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就要离开北京了,各校的红卫兵代表纷纷提出,没有一张在北京的集体照,回到陵江会很遗憾。闻梅赶紧跟送我们到火车站的解放军商量,于是,经过天安门时,送我们的大卡车停留了一会儿,留下了一张陵江市赴京红卫兵代表的合影。各校有带了相机来的人,又用自己的相机,照了几张本校红卫兵代表的合影,为赴京串联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人人心里都充满欢乐和幸福---☆★其他书友正在看★☆。
然而,火车上的情况,与来北京时乘坐专车时的情形相比,却已远不一样了。列车还未开动便有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涌上车来,从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往车厢里挤。我所坐的椅子上本来已经坐了三个人,一个新上车的男生非要在那里挤出一个位置来,那压力由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外班的女生传递给了我,我又不得不传递给了杨南雁。想想两天两夜的行程,我皱起了眉头,看了看杨南雁,她也一脸的无奈。葛利江和闻梅坐的是两人座,即便这样,还有一个女生想在那狭小的面积上挤出一个角来,却无奈挤了几下没有结果,只好站起来,靠在车厢壁上,那壮硕的臀部便随着列车的摇晃,在葛利江的头边颤动,弄得葛利江一直皱着眉头。
挤在我们坐椅上来的人肤色白皙,一双大眼睛、一只大鼻头和一张大嘴巴长在并不宽裕的脸上,便显得来处处都有些窘迫。开车后,他又使劲地往里挤了一下,我听到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外班的女生轻轻嘟囔了一句:“小白脸子……”那是我们在北京一所幼儿园时向那里的小朋友们新学到的一句骂人的话,说完整了就是“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
也许是因为终于有了一个座位,那个“小白脸子”很兴奋,开车后就问我们:“你们到哪里去?”
坐在我旁边的女生没理他,我便接过话头,说“陵江。”
“你们是陵江市中学生红卫兵吧?”口吻里已经有了一丝鄙夷的味道。
“是,怎么啦?你是哪里的?”
他有几分得意地说:“北京航空学院。”
我们去过北京航空学院,感受过他们学校轰轰烈烈的气氛,也知道北航造反派在首都高校中的名气,便有几分好感,就说:“我去过你们学校,你们也是到陵江去吗?”
“也是去陵江。”
“你们去陵江干什么呢?”
他大嘴一咧,憋出了一个怪怪的笑,说:“说来不好意思,去造你们的反。”
我心里“咯噔”一下,问:“造我们什么反?”
他说:“首都红卫兵陵江市联络站告诉我们,你们陵江市的中学生红卫兵要和工人纠察队联合起来,搞一个什么全市性的批判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誓师大会,我们就是冲这次大会去的。”
我心里已经有了一点反感,便问:“凭什么只准你们批判走资派,就不准别人批判走资派?”
他仍然是一脸的得意,说:“你们是假批判,真‘保皇’,目的是要保走资派过关。”
我说:“你凭什么说我们就是假批判?”
他这时已经傲气十足了,说:“喝了两碗黄酒,就敢说是赵太爷的本家,你别‘阿q’了!本来就是陵江市委组织的保皇派,到北京来转了一圈,还真把自己当成造反派了?”
这时,葛利江看不下去了,插进来说:“如果我们是‘阿q’,你也只能算是一个‘不准革命’的‘假洋鬼子’,也不见得就是一只什么好‘鸟’。”
他脸一子胀得通红,站起来指着葛利江,结结巴巴的说“你骂人?……你这是骂人!”
葛利江仍然坐在座位上,不紧不慢地说:“如果说我是骂人,也是你先骂---☆★其他书友正在看★☆。”
闻梅、杨南雁和坐在我旁边的女生也忍不住参加到争论中来了,车厢里立即吵成一团:
一边说:“你这是唯我独革,唯我独左,老子天下第一……”
一边说:“乌鸦的屁股上就是插几根野鸡翎子,也休想变成凤凰!”
……
和他一起上车来的一帮人注意到了我们这里的争执,也一齐过来帮他,十几张嘴巴一齐嚷嚷,人人的口气中都有一种独步天下的霸气:
“我们就是‘老子天下第一’!”
“在北京的地面儿上,谁敢说我们半个‘不’字儿!”
“如果不是为了紧急支援陵大红旗,会让你们在这儿坐着,我们倒在这儿戳着吗?”
