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细密如蛛丝,落在身上不疼不痒,可积聚的潮气却寒凉刺骨。
安南侯府忠善堂外乌泱泱跪了一地人,以韩氏为首,其余皆是别鹤院里的下人。
早上大姑娘病发,丫头莺歌欲出门向侯爷主母禀报求医,却被别鹤院里的下人们阻拦,还被打了一顿,以至大姑娘病情严重。若非霍渊恰巧来给大姑娘请安瞧见了,执意将此事告知侯爷,大姑娘怕是性命不保。
安南侯听闻此事不顾其他,慌忙就派人去外面请医。要知道叶白榆现如今是待选秀女,又几番得陛下赏赐,甭管陛下存了什么心,反正表面上是她是尊要供着的佛,这会儿不明就里地病入膏肓,安南侯府担不起这罪过。
后请了两个雍城里还算有名的郎中来,一番施救后,大姑娘依旧不见醒,两位郎中不敢担责,言说大姑娘身子弱又中了毒,他们医术有限,不见得能救命。
这话如果是叶白榆听了,就知道这两位说的是字面意思,就是他们医术有限不能保证她不死。可在安南侯听来,这就是没救了的委婉说法。
安南侯一听这话,想的先不是自己将失掉长女,而是无法跟陛下交代,随即便遣亲信进宫与陛下回禀。他本意是想请陛下赐两个太医来,人能救则好,不能救也能表明他是为女尽了心。
可他隐约觉得白榆中毒一事不简单。她今日早上喝了于奎新的药就发了病,那于郎中是府里的常用郎中,万一有什么不干净的牵扯,叫陛下知道了,侯府又多了一遭麻烦。因此他才没提要太医的事,只说白榆已经没救。
他做好了所能做的,这才过问叶白榆中毒内情。恰在此时,韩氏拖着伤体来请罪。
“侯爷,我今日身子不好,一直睡着,方才才听闻榆儿喝了于郎中的药就不好了,我虽不知因由,却是我叫于郎中来给榆儿诊治的,责任全在我,还请侯爷允我查明实情。”
韩氏不是因为睡着了才听着信儿,她是掐着时辰来的。她得知叶白榆毒发,先是忐忑,因为太快了,刚喝了药就毒发,这明摆着是于奎新的药有问题,说话就能查到她头上。
直到她得知叶白榆没了救,侯爷也没叫人进宫请太医,这才放了心,让王嬷嬷看管住了别鹤院的人,自己装模作样地来请罪。
不想被人拆了台。
“她放屁。”
霍渊不知何时跳上了院墙,翘腿坐着,看猴戏似的看着院子里装模作样请罪的韩氏。
韩氏周身那一层厚如城墙的涵养外壳险些被放屁二字当场崩碎,但凡她能飞檐走壁,一准儿跳上院墙把那狗杂碎的骨头打断了。
“你放肆!”
霍渊与叶白榆待久了,确然染了几分欠揍的放肆,何况他今日故意来找揍,就格外气人。
他指着别鹤院的方向,用一贯没有起伏的声调朝安南侯告状:“侯爷,别鹤院的下人都是她的人,报病的丫头出不来,还被打伤了。”
叶镇泽虽不怎么过问后宅中事,却不糊涂,霍渊这么一说他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指向韩氏:“真是你叫于奎新给榆儿下的毒?她一个残废,根本进不了宫你何苦如此?”
“侯爷!二郎!你怎能如此怀疑我!”韩氏哀伤得几乎瘫软在地,“这些年我对榆儿如何您都看在眼里,我若有这样的心,何苦养她这么大!”
韩氏此时是有恃无恐,因为她清楚于奎新会替她担罪,她只需打消侯爷心中的疑虑就好。而她,向来擅长此道。
叶镇泽原先对后院的事得过且过,是因为后宅的女人无关紧要,可现在叶白榆被陛下另眼相待,他不得不细究。
“于奎新一向受你看重,后宅的下人也都受你操控,这么巧的两件事凑在一处,不怀疑你怀疑谁?”
叶镇泽打算等宫里那边有了消息再过问自家的,于是叫韩氏在外跪着,“中毒的事我自会查,不必你插手,你掌家不利,御下无方,便跪着自醒吧。”
说完又看向墙头上的霍渊,“你个小仆目中无人,没规没矩,方才便在府中横冲直撞,是看在榆儿的面子上没同你计较,现下不知悔改变本加厉,真当侯府是戏台,由着你撒泼放肆!”
