。

这位使臣被暗杀后,卢大郎悲愤不已,猜想是朝中有人故意为之,只为挑起两国交战。但调查结果却认定为是鸿胪寺安排不周,致使贼人误入,拿当时的一个办事小官顶了罪。

卢大郎那时候年轻气盛,冒死上奏申冤,坚持重新取证查案。恰好当时朝中反战者众多,见卢家人挑了头,皆站出来支持案件重审。

后来重审结果直指禁卫军,换言之,这谋杀是当时还在位的先皇或太后岳氏指使。

当然,这两位肯定不能承认自己故意挑起南北大战,亲手把南陵百姓推进火坑,只能把罪过赖在禁卫军头领身上。

卢大郎保了一个同僚,但又害了一个禁卫军头领,虽然这头领也不算无辜,他本来就是帮凶,但到底是没能真正申冤。

因此,他对两分的天下怨恨更深,无一日不盼望南北统一。

这诗中所云,恨我生不逢旧时,也就是说恨他们没能生在前朝南北一统的时候,因为两国纷争,才使得挚友冤死南陵,他为此感到哀伤悲痛。

他若单纯只是哀痛怀念倒也没什么,偏写了一句生不逢旧时。前朝亡国还不远,世人尤记得,当时萧氏策动谋反,岳氏与齐氏本是随波逐流一派,但见谋个反这样容易,就想趁乱分一杯羹,于是才导致了天下两分。

而卢大郎写这样的诗句,明摆着是指着岳氏与齐氏的鼻子骂反贼。就凭这诗,说卢大郎通敌卖国都是轻的,说他是前朝余孽都使得。

是以在今日诗会上就炸了锅,以岳家大朗为首的太皇太后一党痛骂卢大郎其心不忠,怀疑卢氏一族投靠了北黎萧氏,要助萧氏来灭南陵。卢二郎气不过,当时就与岳大郎大打出手,结果当场打死了岳大朗身边的一个随从。

这一动手打死人性质就不一样了,若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大可以诉诸公堂,先把指认的人打死了,岂非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这一来,几乎就坐实了“谋反”之实,卢家大郎二郎就这么被关押进了大理寺狱。

这还不算完。当日大理寺又在卢大郎的公房里搜找出了另一些怀念旧友的“反诗”以及几封疑似通敌卖国的书信。那些信写了什么不得而知,反正最后是被扣上了通敌卖国的帽子。

叶白榆回陵城时亥时过半,本该宵禁的城中还灯火通明,一打听,是在抄卢家。她又问卢家人被关在哪,被回说是关在大理寺狱。

男子关进大理寺就罢了,像卢夫人还有卢与溪这些女眷被关进去却要名声受损。叶白榆当即去往大理寺狱,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关照,要求狱卒将卢家女眷单独关押,吃喝用皆要照顾周全,且不要用刑。

次日一早,她早早进宫跟太皇太后赔罪。

“我昨日听闻卢家被抄,担心卢家女眷在狱中受辱,便斗胆以您的名义关照了两句,还望祖母责罚。”

虽是赔罪领罚,但叶白榆算准了岳氏不会罚。她以岳氏的名义对卢家施恩,正显得岳氏宽宏慈悲,这样现成的好名声她没有理由不要。

果然岳氏笑道:“你替我为了好人,我难道还怪你?原是应该的,便是卢家真的通敌,也不干女眷的事,就算真的有牵扯,事情没查明之前也得先优待,来人!”

她当即唤来一名心腹内侍,让他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将卢氏母女移送到宫中的掖庭狱,另外卢家的两位媳妇因受各自夫君牵连,算不得无罪,只单独关押。

“要么说得有个贴心的姑娘孙女的,我想不到的都能替我想到了。”岳氏又亲亲蜜蜜地叫叶白榆到身边坐,把她夸得天上地下。

其实心里却在想:“这姑娘看着有些城府,可惜心太软,对敌手不够狠,将来难成大事。”

叶白榆惭愧道:“不过是替祖母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帮不上大忙。”

岳氏又问:“那依你看,卢家是否有通敌之嫌?”

