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经过近五十个小时日夜不停的奔驰,当我们乘坐的列车抵达陵江市的时候,早有中学生红卫兵总部派来的人等在车站,二十多辆公共汽车直接将我们接到了陵江市体育中心的体育馆里。

这座体育中心坐落在市中心区的边缘,由体育场,体育馆、游泳馆、跳伞塔等一组体育设施组成,是陵江市举办重大体育活动的地方。站在云龙山余脉的高处俯瞰,体育场就象一个嵌在山水之间的橢圆形碟子,号称能容纳十万之众。

刚到体育馆,就有市政府机关食堂的小推车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打卤面,大家坐了两天的火车,正在又冷又饿之中,便立即一拥而上,挑的挑,舀的舀,站着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会儿,身上就有了暖烘烘的感觉。

吃完早餐,天已大亮了,刚刚升起的太阳象一个乳白色的汽球懒懒地飘在树梢上,浓重的晨雾里传来小鸟清脆的鸣啼---☆★其他书友正在看★☆。

这时,陈焱来到这里。几天不见,他比以前消瘦了,但却更加精神了,仍然象在北京时那样,他站在体育馆中间一个装体育器材的木头箱子上,对大家讲:“首先,我要代表陵江市中学生红卫兵总部对受到毛主席亲切接见的红卫兵战友们,表示崇高的敬意和热烈的欢迎……”

大厅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同时,我要向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下火车就将大家接到这里。大家这些天在北京参观学习,想必已经知道,无产阶级**发展到今天,出现了一个新的特点,对待无产阶级**的态度,成为了区别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一个重要标准,而敢不敢向以错误的态度对待**的当权派发起冲击,成为了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资产阶级保守派的一个分水岭。正是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受到造反派红卫兵的非难。也正是由于此,在北京的时候,就有同学提出了‘生存还是死亡’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对此,中学生红卫兵总部充分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和研究,经过与陵江市工人纠察队总部协商,决定联合召开深入批判陵江市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以彻底转变立场,树立崭新形象。今天会议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欢迎受到毛主席接见的中学生红卫兵代表载誉归来,展示中学生红卫兵新的风采……”

他讲完后,闻梅对他说:“关于大会给毛主席的致敬电,我们已经写好了。”

陈焱说:“哦,忘记告诉你了,原来设想今天的大会是中学生一家开,现在改为两家开了,所以在我们‘特大喜讯’的基础上由工人纠察队总部进行了补充,作为大会给毛主席和党中央的致敬信,由他们来宣读,我们只宣读你们发回来的‘特大喜讯’。”

我看见闻梅被陈焱单独叫了出去,当她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脸色铅块般地沉重。

紧接着,我们就地以校为单位,进行了简单的队列编组。由于在北京时已由解放军进行了一天的培训,所以大家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组合。红卫兵总部还给每人发了一本崭新的《毛主席语录》和一枚毛主席像章。那时,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讲,都还是十分珍贵的东西,特别是那枚金光灿烂的毛主席像章,别在胸前让人人都兴奋不已。

九多点钟,当体育馆的大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和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一队队工人和红卫兵的队伍,打着旗帜,唱着歌,向体育场的大门涌去。

当我们排着整齐的队列,高举着中学生红卫兵的大旗,从大门进到体育场的时候,整个体育场里已是一片人山人海,红旗飞扬,广播里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嘹亮的背景音乐中,响起了播音员**饱满的声音:“工人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现在,受到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亲切接见的陵江市中学生红卫兵代表们,正步履矫健地向我们走来,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从北京光荣归来的红卫兵代表同志们。”

这时,从主席台开始,人们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随着潮水般涌起的人浪,全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壮观的场面,受到那么多人这么隆重的欢迎,人人都兴奋得满面红光,一边整齐地挥动手中的《毛主席语录》,一边有节奏地高呼“毛主席万岁”,昂首挺胸地通过场地中央,走向主席台。

