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渊抱着荔枝去到小院,院子里正烧火做饭,袅袅烟气散着肉香,直勾人肚子里的馋虫。

“做什么好吃的?”

“呀,你怎么一会儿不见,脸上还挂彩了?”千山凑近了瞧他的脸,“啧啧,打你的人真会打,都是我想打但打不到的地方。”

霍渊要笑不笑地瞅他一眼,“就冲你这句话,荔枝没你的份儿了。”

“切!小气吧啦……等等,你说什么没我的份儿?”千山隐约听到了个这辈子都没敢想过的东西。

霍渊没理他,把坛子放在院中吃饭的长案上,“阿榆叫我带来的荔枝,稍微有些不……”

不等他话说完,二十几个汉子就饿狼似的扑向坛子,一人捞了一颗出来。

“这玩儿咋吃?”

“笨蛋,直接放嘴里吃啊!”

“废话,我不知道放嘴里吗!这要不要去皮啊?”

“这么小的宝贝去什么皮,一块吃呗……哎呀我的娘!好甜好甜好甜!”

“老天爷,真的甜,甜到想骂娘!”

“哎呀……硌到牙了!还有核呢?”

“……”

霍渊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你们这些饿死鬼!给阿灿留点啊!”大彭从兄弟们手里抢下了坛子,往里一看,就只剩下一个底儿了。

“啊——你们怎么都这样!有好东西得紧着女人吃嘛!”

刘大龙看不得他那副恨不得给女人舔脚的熊样,狠敲他的脑袋,“没出息的,成日为个女人叽叽歪歪的!”

“老大你不懂。”大彭捂着头痴笑,“这叫爱情。”

刘大龙一脸嫌弃。

“大彭!来劈柴!”阿灿在庖屋喊道。

大彭立刻狗腿子似的滚去了庖屋,“来了来了!阿灿我来了!”

众兄弟忍不住一起翻白眼。

一大家子人吵吵嚷嚷地用过饭,阿灿把一盆脏衣塞到大彭手里,“呐,去吧,洗干净点啊。”

大彭看着盆里女子的衣裳,臊得脸通红,“这……好吗这?”

“当然不好!”阿灿叹了声无奈的气,“但我没时间亲自去,阿娘的汤还没煮完呢。”

叶白榆留下了几道食疗方子,熬煮成汤,既能当饭吃也能当药吃。

“我来帮你煮吧。”霍渊当了一回月老,“你们俩一起去洗,一个洗一个搬,省心又省力。”

大彭狐疑地看着他,这家伙有这么好心吗?

“阿寂,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你不要回去吗?”阿灿问。

霍渊说没事,“阿榆不出门,不需要护卫。”

“哦。”阿灿当然希望霍渊多留一会儿,“那就交给你了啊,我很快回来!”

“嗯。”霍渊望着他们离家,转身进了庖屋。

汤已经煮了大半,霍渊只需看着火别熬煮过了就成。待汤煮得只剩下两三碗的水量,他收了火,盛了一碗端进了阿灿娘的屋子。

“阿婶,我进来了。”

“咳咳……”阿灿娘想说话,却是忍不住一阵狂咳,咳得气都要喘不上来。

霍渊放下汤碗走上前帮她拍背,“阿婶,你睡觉躺得高些会咳得轻。”

阿灿娘咳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才消停,她耗尽力气仰靠在床边,连眼皮子都要抬不动了。

霍渊端来汤,弯腰捧到她手边,“是阿灿煮的,她去河边浆洗衣裳去了,待会儿才回。”

“多谢,又给你添麻……”阿灿娘接碗时,冷不丁瞥见他额头耳鬓满是汗,不知是不是屋里光线暗,看花了眼,她觉得那些汗水好像有颜色,发际边缘亦有些斑驳。

霍渊略显慌张地直起身,用衣袖擦去额角的汗,解释说:“庖屋太热了,一身的汗臭味,叫阿婶见笑了。”

阿灿娘没有见笑,却是受了惊。他用衣袖擦过后,发际线附近竟褪成了白色!

“你……你的脸?”

莫非,他真是易了容!