“来人,打他二十板,撵出府!”
霍渊真就是来讨打的。昨日他独自在偏院想了一夜,他想以后有资格站在她身边,就势必要闯出点名堂来,而他在侯府,作为一个心智不全的小仆,是没有名堂可闯的。
他之所以选择被撵出去,是因为昨日她说的那句,将来她进了宫,与她牵扯太深没有好处。他隐约觉得,她进宫前景晦暗,甚至会有危险。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他知道,她不会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进到那深宫中去。
在他还不能保她万全之前,只能尽量不扯她的后腿。于是索性,就在她进宫前上演一出“断绝关系”的戏码,如此,就能避免那些脏了嘴的狗东西拿女子名声来编排她。
他今日本是打算硬闯别鹤院讨一顿打,再被撵出去,谁知正好碰上莺歌被打,才知道阿榆毒发,而这些狗娘养的妇人竟然打算耗死她。
三分做戏被气得一分不剩,他整个人化身为利刃,单枪匹马地闯去忠善堂见侯爷,谁挡道他砍谁。
今日放肆如此,他干脆再踩韩氏一脚,横竖是要挨打,多拉个人下水不亏。一想到侯夫人跪在雨中的狼狈样,二十大板敲在身上都没觉得疼。
冯坚领着医官来时,霍渊才挨完打,皮开肉绽地被人拖着往府外丢。他浑身是血,发髻凌乱,冯坚一时没认出他。
入了府门走了半晌,冯坚才后知后觉地觉得那孩子眼熟,但他没立时过问,先径自去了别鹤院。
没有先与安南侯打招呼,是陛下的意思。因为太医不是安南侯求的,是陛下赐的。陛下赏赐什么人,无需与旁人知会。
叶镇泽听闻冯坚带着太医直接去了别鹤院,连伞都没来得及撑便跑去了别鹤院,跑得形象全无。
他万万没想到陛下竟对那丫头上心至此,都快死了还叫太医来医治,后宫的嫔妃也就这待遇了吧。
要命的是,派了太医来却绕过他这个家主,这是明摆着怪罪他对亲女不上心。
幸好,他罚了韩氏的跪,若陛下计较起来,他也有话分辨。
“冯中贵!怎好劳烦您来过问小女的病?”叶镇泽踩着侯爷的脸皮陪着笑。
“安南侯。”冯坚八风不动地朝安南侯颔首,“陛下听闻贵府大姑娘病重,特叫我来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病不等人,这才失礼。”
这话听似告罪,其实是点安南侯。叶镇泽心里也明白,表现得十分惶恐,“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无能,往日没有时间照顾她,如今她生了重病又无能为力,幸而陛下仁慈惦记着,不知可还有救?”
乌头毒性不难解,似防风、甘草、金银花生姜等物随处可得。先前那两位郎中也并非不会解,不过是叫于奎新收买了,这本就是韩氏计策的一部分。
宫里太医自比外头的郎中好些,手里药材也上乘,解毒是很容易的事。不多时,叶白榆就有了知觉。
她此次配合中毒其实有些冒险,毕竟是把小命交了出去。如果那小丫头没能跑出去,如果萧宸判定她不是顾弦音,或者耽搁一日才插手,那她可能就玩脱了。
不过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最不在乎的就是这条命,玩脱了她也没损失,倒是萧宸可能会再受一回刺激,值得很。
她没睁眼,用耳听太医道:“冯中贵,侯爷,大姑娘所中乌头之毒已解,等醒来就没事了。”
“中毒?”冯坚看着安南候,“大姑娘中毒侯爷可知晓?”
“唉!”叶镇泽叹了口悔恨的气,“先头两位郎中说是她喝的药方子用错了药,该用附子,那之前开方子的人是府上用熟了的,本以为小小风寒不在话下,哪曾想他会出这样的纰漏?”
