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我们才开始其他的话题,说她对我的第一印象,说她头一次看到我就惊叹得不得了,想不到妹妹变得这么漂亮,要是早知道这么漂亮,早就过来认了带到北京去;说她现在舍不得离开我,但是看样子,我也不太需要她,志向不同,观念不同。最后她说:“其实跟男人睡觉也没有什么,结婚也没有什么,不好就离嘛,偏偏你看得重!”

“结婚不重,那什么重?”

“亲情比这些东西重!”

“可是你一去就不回来!”

“胡说,你知道什么?其实刚到北京不到一个月,我就回去来着。那天傍晚,我都走到村口了,我看到了我们的家,看到了你们在门口玩耍,还看到煤碴掉在路上,踩得脚疼,我还闻到了矿上的那股臭味。那一刻我就明白过来了,如果我进了门,我就没有机会再出去了,那下一个捂住肚子走路、烂了肠子的就是我了!”

“可是爸爸死了你都没回来!”

“你知道什么?我哪天不在想着怎么样把他接出来?我想再等等,等到我有足够多的钱的时候,我就把你们都接到北京。可是,那时候我正在跟他离婚,我想等我离了,分到那房子的一室半室的,接你们来还有个地方住。可是我还没离掉,爸爸就不在了,你以为我不难过?”

我沉默许久,突然发现她的眼眶居然像个小型的水库,蓄满了那么多的水。于是我闭上了嘴。

过了很久,等她的水库终于不再流通了,我便讲了不少知心话。我说姐姐要是多读点儿书,定能迷倒一大片。但是迷得再多,也不能靠他们。男人靠不住,再好的都靠不住,别说是次的了。

我们俩推心置腹了好半天,忘记了屋外的雨以及从窗户眼里涌进来把卧室都打湿了的雨。我们看到那水顺着窗户往屋里渗,相互看看,然后会心一笑,在心里决定随它去吧。

累了之后,我们起来,把剩下的鱼汤一扫而光,然后躺在舒服的大**,闭目养神。

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在雨的安抚声中睡去,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大亮。

姐姐推醒我,“我们去买衣服,怎么样?”

“衣服?”我嘟囔着。

“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都紧了啊!”

我这才注意到,然后我开始找适合自己的衣服,结果居然一件也没有。

“去买!”我们下了决心,然后跑到厨房准备把肚子填饱。

这时,天气已经放晴,只有零星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家里所有的地毯都湿漉漉的,每踩一脚,都会使我们夸张地笑起来。

我们吃过饭就出了门,站在路口等了半个小时居然没有等到一辆空着的出租汽车。旁边也有等车的人在猜测:听说凡是进了水的汽车都不能动了,昨天一天坏了几百辆,所有的汽修厂都是满的。

于是我们徒步往商场的方向去,结果路上到处是水坑,以致行走的速度非常之慢。我们在一片水洼处改变了主意:“要不,我们去看电影?”

到了电影院,我们买了两张票,但是并没有听清电影的名字。拿到票才发现时间还早,就跑到影院边上的茶室里坐上一会儿。我们坐到靠街的椅子上,桌子上是清新怡人的**茶。从茶室透明的窗户可以看到街上的景象。街上许多穿着黄马甲的人正在清理积水,许多路过的车辆不得不等在那里。这时,姐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我发现她突然伸长了脖子专注地看着街上的某个景物,身子情不自禁地向前倾斜,后来她站了起来,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急切地想捕捉一个必须被捕捉到的信息一样。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车上赫然坐着昨天一夜未归的张亮,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女人。

姐姐端起了茶杯,“咕噜”一声吞下去满满的一口茶以及茶中的**。

她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拨打了张亮的电话:“你在哪里?”

“我在公安局。出麻烦了,小澜!”

“你在哪里?”

“公安局啊!”

“现在,就此刻?”

“现在就在公安局啊!”

“在公安局做什么?”

“小澜,他们说我卖给医药公司的药是假药,让我去接受调查,搞不好要坐牢的哦!”