我看到主席台上方悬挂着“陵江市工人纠察队陵江市中学生红卫兵深入批判陵江市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的会标,红色的大字在白色背景板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我注意到主席台下面有一排座椅上的人们原地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对我们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显出格外的与众不同,从栏杆的缝隙间看过去,还看得见他们每人面前都竖立着一块白色的牌子,露出小半个黑色的大字---☆★其他书友正在看★☆。

当我们的队伍在主席台前面专门留出的座位就坐后,一个会议工作人员找到我们,说大会主席团请舍己救人演讲团的红卫兵到主席台就坐,将闻梅、葛利江、杨南雁和我领到主席台后面一排座位上。

当我们来到那里的时候,看到柳月早已等在那里了。大家见面都非常高兴,闻梅和杨南雁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发卡和一面小镜子递给柳月,说是在北京给她买的礼物。

柳月很高兴,也掏出一张纸对闻梅说:“主席团安排由我们中的一个人来宣读毛主席接见中学生红卫兵的特大喜讯,你看谁来宣读。”

闻梅接过稿子,眉头皱了一下,稍一迟疑便交给了杨南雁,说:“还是你来读吧。”

杨南雁睁大了眼睛,有点不相信地问:“我来读?”

闻梅说:“就你来读。”

杨南雁说:“就在今天的会上?当着这么多的人?”在得到闻梅的肯定后,她眼睛里闪耀出异常惊喜的目光,赶紧坐到一边看她的稿子去了。

闻梅问柳月:“我们学校的队伍在哪里?”

柳月指着对面的看台说:“我们学校来的人不多,只有八百人,你们看,就在那儿,第五个疏散通道的旁边,打的是金鳞中学中学生红卫兵的旗帜。”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得见的只是一片片蚂蚁般密密麻麻的人群、一面面迎风飘扬的红旗,根本就分不出哪里是我们学校的队伍,也看不清写在旗帜上的字。

大家坐下后,我发现认识那个坐在我旁边的人,他的名字叫方正,是总装厂金属加工车间的工人,也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演员。他长得来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嗓音浑厚而宏亮,经常在演出中担任报幕员的角色。这时,他穿一件洁白的衬衫,套一件崭新的背带裤工作服,显得格外精神和干练,正拿着一张纸在看,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主动招呼他说:“方师傅好。”

他有点奇怪,抬起头问:“你认识我?”

我说:“我是朱师傅的邻居。”朱师傅是方正女朋友的师傅,方正的女朋友外号叫“小神经”,常带方正到朱师傅家来玩,所以我认识他。

他想起来了,说:“哦,我在那儿看到过你,可最近我去朱师傅家却没看到你。”

“我去北京大串联了,今天刚回来,下火车就到这里来了。”

“你是老林家的老大?”

“是。前面那些面前放着一块白牌子的是什么人?”

“那些,可都是陵江市的大人物,市委正副书记、政府正副市长都在里面。今天的大会的主要内容就是批判他们在**中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错误。”

方正又低头念他的稿子去了,我赶紧回过头,将那些人指给葛利江说:“看见没有,那些都是陵江市的当权派。”

葛利江很释然地说:“有了今天的大会,我们的立场就和党中央的精神一致起来了,也就不虚这趟北京之行了---☆★其他书友正在看★☆。”

我也非常感慨,说:“眼看着毛主席就要接见红卫兵了,陈焱却急急忙忙地从北京赶回来,我当时只是看出他心里有事,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就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那是一个丽日蓝天,风起云涌的日子;那是一个气势恢弘,壮丽宏伟的场面。巨大的体育场里人如潮涌,壮歌入云,迎风飘扬的旗帜在强劲江风的吹拂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亮声音。场地中央十面大鼓一齐敲响,冲天而起的鼓声震天动地,大地和天空都随着“咚咚”的鼓点剧烈地颤动。一圈圈椭圆型的阶梯看台上、巨大的比赛场地上一层层一片片都是兴致勃勃的人们。尤其是主席台两边的工人方队,全是穿一身崭新劳动布背带装的青年工人,在一片斑驳陆离中,显得来格外整齐鲜明,精神抖擞。

