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陵的秋日里纵马奔驰还是上辈子的事。那时的顾弦音快乐无忧,肆意畅快。

今时的叶白榆迎风疾驰,久违地嗅到独属于南陵城的秋日气息,有桂香若隐若现,沁入心脾。只是没了当初的快乐无忧,唯有满心的算计。

“阿榆,想不想去钟山?”

谢容与见她不自觉地往钟山方向去,认为或许是个缓和的好时机。

叶白榆没说想或不想,只问:“听闻钟山如今鲜少有人去?若谢相带我去上香就罢了,我这人不信这些。”

原先茅屋是钟山一景,上山游玩的人除了进庙上香就是在茅屋附近游玩。自从茅屋被封,去游玩的人就少之又少,连带着寺庙香火也差了许多。

谢容与道:“不去上香,我带你去赏桂。”

茅屋的桂林是陵城一绝,有言说,陵城桂花在钟山,钟山桂香在茅庐。一到秋日茅庐桂林盛开,半山橙黄,天地间尽是桂香。

还没入山,便已先闻得香味,熟悉的味道让叶白榆心情愉快,方才的紧绷感**然无存。

谢容与看在眼里,心里稍感安慰,阿音对茅庐终究还是有感情,把她带到这里是对的。

入得桂林,香味浓郁熏脑,那感觉仿佛自己浑身沾满了桂花蜜,舔一口手指都是甜香气。

顾弦音最初来到茅庐闻见这浓郁桂香,差点没熏吐了,极其闻不惯。但谢容与却很喜欢,身上常带着桂香香囊,身上总散发着淡淡的桂香气。顾弦音小时候很依赖他,渐渐地也就闻习惯了。

因为谢容与,她把桂香刻在了骨子里,闻不到的时候就心痒,以至于现在即便情不在,也依旧怀念。

“北黎少见桂,阿榆还闻得惯?”谢容与随着她穿梭在桂香里,声音轻柔。

这听起来是不熟的人用来寒暄的话,却是在问她是否忘掉桂香,是否放下了他们的情。

叶白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说了一段模棱两可的话:“我朝陛下不喜桂,所以雍城禁桂,我虽不那么喜桂香,但越是彻底要禁的东西越会想,我曾在偏院偷偷种了一棵,每年闻几日桂香,心情会好很多。”

谢容与反复回味这段话,没十分懂其中深意。前半段,表面上她是说她不喜桂香但不能没有桂香,似乎是有想念他之意,但仔细琢磨,好像也暗含有一种闻之不喜,不闻可惜的鸡肋之意。

至于后半句,她似乎是说她还没有忘记他们的情,但谢容与觉得,她在偏院时一定更恨他,所以他不确定她是何意。

但总的来说,她没有完全拒绝他,他们之间还有余地。

恰在此时,叶白榆回头看他,问:“我想制一些桂花蜜还有干桂,不知谢相可愿意借我一些花?”

谢容与心下一动。制桂花蜜晒干桂,是他跟阿音常一起做的事。她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就如拨了一指他的心弦。他身心为之一颤,一股狂喜从胸中涌出,极快地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干枯已久的心又重新活了过来。

他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低声回应:“好。”

叶白榆扬起嘴角,“那劳烦谢相借我个容器?”

谢容与随之一笑,如从前一样捧起衣角,说:“我这里没有合适的容器,便盛在这里吧。”

顾弦音喜欢拿谢容与的衣摆当容器,摘花盛花,摘果子盛果子,因为这样他就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会露出无奈又很宠溺的笑。

想到那个捧了满怀桂花的少年,叶白榆的心中**起了一圈涟漪,于是,这一刻她的笑容格外真挚欢喜。

谢容与看得出神,许久不愿移开视线。

日头正好,日光洒落桂林,桂下斑驳绚丽。

叶白榆穿梭其中,挑拣开得正好的花摘了,攒一捧便投放进谢容与的衣摆里,没走多远便收获满满。

谢容与的屋子紧靠桂林,摘足了花,他便引她往院子里去。

这里的院墙都是篱墙,本来皆无门,顾弦音来了之后都装上了门,是怕男女有别,住着不方便。

谢容与的院子是最好看的,篱笆墙上爬满了蔷薇,花开时节就如云霞般灿烂。顾弦音玩笑说他上辈子一定是个花神,住的地方花开四季,无一日断了香,连熏香都省了。

园子东南角有几棵荆桃,树丛下有张陶案,背东南朝西北,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位置都丝毫没变。