“假药,你贩卖了假药?!”姐姐的声音夸张得失了真。

“是啊,我想多赚点钱,让你开心开心嘛。不过,他们说现在还有办法,就是把非法所得全部上交,再缴点罚款就可以了。小澜,你愿意把房子卖掉缴罚款吗?”

“当然,我当然愿意把房子卖掉,当然不忍心让你去坐牢。这样就够了吗?如果不够,我还有几十万的存款,我都愿意拿出来帮你渡过难关。”

“小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对我这么好?”

我看到窗外的马路已经畅通,可是张亮的车却纹丝不动。我清楚地看到他挥挥手让旁边的女人下车,下车前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那女人迅速打开车门,消失在了街道的另一角。张亮身后的车开始用喇叭发表不满,可是这个打着电话的男人像是着了魔似的听不到任何响声,他继续对着手机说话:“小澜,你对我这么好,我太感动了。那么我现在向你求婚你同意吗?我向你保证,我会对你一心一意,把挣来的钱都交给你。小澜,你真的愿意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救我?”

姐姐把手机放到桌子上,然后端起服务员刚满上的杯子,又是“咕噜”一大口吞了进去,她的五官顿时被烫得拧到了一块儿,然后她又慢慢地拿起了手机:“那我现在就去?”

“对,现在,在公安局门口。”

“好,你等着我。”姐姐的眼睛始终盯着街上的张亮,“那么,你昨天整晚都在公安局里过的,蚊子多吗?受苦了吧!”

“没有什么,只要你理解我,对我好,什么都不是问题。我一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只要你真的到公安局来和我商量。”

“我马上就到,十分钟!”姐姐挂了电话,她的神色有些可怕。那种表情是我从未领教过的,是一种古怪的、扭曲的,像是被马蜂蜇了似的怪怪的模样。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迷惑,有种难以忍受的无助。她的五个手指开始不安地相互扭动,两肩的肩膀也失去了平衡的美感。那边,张亮开始发动汽车,他在满是积水的路上调转车头,看样子是要马上赶到公安局去。

姐姐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拎起椅子上的小包。

“你真的要去?”我问。

“当然。”姐姐说。

“确定了?”我问。

“确定了。”她说。

“电影不看了?”

“不看了。”

“衣服不买了?”

“不买了。”

“不陪我了?”

“不陪了。”她看着我,“我又不能陪你一辈子!”

“你前几天还承诺来着!”我的话没有索要的意思,她是听得出来的。

“前几天是前几天。”然后她说,“我走了。”

“走吧。”我说,“自己当心点儿。”

姐姐回过头,给了我温柔的一瞥,轻步离开。可那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了她嘴角的另一种表情,就像是自嘲中又兼有一份绝望的悲哀,这种表情显然不是给我看的,而是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我看着她手臂一扬,进了一辆出租车。昏黄的寂寞光影中,她迅速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仿佛听到了汽车起步时猛踩油门的呜咽声。

天渐渐暗下来,好像把茶室装在黑暗里带进了地狱。我看看时间,四点十分,反常的黯淡,屋里的桌椅渐渐地松动和漂浮。我独自坐在角落里不敢走动,也不知道是应该起身结账还是等待姐姐来接我回去。

果然,一阵暴雨突然来临。每一个雨点都像剑一样从窗户上直刺下来,伴着雷击轰隆,闪电也时时击进来。侍者赶紧拉上窗帘,还以抱歉的一笑,好像这电闪雷鸣和暴雨是他们服务不周造成的。这情形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的工夫。我走到窗前,拉起窗帘,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几分钟后又不见了,留下一个深深的空隙,陷在厚厚的云层里,像一个人走在泥沙里留下的痕迹一样,但很快就被云层填平了。

然后,我怀念你。在悄然无声的月色下,含笑的、温情脉脉的眼睛,刮风或者下雨的日子,你总是替我挡住一切!如今,所有残局只能我自己来收拾了。

我起身,付账,给服务小姐一个友好的笑。

我走到街上的时候,才发现许多大树倾倒在马路上,各种广告牌、树枝被大风吹得四处都是。许多路段都不通车了,所以我步行着回到了家。

我回到张亮的新房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张亮正焦灼地踱来踱去,地上的地毯已掀开来,晾在一边。椅子搬到桌子上,屋子里有股浓重的霉味儿。

他一见到我就问:“你姐姐呢?”