霍渊今日特意用了可以用水洗掉的料易容,目的就是为了让阿灿娘发现端倪。

霍渊没有说话,只是表情慌张地立在那。

阿灿娘放下汤碗,探着身子眯眼打量他的脸,越看越肯定他那层黑黝黝的面皮不是他本来的肤色。

她磕磕绊绊下了床,关上屋门关上窗,小声问:“翟寂,你与我说实话,你可是易了容?”

翟寂见“瞒”不过去,只好点了头,“阿婶,求你别说出去,我是不得已如此。”

阿灿娘紧盯着他的脸,越看心跳得越厉害,“你,你可方便叫我瞧瞧你原本的面目?”

霍渊脸色迟疑,“这……”

“孩子你放心,我保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若我不能保守秘密,就叫我立时病死了。”

“别,您别发这样的毒誓。”霍渊慌张道,“我擦掉给您看就是。”

霍渊用水盆里的水擦掉了脸上的颜色,再转身时,赫然是个白净俊美的少年。

阿灿娘看着他的脸,身体不自觉地倒退,直到抵在墙边。她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噩耗无法接受一样,口中喃喃道:“怎,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霍渊的心跳也有些快,阿灿娘这个反应,分明是认识他。

“阿婶,您怎么了?”

“你……小郎君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阿灿娘重新走到他面前,上下反复打量,确认是小郎君无疑。

他的面貌与四五年前没有变化,只是身量高了,不难辨认。正是因为不难辨认,带给她的冲击才强烈。

小郎君怎么能在这里!

“小郎君?”霍渊盯着她的表情,“谁是小郎君?”

“你是不记得你是谁了吗?”阿灿娘不知道他失忆。

霍渊摇摇头,“我是被阿榆从河里救上来的,没有记忆。”

阿灿娘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因娘莫不是给他用了什么药?”

“因……娘?是谁?”霍渊揪住她话里的每个关键字。

“她是你阿娘啊,你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吗?”阿灿娘站久了受不住,重新坐回到**,似乎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先叹了口气。

霍渊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等着她从头道来。

“我原名叫周凤,是你的乳娘,也是周氏家族的奴仆,打小伺候你母亲的。”

周……周氏?

霍渊有些吃惊,“是玄门周氏吗?”

阿灿娘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了恨意,“你母亲周因,原是周世家族上一辈里天赋最高的,小小年纪就有超越老家主之势,原本老家主是要让她掌家,结果你母亲在出嫁的年纪看上了一个外族的穷小子。”

“按照周氏的家规,女子嫁了外族就要从族谱中除名,就再也不是周氏族人,你母亲那样好的天赋,是周氏百年难遇,族中长辈没有一个舍得她走,百般劝阻,甚至还禁了她的足,结果都没用,你母亲以死相逼,到底是离开了周氏一族。”

“然后,不到一年你就出生了,厄运也就此开始了。”

“你出生时当地发生地动,你母亲推断有帝星将星陨落,而地动发生当时当地出生的某个人将注定改变天下格局,后来她寻遍附近,除了你再无第二个当日出生的孩子。你母亲能推断出来的,周氏就能推断出来,而周氏一向忠于皇族,他们一定会将此事上奏,而你必将引来皇族中人追杀。”

“果然你还不足百日,周氏一族就找上了门,想要带你回周家,你母亲答应帮来人续命十二载,他才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了你。你母亲为了躲避追杀,隐姓埋名四处躲藏,辗转多地才到了此地,并从小给你服用失心智之药,就是为了让你不具备威胁力,即便被他们找到也能留你一命,更是为了让你以后不要参与天下之争,当个心智不全的普通人。”

说到这里,阿灿娘的脸因为恨意扭曲起来,那道贯穿了左半边脸的疤被带动得异常狰狞,“谁知!谁知!你那父亲竟是周甫的人!从与你母亲相遇时起,都是周甫一手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母亲离开周氏,这样他作为长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周氏家主!”

饶是霍渊淡定,都被这一连串的真相惊呆了,“所以,我是怎么掉进雍城的河里去的?”