十点钟的时候,陵江市工人纠察队总部、中学生红卫兵总部的勤务员一一在主席台就坐,会场里响起欢迎的乐曲和经久不息的掌声。在那些人中间,我只认识陈焱,他穿一身洗衣得发白的旧军装,但并没有象其他同样装束的红卫兵那样扎一条宽宽的褐色皮带,只是将那件衣服随意地穿在身上,然而却更显出了一种特有的风度和老练。

这时,我才知道,担任大会司仪的是方正师傅,他笔直地站在主席台旁边的麦克风前,以宏亮的声音宣布:“陵江市工人纠察队总部、中学生红卫兵总部联合召开的深入批判陵江市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正式开始,全场起立,高唱《东方红》。”

那一瞬间,一切人为的声音都停止了,广场上变得格外的安静。随着《东方红》乐曲宽广雄伟的前奏响起,仿佛是巨大的水闸徐徐打开,澎湃的洪流喷涌而出: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大救星,

……

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从十万人心里发出来的歌声响彻云霄,在天地间回**。

就在《东方红》歌声刚刚停止的时候,出现了谁也未能预料到的新情况。从体育场大门外,一支上千人的队伍排成纵队,打着红旗,呐喊着、奔跑着向场内冲来。体育场里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向两旁闪避,躲避不及的立即被撞翻在地。霎时间他们就冲过了比赛场地,跑在前面的已经开始翻越栏杆,向主席台冲了上来。

就在大家还对发生的情况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的时候,方正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对着话筒高喊:“他们是造反派红卫兵的队伍,赶快堵住他们……”

于是,主席台两边的工人和中学生红卫兵才赶紧向主席台前移动,胳膊挽着胳膊,形成了一面人墙,堵住了那支冲向主席台的队伍。

一边拼命地往上冲,一边坚决不准通过,激烈的冲突发生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主席台一侧的环形跑道前,千万人一齐呐喊,挥舞旗帜,天地间一片山呼海啸。

环形跑道的主席台一侧搏击撕打的声音、喊叫喘息的声音、奔跑摔倒的声音、旗杆折断的声音混成一片,使人感到一种摄人心魂的惊心动魄。不断有人从看台栏杆前被推了下去,不断有血流满面的人被搀扶着退到后面来……

终于,那一帮人被阻挡在了主席台前的跑道下面,但他们仍然聚集在一起,不断试图翻越栏杆向主席台发起冲锋,只是他们移动到哪里,阻挡他们的队伍也跟着他们来到哪里,使他们始终都只能环形跑道前无所作为---☆★其他书友正在看★☆。

会议无法继续开下去了,主席团的人们赶紧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办。

正在这时,从主席台旁边的疏散通道里突然冲出来一支队伍,高举着陵江大学红旗兵团、工业大学战旗兵团和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的旗帜,直奔主席台冲了过来。主席台两边的人们猝不及防,立即被冲了个人仰马翻。他们中为首的几个人直接扑向主席台前的话筒,而主席台上的人们拼命阻止他们的行动,双方围绕话筒你争我抢,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打落的话筒满地乱滚。一个冲在前面的学生,眼看就要把一个话筒抢在手里,担任大会司仪的方正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抢先把这个话筒抓在手里,然而另一个学生却从后方拦腰抱住了方正,早先冲过来的学生便抢过方正手中的话筒,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高声喊叫:

“坚决砸烂走资派和保皇派联合演出的周瑜打黄盖的双簧戏”

“坚决砸烂工人纠察队和中学生红卫兵联合上演的假批判真包庇的反革命闹剧”

“愤怒声讨走资派用新的手法对抗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滔天罪行”

“只准革命派造反,不准保皇派翻天”

……

巨大的喊叫声雷鸣般地在体育场上空回**。

方正企图夺回话筒,无奈两只手被人死死抱住,无论如何挣扎也不得解脱。情急之中,葛利江和我几步冲到主席台后,葛利江对着抱住方正的那个学生,抬手就是一拳,那人不由得一松手,紧接着又挨了我的一脚,顺着台阶就滚了下去。

方正立即用左手抓住了那个正在大呼口号的学生手中的话筒,一拳打在他的脸颊上,那人头一歪,被方正一推,也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方正顺势把话筒抢了回来。