“我姐姐?”我反问他。

“是这样的,我今天跟她开了个玩笑,说自己被抓到局子里去了,我以为她马上就会离开我,或者把房子卖掉就跑掉,可是她居然马上答应去救我,卖房子都可以,所以我就约她在公安局门口见,准备当场向她求婚。在公安局门口求婚,谁也想不出这种方式吧?可是,我的车在路上被暴风雨阻住了,车子也撞坏了,请保险公司的人来勘查现场,忙活了半天,人也被扣到交警大队,说是酒后驾车,等我好不容易脱身来到公安局门口时,却发现只有这些东西。”

他指的是桌子上的房产证,以及他买给姐姐的一切手饰。

“她可能急死了。我真后悔这么做,我打她手机她都不开,我都急得不得了。小容,求求你了,我是真的爱她啊!”

“爱她?可是你先前还算计着她得了你多少好处!”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光有钱有什么用,没有人爱才没劲呢!”

“现在让你换你愿意?”

“愿意、愿意!”

“可惜,这东西不是换来的。”我说完就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电视上正在播报当天的新闻,新闻内容几乎都是围绕傍晚这场九级大风展开的:

这次突发事件,造成了九人死亡,四十一人受伤。有多处房屋倒塌使房内的人来不及躲避被压在废墟下,消防部门接到指令后迅速赶到现场,冒着狂风暴雨将被压人员急送医院抢救。有三人抢救无效死亡,另有两人遭电击身亡。另外,在长江大桥附近发现一具女尸,死亡时间也是今天,但死因和身份暂时不明。新街口十字路口等处的不少电杆,在狂风的肆虐下倒伏在地。本晚,市供电公司共出动了近两百名维修人员进行紧急抢修。

“天哪,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急得不行了,就去跳江了。”

哥哥也赶来了,这时,110也要求刚刚报案的张亮去大桥派出所辨认尸体。“小容,你就不要去了。”哥哥说。

“我当然不去,因为那不可能是姐姐。”

“你怎么知道?”哥哥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土灰色了。

“你最好也不用去,要去让他去就是了。”我对哥哥说。

“为什么?”他的眼神由于太多意外的惊吓显得明显有点儿迟钝。

“因为她没有死的理由。要是死的话,那就不是姐姐了。”

哥哥没有追问,他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和姐姐并没有过多的接触,所以他对姐姐到底还是一知半解的。

他仍然和张亮一道去了江边认尸。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张亮激烈地敲我的房门,我爬起来打开门。“小容,你肯定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是不是她知道我在开玩笑?是不是我的玩笑伤了她的心?我向她道歉!你说,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干脆地回答。我很想对着他的眼睛像以前那样嘲讽几句,但是,这孤单的夜里的气氛,似乎不适合这么做,非常不适合,所以我复又睡去。

张亮却不肯再睡,整个晚上他动也不动,目瞪口呆地站在姐姐曾经待过的地方。他看上去面无血色,灰心绝望,巴不得死了才好。

第二天他们又被叫去认尸,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幢房子里。我坐下来想姐姐:她此刻在何处?北京的路上?天堂的路上?或者停泊在一个她以为可靠的地方?

他们回来的时侯,我已经在搬自己的行李了。张亮神情木然,我无法从他的脸上分辨出他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我转过眼看哥哥,哥哥走上前,抢过我拎在手上的包。他凝视着我,眼神里有着怜悯,可是更深的地方却又是虚弱。我问他:“是她?”