叶白榆走向荆桃树,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天真快活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地来找师兄,奔跑着扑在他身上。

“阿榆随便坐。”

“好。”

叶白榆客气而拘谨地跪坐在案边,彻底成了这里的客人。

谢容与把桂花尽数倒在案上,案面没有灰尘,可见他常来此小坐。

放下花,他又去屋里拿了几个瓷罐出来,有一罐是花蜜。他说:“这蜜是自己做的。”

谢容与喜欢桂花制的所有东西。顾弦音每年都帮他制桂花蜜,为此她养了蜂。但谢容与怕蜂,从不敢与她一起取蜜。

没想到他如今倒自己养蜂取蜜了。

“谢相好有闲情雅致,也会自己制桂花蜜吗?”

谢容与淡笑摇头,“我许久不曾吃蜜了。”

花蜜香甜,会加倍衬出心里的苦,他不敢吃。

“是么,我也许久不曾吃了呢。”叶白榆也淡笑。

谢容与手指一颤,他的苦是源自阿音不在,而阿榆的苦是源自他。

叶白榆默然摘桂花,两人许久无话。

桂花香,花蜜甜,但制作过程很磨人,需要一朵朵摘去花梗,常常要耗时大半天。

谢容与则烧了碳炉,上架一块石板,把挑拣出来的将开未开的花放在石板上烘烤,这样可以加速制干。

这法子是顾弦音发明的。陵城潮湿,常无日头,她需要干制药材,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很是好用。

两人皆知道所有的步骤,无需说话就配合得十分默契。

转眼至太阳西落,叶白榆还没摘完,她歉意道:“给谢相添麻烦了,不知天晚可还方便下山?”

谢容与道:“天黑不下山,这是我师父定的规矩,不过阿榆若是想下山,我也能安排。

他看着她,心里无比希望她愿意留下来。

“若不下山,此地有住的地方吗?”叶白榆这样问。

谢容与身心一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竟愿意留下来?

“谢相?”叶白榆又问了一遍。

谢容与收起思绪,道:“这里有将近五十间屋子,阿榆可以随意挑。”

叶白榆微微颔首,“那就叨扰了。”

“不会,阿榆愿意来,是我的荣幸。”谢容与道。

说罢,他又起身去到屋中,用小陶锅子装了些米出来。重新跪坐在她对面,道:“我这里没什么好吃的,只有白粥小菜。”

师父吃素,谢容与便也随着他吃素,加上茅庐日子清贫,白粥小菜是很常吃的食物。

顾弦音跟其他师兄弟若想开荤,就要自己去山里打野味。

“能果腹即可。”叶白榆道。

谢容与知道安南侯府的偏院过的是什么日子,爱吃爱享乐的阿音住在里面,每日吃食只维持个活着,哪谈什么想吃不想吃。

他只想到要带她来茅庐,竟没想起来在屋里屯留些肉,这样就能给足她挑食的余地。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阿音也没有很周全,很多时候都是她在迁就他。

这样想着,他起身,打算去山里临时抓一只野兔或是野鸡回来。

将要走,有信鸽飞来落在案角。他眉头一紧,驻足片刻,道:“我去去就回。”