……
半个车厢里的人都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不断有人加入了争吵中来,空气中开始有了火药味。
那个“小白脸”不知道车厢里全是我们的人,领着他的那帮同伴们振臂高呼:“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以为凭他们十几个人就可以把我们的气势压下去。
他们的狂妄终于激怒了车厢中的其他人,十几个男生冲过来,揪住他们几个人的衣领,就把他们往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推,推推搡搡中就有人动起手来。闻梅赶紧拦住,双方才停下来,但双方都有人着了拳头。
那个“小白脸”已经被推到了车厢的连接处。葛利江对他说:“这是三个人的位置,只能坐三个人,有谁再敢到这里来闹事,自己承担责任。”
在大家都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那个“小白脸”找来了乘警,乘警看了一下,就问:“刚才是什么情况?”
我们说:“刚才没什么事。”
那个“小白脸”用手指着葛利江说:“就是他,他们是保皇派,还打人。”
那个乘警斜了他一眼,掏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脸”说:“宋延京,延安的‘延’北京的‘京’,从延安到北京的意思。”一脸的傲慢。
乘警又问葛利江:“你叫什么名字?”
葛利江回答:“葛利江。藤葛的‘葛’,禾刀‘利’,江河的‘江’。”
乘警把小本一合,说:“你们的名字我记下了。我不管你们什么保皇派、保爹派还是其它什么派,我只管维持这儿的秩序,保证行车安全。就这样,从现在起,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准挑事儿,谁挑事儿谁负责。”
葛利江说:“我们有负责的领队。”
乘警说:“这事和领队无关,我就认你们俩,有事拿你们俩是问。”然后就走了。
那个叫宋延京的“小白脸”也就再也没有坐回来,挤到前面的车厢里去了---☆★其他书友正在看★☆。但大家的好心情已经被破坏了。
杨南雁说:“他们也算北京人吗?欺人太甚,大不了是各地方到北京来念书的,一点儿北京人的味儿都没沾上。”
我说:“没准儿他真是北京人,你没听他讲,从延安到北京,说不定他爹就是个将军什么的,要不然能这么傲气?”
葛利江却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说:“本来我是向着他们,同情他们的,谁知碰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帮人。”
闻梅叹了一口气,说:“也没办法和总部通个电话,不知道他们要去造反,是不是和陈焱讲的重大活动有关?”
这时,列车已严重超员,以后每到一站都有要到各地去串联的红卫兵涌上车来,以至于过道里都挤满了人,人与人挤得就跟在火柴盒里一样,想挪动一下都十分困难。在这样的情况下,餐车供应的盒饭也只能停车时从窗口送上来,好在每到一个车站,站台上都有铁道工人免费为列车送茶送水,使大家能够坚持下去。
我们的座位上终于还是坐了四个人,人与人之间就没有距离了,这让我对无意识的状态保持着警惕,很晚了仍不敢睡觉,强打精神坚持着,唯恐一迷糊就挤着了杨南雁。
夜已经很深了,她睡了一觉后醒来,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轻轻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
我睡意朦胧地说:“你做了什么梦,我怎么知道?”
“我们一起来做这个梦好吗?”
我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无,说:“哪有商量好了一起来做梦的?”
“你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
我说“想”或者“不想”都没有根据,便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我梦见我上北京大学了。”
我再次地一激灵,记起了去北京大学参观时见到的未名湖畔的湖光塔影、博雅塔下的通幽小径、小土山上的古柏新松、以及那些精致典雅的园林和古色古香的楼宇……。只是她的梦太辉煌了,要把这一切变成我的梦,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于是我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
“怎么样,可以商量好了一起来做这个梦么?”她仍然半闭着眼睛,仿佛还停留在遥远的梦里,但那口吻却十分认真。
半晌我才说:“你难道不感到这太有点虚无缥缈了吗?”
她不再跟我说话,摸到我的手,翻过来,似乎又要在我手心上写下什么,只是临要下笔了,却突然犹豫起来,踌躇之后,只写下了一竖一点,接着用中指和拇指在我手心狠狠地掐了一下,然后才闭上了眼睛,仿佛很失望又很痛苦的样子,转过头去靠在椅背上,不再理我。
她掐得很狠,那两片指甲都快嵌到我手心里了,引起了我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感觉出来,她在我手心里写下的是一个“!”号,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她为什么要让我跟她一起来做这个梦呢?又为什么要写下这个感叹号呢?
终于,我还是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因为实在是太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