他摇摇头,“不能确定。”

“这就是了,”我说,“她没有理由去死的。”

“你得去看看,否则不好说。”哥哥看起来疲惫不堪,昔日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得粉碎。

“不是她,我跟你说了不是她,她没有理由去死。”

他们不信我。

城市虽无比繁华,却罩不住人心的苍凉,他们个个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

我恼怒地看着哥哥,“没有更坏的事情了,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找她。”我发现自己无意当中变得高大而慈祥,我像大姐姐一样看着他——姐姐也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突然发现他的头上多出了丝丝白发,我再一次对他强调:“以后不要再去认尸,没有我们的事。”

他木木地看着我,对于我的神情和举止都深感不安。我无法猜测他当时的感受,但我知道他的内心肯定像一块薄玻璃一样一捅就破——事实上许多看上去透明而单薄的玻璃经过许多次撞击都不会破碎。我朝他笑笑,希望我的笑能够使他的玻璃结实一点儿,才不至于令人如此担忧。

离开的路上,雨重新蓄积而涌,一会儿就把我们逼得四处分散地躲避。我们匆匆寻找屋檐的动作安慰了彼此的心,我们放心地说了再见。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住到你的房子里。那时的房子还不像现在这般昂贵,房子不太新,但是有浴室、浴缸。我每天下了班就到楼下散步,接受阳光的爱抚。累了我就泡在浴缸里,看孩子在我的腹部左一下右一下横一下竖一下地乱动。哪一次他停上十多分钟不动时,我就赶紧拍拍他,这时,他准会伸出手或者动一动脚。隔着皮肤这层薄膜般的墙,我开始与他交流。正是这种交流使我平静下来,使我能再一次感受到你的存在。我以最热切的期待、博大的母爱时刻关注着他的成长。我准备下一步对他进行胎教,当然,医生说了,良好的心态、平和的情绪就是一种自然胎教。

自你离开宁城后,三月、四月、五月、六月等日子都不间断地过去了,从前那个漂亮的姑娘慢慢地有了母亲的从容,她不再那么娇弱和单薄,她变得强壮,胃口大好;她身材开始变形,肚子凸起,腹中的胎儿传出的种种信息使她的脸上有了母亲的安静。

我不知道宝宝是男是女,是健康的还是有缺陷的,但是我会好好珍视他!他让我的身材变了形,他让我像母鸭一样摇摆着走路,他让我不再青春透明,他让我变成了真正的女人。是的,他让我改变得太多了,最重要的是,他让我重新拥有了你。有一个问题我问过你也问过我自己很多次,那就是,我把他带到人世间来是正确的吗?面对一个即将来临的生命,我不知如何解释我带领他进入这个世界的理由,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有没有被我饱含了孤独的泪水所浸透。我不能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所知道的是灾难、疾病、软弱以及不能预料的一切随时都会光临惠顾。我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给他宫殿一样不漏风雨、不进凶险的房子,也不能在他接触社会时保证他遇到的全是好人、好运和好吃的食物,无法保证有毒的水、瘟疫或者突如其来的洪水不会侵袭他的生活。可是我凭着直觉知道,对生命的保护比对生命的摧残有意义得多。

房子的前面还有一小块空地,经过管事阿姨的允许,我在空地上撒了一些菜籽,不久,我就能吃到自己种下的新鲜蔬菜了。另外,我找了个收银的工作,这工作我不在话下,这使我感觉不太累。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在希求陌生的地方和清新的气息。每天一下班我都会像今天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小屋里有你存在过的痕迹,可是你无形中对我的缠绕已经把我内心的伤怀凄凉地展示了出来。

没事的时候,我已经会和邻居同事们说说笑笑,我们会就服装的款式进行交流。她们不知道我曾经的生活,不知道我是怎样被爱和爱过。我的外表和别的孕妇并无二致,甚至看上去和风细雨,有时也会侃侃而谈,学着微笑。

我在自己的能力之内一心一意地照顾着自己和孩子。日落天黑,突然有一天,风陡然变冷,告诉我冬天正步步临近。冬天到来时,孩子也该出世了,那将会是一种全新天地里的全新生活。