完成了几个动作后,我和葛利江又回到了我们原来站着的地方。

对造反派明目张胆地挑起的这场武斗,我们感到非常愤怒,但毕竟已经历过一次相似的场面,就没再继续参与到眼前的打斗中去,也没有惊慌失色,只有杨南雁面色苍白,一脸的惊恐,一只手紧紧地攥住那张准备向大会报告的毛主席接见中学生红卫兵的稿子,一只手紧紧抓住柳月的一支胳膊。

正在这时,广播里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我是陵江市副市长闻达,我代表陵江市委、市政府,请求大家遵循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谆谆教导‘要文斗,不要武斗’,立即停止冲突。我代表市委和政府郑重承诺,任何时候都听从工人同志们和红卫兵同志们的召唤,随时准备接受大家的斗争和批判……”

原来是一支话筒在争夺中掉到了下面等候批判的人群中,被闻达捡到了,立即抓住机会发出了呼吁。

他讲话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后,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回**。我回头,看到闻梅表情凝重,眼睛里闪动着盈盈的泪水。

陈焱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安慰闻梅说:“你不要担心,我们对市领导制定了安全可靠的卫措施,你爸爸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另外,请你通知从北京回来的中学生红卫兵到体育馆集合,有专车送大家回到各自的学校---☆★其他书友正在看★☆。”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看到他穿的那件洗旧的军装已经有两处被撕破了。

两边增援的人们赶到了,陵江大学、工业大学和首都红卫兵冲到主席台的人逐渐被赶到了主席台后面,随后新涌进来的人也被堵在了主席台两边。在这群人中间,我看到了周文龙,也看到了在火车上与我们发生过冲突的那帮北京航空学院的红卫兵,包括那个叫宋延京的“小白脸子”。这时,他们一行五六个人正抓住疏散通道口的栏杆,企图避开阻挡的人群,从通道外侧往主席台冲,但在工人们和红卫兵们的拦阻下,还没有冲过来便脚下踩空,从高高的通道上方掉了下去……

方正重新夺回了话筒,播出了主席团的通知:“陵江市工人纠察队总部、中学生红卫兵总部紧急通知,为防止流血冲突,决定批判陵江市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推迟召开,请到会各单位立即自行解散……”

随着他一遍遍的广播,一队队偃旗息鼓的人们从疏散通道撤到了体育场外面。

柳月去组织金鳞中学红卫兵队伍的撤离去了,闻梅、葛利江、杨南雁和我也赶紧到前面去,通知从北京回来的中学生红卫兵到体育馆集中。路过主席台下面的时候,我看到陈焱正带领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保护着准备接受批判斗争的陵江市党政领导们从疏散通道离开。在那支队伍中,不但有闻梅的爸爸,还有在演讲会上讲话的市委程旭东书记以及十多个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每人手里都提着一块牌子,牌子上用黑色的墨汁大大地写着他们的职务和名字。

走过空****的体育场,触目皆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散落的传单、满地都是撕坏的衣服、踩倒的旗帜和等待救援的伤员,一辆辆的救护车呼啸着冲进体育场……

这时的广播里播出的是那黄钟大吕般的混声合唱:

……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

回头远远望去,工人纠察队和中学生红卫兵撤出后,冲上主席台并麇集在那里的造反派红卫兵们以占领者的昂扬姿态,大幅度地挥舞着他们手中的旗帜,《国际歌》大气磅礴的旋律中,隐隐地听得见他们欢呼胜利的大喊大叫。

走出体育场大门的时候,我听闻梅对葛利江说:“你说说,我们应该怎样才能做到理解他们的动机,同情他们的处境,成为不与他们对立的一派呢?”

我听出来她口吻中的反诘特指葛利江在北京的发言。

葛利江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北京时,我内心是支持葛利江的观点的,而且对今天的大会在促进中学生红卫兵转变立场中的作用寄予了热切的希望,然而,眼前的一切,让我心底产生了深深的失望和一种严重的挫折感。

在回家的车上,闻梅通知大家回去休息一天,后天全体红卫兵代表到学校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