他没拆信,信鸽有些茫然地徘徊着。

叶白榆停下手里的活,有些倦怠地笑了笑。

这信大概是报坏消息的,今日太皇太后要对卢家动手了。

太皇太后先为卢家平冤,是先把好人做了,降低对手的防备心,再找机会背后一击。

叶白榆之所以猜到她今日动手,是从卢与溪的话中判断的。卢与溪问卢白驹为何没同大哥二哥一起去赏菊作诗。

卢家大朗二郎没来,岳家大朗也没来,就代表他们很可能在一处赏菊作诗,是设局的好机会。

至于设了个什么局,叶白榆暂时猜不到,不过应该麻烦不小,不然消息传不到谢容与这里。

但谢容与没有看,也不知离开去作甚。可能是猜到了,当着她的面装作不关心外事,私下出去处理。也可能他是真的为了她没有理会。

叶白榆趴在案上闭上眼,不再去想那些事,成与不成,只看今夜。

谢容与去后山猎了一只野兔,在外面处理干净烤熟了才回来。这会儿天已黑透,月光零碎洒在院中,隐晦不明地照着伏案小睡的姑娘。

阿音常赖在他这里小睡,她知道他不忍心叫醒她,这样就可以赖在他这里过夜。早上睁开眼,还要装作不经意地说一句:“啊,我竟又睡着了,对不住啊师兄,我又占了你的床。”

谢容与想到她故意耍赖的样子,忍俊不禁。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上前。

没有叫醒她,他放下烤兔肉,跪坐她身旁,假装他们还在过去。他看书抚琴,她睡的忘时忘我。

夜里见凉,他脱下外袍为她披在身上。岂料刚一靠近,她就醒了。

“你回来了。”叶白榆揉了揉眼睛,看见了桌上还有余温的兔肉。

“嗯。”谢容与坚持把衣裳披在她身上,“阿榆来我这里做客,我不能只招待白粥小菜。”

“倒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叶白榆把熬煮好的粥盛到碗里,第一碗先递给了谢容与。

谢容与接了碗捧在手里,说:“阿榆愿意来,我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叶白榆盛粥的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笑看他,“也包括舍掉卢公吗?”

谢容与眼角那些自欺欺人的笑被她的笑刺伤,瞬间凝固。他偏开头,看着那即将失去温度的烤兔肉,“阿榆在我面前,都不屑于伪装了么?”

“你都猜到了,我若继续伪装岂非成了跳梁小丑?”叶白榆笑了笑,“还是说,你觉得我应该把讨好你的事做个遍,然后假装无辜,下次继续用这样的方式讨好你?”

“阿榆!”谢容与忽地抓住她的手欺身靠近,溢满痛苦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你可以对萧宸笑,可以原谅他,为什么一定要对我如此?”

叶白榆不知道,原来谢容与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笑出了声,“侍奉君主,自然要笑语相迎,投其所好,谢相若觉得我如今应该对你如此,那我……”

她话未说完便被谢容与吻住,是他从未有过的暴躁与粗鲁。

顾弦音从小黏着谢容与,长到十四五岁情窦初开,才渐渐意识到她喜欢师兄。她感情热烈,有什么都要表达出来,于是她主动问:“师兄喜欢我吗?”

谢容与被她问得怔住,而后嘴角笑开,脸颊肉眼可见地爬上红晕。他抬手揉她的头,说:“除了没长大不开窍的阿音,茅庐的人都知道答案。”

“那师兄的意思是叫我去问茅庐所有的人吗?”

说着她便要去问。被气急败坏的谢容与拽回来刮鼻子,“休要气我。”

“那你喜不喜欢啊?”

“嗯。”

“嗯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

“那你想亲我吗?”

“阿音!”谢容与无奈叹气,“你还小,不要想这些。”

“师兄真的不想吗?”顾弦音跳起来揽住他的脖子,“师兄情窦早开,我如今也开了,却又不能亲亲抱抱,还要像以前一样装师兄妹,咱俩如此忍上个几年,是要比谁比较适合出家吗?我反正与佛家无缘,是忍不住的,师兄要看我活活憋死吗?”

谢容与无奈扶额,“阿音,你真是……”

她忽然凑近亲他的脸颊,把个从来气定神闲的人亲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顾弦音眼中的谢容与是个君子,即便她日日缠着他,他也不曾放纵自己,直到她过了十六,他才肯很克制地轻轻吻她。

可时至今日,他竟认为,她在萧宸身边被迫做了那样的事,那么在他这里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