这是在问,卢家是不是已经投靠你们北黎了。

这问题无疑是在把叶白榆往风口浪尖上推。她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妙。

若说不是或者不知,就是与太皇太后还有异心,表面上的亲近都是敷衍。若说有卢家通敌,那将来无疑是成了构陷卢家的第一刽子手,屎盆子可以全部扣在她头上。

叶白榆挑了个比较讨巧的角度回说:“据我所知,卢家与北黎朝堂并无往来,具体如何,我却是不好说。”

言外之意是,有还是没有太皇太后你自己看着办,你说有我不会拆台,说没有我也支持。

岳氏倒也没指望把她当傻子糊弄,她能做到不拆台就算是支持了,有时默认也是一种肯定。

表面上作为太皇太后的孙女,叶白榆当然不能拆台,但私下她不能不管。

她对卢公自是敬重,但想要毁掉谢容与的根基就必须要扳倒卢公,所以她暗中助太皇太后拦住了谢容与。到了这一步,卢大郎一个通敌之罪是跑不了了,太皇太后也必会把卢家其他人一网打尽,轻则流放,重则丢命。

叶白榆能做的,就是在流放路上救下卢家人,给他们安排一个去处,待将来再重用。

自宫里出来,她就联络了封度,请封度在卢家被判罪后暗中伺机救卢家。

而谢容与这边,在他回城后就立刻着手为卢大郎脱罪,但无奈没能成功。

那卢大郎是个刚直的性子,不屑于欺瞒,他确然希望天下一统,让两国百姓不要再因为立场生出悲剧。于是,审讯之人越是抽打他越是要抒发胸中之不满,越是说他不应该,他越觉得自己没错,还要反过来再骂审讯之人鼠目寸光。

碰上这么个敌手,岳氏简直做梦都要笑醒,再加上那几封通敌信,卢大郎根本没有机会脱罪。

至于那几封搜找出来的通敌信,其实是岳氏叫人伪造的,不过,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卢大郎这些年对已故挚友的家人颇为照顾,每年都有书信与财物往来,伪造的信件皆是仿照他们的字迹,在原有内容上增添那么一两句泄露机密的话,是以根本说不清楚。而通敌罪一旦坐实,就是死罪。

卢广茂不忍见长子年纪轻轻就送了命,于是进宫面见太皇太后,打算代子受罪。

“臣教子无方,愿替子受过,还请太皇太后看在臣半生为国尽忠的份上,允臣代子受死。”

这个针对卢家的局,本就是为卢广茂设的,只要卢广茂死了,卢家就不成气候。岳氏本就在等他主动来受死,自没有不答应的。

当然,表面上还是要做一做样子,不能一口就答应了。

“卢公这是作何,我南陵缺不得卢公这根顶梁柱,既是你家大郎叛国,怎么能算在你头上?”

卢广茂跪地叩头不起,“臣活了一把年纪,行将就木,对南陵已经无可贡献之处,太皇太后不如另起用新人,我死后,我卢家子孙将来也不会入朝参政,太皇太后亦可放心。”

岳氏想听的,卢广茂几乎都说了,那卢广茂也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卢公拳拳爱子之心,吾甚能体会,当初先皇离去,吾只恨不能去阴曹地府与他换一条命,罢了,吾依卢公就是。”

当日,卢广茂进大理寺主动认下了通敌之罪,承认是他指使长子与黎国往来。又数日后,卢广茂被判死罪,但念其为国操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而将行刑之日定在了二十年后。

而卢家三子被判流放岭南,卢家女眷返回原籍,卢氏子孙永世不得入陵城。

卢家三子离开陵城后半个月,封度再次来到了叶府,传达了一个让叶白榆为之疑惑的消息。

“人没救下,有人捷足先登了。”

“是谢容与么?”叶白榆不是没想过,谢容与会去搭救卢家人。

封度却道:“依我看不是。”

“何以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