“你那个混账父亲,把你们的藏身地告诉了周甫,你母亲察觉后,当即杀了那混账,并决定用秘术将你送走。”

“送……走?”霍渊没明白这是何意,“送去雍城那不是自投罗网?”

阿灿娘摇头,“不是送去雍城,是用秘术将你送去另外的,另外的世界?我也不太懂这些,也不知她成没成功,只知道你刚走周甫的人就来了,当时你母亲身体消耗过度,跑不掉,只掩护着让我跑,我不甘心,想带着她一起跑,结果没能带走她,我当时昏死了过去,他们可能以为我死了就没管我,于是就捡了一条残命,隐姓埋名活到现在。”

“我以为小郎君你是平安的,谁知道竟也没跑出去!你是犯了何事才不得不易容?是不是叫周甫发现了?但他只在你幼时见过你,应该不至于认出来。不过,我瞧你的身量,似乎不像有十八?”

“我今年十八?是哪一年生的?”霍渊对自己比阿榆小这件事很在意,如果他十八,那就与阿榆一般大。

“是先明帝十八年春生的,我的头胎刚好比你大一个月,只可惜没能养住,倒也幸亏如此,你才有足够的奶水喝。”

先明帝十八年春,那就是跟阿榆一般大。阿榆出生那日老侯爷战死,是为将星陨落,南陵国君恰也是那日死的,是为帝星陨落,如果他出生那日也有帝星将星陨落,说不定是跟阿榆同日所生。

可他为何看起来没有十八?

“不知母亲出事是哪一年?”

阿灿娘道:“是今上登基一年后,你那会儿不到十四。”

霍渊如今大概有十六左右,那他被阿榆从水里救上来时大概就不到十四。

莫不是他母亲的秘术出了什么问题,阴差阳错把他送去了两年后?

“阿婶,我原本的名字是叫什么?”

阿灿娘说:“姓周,名忘尘,姓是你母亲认清那混账之后给你改的。”

忘尘,这就对上了。原来他真是周氏族人。

“阿婶,我没有被周甫认出来。”霍渊理清楚了身世后,与阿灿娘说起自己的事,“我是两年多前被阿榆从水里救的,那之后一直在安南侯府,后来我出来闯**,犯了些官司,就易容成叶副将的随从进入南征军。”

“没被他认出来就好!”阿灿娘稍稍放了心,“那你这个样子要怎么出去啊?”

霍渊说没事,“千山他们都知道我是易容的,只有阿灿不知,我避开她就好。”

“哦哦,那你快回去吧,说话阿灿就要回来了。”

“嗯,但阿婶你得治病。”霍渊没有记忆,对周凤生不出什么亲近感,只能尽可能关心。

阿灿娘叹了口气,“我怕叫人认出来,尽可能不与村外的人接触,一身的伤落下的病拖了这么久,大概也没什么好治,随它去吧。”

“治了总比不治好。”霍渊道,“阿榆兴许能治好你,不过她不方便出来,你大概与我说一说你伤在哪,她来开药方,让千山他们帮你抓药熬药。”

阿灿娘终是点了头,“也好。”

霍渊趁着夜色回到老宅住处,第二日他寻了个机会与阿榆见面,将自己的身世都告诉了她。

叶白榆听完亦是吃惊不已,她以为自己借副身体重生就已经够离谱了,谁知还有更离谱的。

“你说的一切倒也都对得上,编瞎话也编不得这么巧,除非有知内情的人编造了一个逻辑缜密的故事算计你,不过可能性不大。”

她反复推敲,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大概阿灿娘说的都是真的,“但你没有记忆,还是要事事存疑,遇事多想几层,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霍渊暂时没想什么打算,因为没有记忆,那些故事对他来说就是与自己有关的事罢了,不至于立刻就恨到去找周甫报仇。

他朝阿榆抿唇笑了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打算我还没想,但是我在想,我与你同岁同日,是不是不该叫阿姐了?”

叶白榆让他噎得瞪大了眼,“霍小渊,你爬到我头上的贼心到现在还没死呢?”

“我没有要爬到阿榆头上。”霍渊低头看着她,“我只是想要有足够的能力站在你身边,与你并肩而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