冯坚看了眼太医。太医朝他微微摇头,“并非用错药那么简单,那乌头用量之多,倒像刻意为之。”
冯坚意味深长道:“不知开方子的郎中何在?容咱家多嘴,侯爷怕是该查查府中人,几位姑娘都是待选秀女,可不要出岔子才好。”
“是是,该查。”叶镇泽点头道,“那郎中是丰逸堂于奎新,我已派人去拿此人……”
“安南侯不必出手,事关秀女,陛下已命玄羽卫全权查办。”冯坚道。
叶镇泽哽了一下,感觉到了陛下对自己深深的不满。
“大姑娘既已无碍,咱家这就回宫交差了。”冯坚临走前随口问道,“怎不见大姑娘身边的那个小仆?”
叶镇泽没把霍渊当回事,并不隐瞒,“哦,那劣仆今日犯了大错,刚被我撵出了府。”
冯坚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装死的叶白榆闻言倏地睁开眼,霍渊被撵出去了?那小子就真出去了?
冯坚走后,叶镇泽憋出的一腔鸟气无处撒,炮仗似的窜回忠善堂,饱含怒气的一巴掌毫无保留地甩向韩氏的脸。
韩氏年纪不轻,却保养得当,像朵开到极致的富贵花,正处在女人最美好的状态。这一巴掌下去,极盛霎时转衰,雨打花落,整个人零落在雨地里,竟有了凄惨之态。
她被打懵了,许久才捂着脸扭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二郎,这是为何?”
“你该知道为何!”叶镇泽怒指昔日娇妻,再无怜意,“我素日当你是个识大体的,将家宅后院都交给你,你都做了什么?你听听昨日你那好儿子都放了些什么屁!他骂白榆的亲娘是婊子!她乃先明帝外孙女,先帝表妹,她是婊子,整个萧氏皇族又是什么!我叶镇泽又是什么!”
雨水裹着愤怒的口水,噼里啪啦砸在韩氏脸上,倒激出了她涵养外壳下的脾气。她头一次对侯爷抬高了声调,“世子不是糊涂人,他是被叶白榆挑唆的,那丫头包藏祸心,侯爷你又看见了吗?”
叶镇泽气笑了,“她包藏祸心,倒叫你险些拿走小命,别跟我狡辩那姓于的所做所为你不知道,也别说侯府里那些埋在花园子里的婴儿骸骨你不知情,我不过问,不过是全你作为主母的体面,只要你能维持侯府体面,我就由着你,可你今日把窟窿捅到了陛下面前!玄羽卫亲审于奎新,他可真是祖上冒了青烟了啊!”
韩氏被玄羽卫亲审几个字压矮了身,衣裙在雨水中泡得颓然。
玄羽卫就如他主子一样,是北黎国民心中的豺狼虎豹,吓唬人最好使,下至襁褓婴孩,上至耄耋老者,谁听了都得哆嗦两下。
韩氏多少有些慌了,此局她最大的底气就是于奎新会替她担责,可进了玄羽卫手里就不好说了,那可是个生死皆不由己的地方。
傍晚,几乎丢了半条命的于奎新被隋末押进长明宫,见到了豺狼虎豹的头子,萧宸。
面见陛下比想象中要艰难,诚然他态度良好,上来就说自己不会隐瞒,依旧把玄羽卫大牢中的刑具见识了遍。
玄羽卫认为他面圣有不良企图,二话不说一顿鞭刑,若非当年他曾受过割肉放血之痛,险些弃了这条命。后来痛极之下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叶白榆说的戴罪立功,也就是他的利用价值,脱口而出:“我能治好叶大姑娘!”
这才得了陛下召见。
此时天光阴沉,大殿没有掌灯,御座上的陛下隐在一片暗影里闭目养神,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虽闭着眼,却给了于奎新莫大的压迫感。他感觉自己像只将被凶兽吞入腹中的猎物,随时都面临着骨分肉离。
被静默凌迟了许久,久到伤口的血要流干才听陛下哑然问:“叶大姑娘的腿是如何瘸的?两年前,她发生了什么?”
于奎新立时慌了,这问题不在叶大姑娘的预料中,他没有准备!而且,他不敢说实话!
此时座上之人倏地睁开眼,将他一瞬间的慌乱收入眼中。这一刻,他见到了此生最叫人胆寒的一双眼,比当年那些饿疯了的流民的眼睛还要令他恐慌。
随即,他听见空旷的大殿中回**起幽幽的声调:“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