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感到难以支撑,这时你会出现,不是逝去不见的你。而是有血有肉的你,我相信你就在那里,离我很远,没有疾病的纠缠,只是用你自己一贯的方式站立在那里。你不分昼夜地注视着我,一如当年在信用社门口的守候和徘徊。确信这一点,使我受到鼓舞,因为这样我就比你活着的时候对你更加放心——对你的安全放心,对我的爱情放心。

哥哥因为对我过于担心,所以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回到了宁城。他经常来看我,每次走的时候,总要问我:“想要什么,我尽量拿来。”

“我不需要什么,你就别操心了。”时至今日,我确实没有明确的目标,其实我从来就没有主动制定过什么目标,如果活下去算不上什么目标的话。

“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挺住!”每次走,他都会加重语气如此这般地交代。

“那是当然。”这一点毫无疑问,腹中怀着孩子,肯定会勇往直前。

现在,一切都平静下来,回首——也让思维以一种属于我的组合方式表现出来,在回忆中,我一次次坠落在故事的深渊中,一次次经历着失去你的打击。奇怪的是,我没有在这些打击中一败涂地,相反,我一次比一次懂得了感恩,感谢那些曾经为了你我的爱情而付出的人们。爱是活下去的最大理由。

有许多次,我独自寻找我们共同的地方——最常去的郊区边上的小山头。我常常伫立很久。一阵阵风从右边的树林里吹来,很轻。你不在的时候,连风都想来安慰我。它落落大方地在我身边舞蹈,我每次来都会遇到它,它的存在隐藏着沉默的语言。它想提醒我什么?忘却?还是继续沉迷?每当我企图去试探自己的命运时,它总是迅速隐没了,在我起身要走的时候,它仍然翩翩起舞。哦,我明白了,它用它的永恒提醒我世界的稳定性。它想说:希望还在,生活还得继续,伤口会结疤的,微笑会回来的,一如风。

日日夜夜,我们眼里的景象不断地变化。起初,只是多了几辆铲车,后来,多了几幢楼房,再后来,目及之处,门店开张,人来人往,再不多久,这个山丘也被铲平,盖成了修理厂。最后一次到来时,是你离去三年后的一个初冬的傍晚,四周是草香、夹着寒意的风、零乱的山、麻雀的唧唧声,山的体温也在下降,感觉真冷。再后来,它消失不见,被建筑物替代。

如此这般,我静静等待黑暗过去,渐渐学会对新生命的向往——任何人都不能打碎的向往。我在这里疗伤、思考,做着母亲的准备,学会长出丰满的羽翼,来保护那即将到来的生命。虽然在我的心头留下渴望的痛苦,那些记录在案的悲欢离合,使我体会到命运的残酷。

我的决心不会受到撞击和动摇。我知道信念比事实更重要,那是我活着的理由,也是我活着的责任!这些自然无疑对我的心态有着相当大的帮助,我渐渐能感受到眼前的景物开始有了些许色彩,行走在生活表面的无助和孤独感也缓缓淡去,有些东西已经过去,另一些已经开始。

十年之中,又发生了许多意料之中却又令人欷歔的故事,或者事故:关于姐姐,关于哥哥,关于城市,关于国家,关于这个地球,又发生了更多的灾难,海啸、地震、洪涝、干旱……多少有情人被分开,多少父母的眼泪哭干,多少婴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灾难也使我明白,关于人类的情感和走向,都应该顺应大自然的律令和意愿。而人类遭受的那些灭顶之灾,很难说不是大自然对这个风云世界的抗议和警告;所有人类难以承受的苦痛,很难说不是自然对我们的责罚。

至于我,穿过岁月的幽暗长廊,到达了今天。现在,汽车停下来,我进到居住的房子里,仍然是十年前的模样,我几乎没有动过它。墙上挂着你和母亲的相片,还有我和孩子的照片。抽屉里有许多证件,每一本都见证过你的青春和奋斗,是你短暂人生的印记。你用过的写字台很旧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显得寒酸。这幢房子的外表更是陈旧,我已得到消息,很快,它将会被拆迁。抗争是无效的,房子被夺走,回忆不会被夺走。相机记录了你离开之后的一些岁月的瞬间,那些似乎与你再无关联的清晨和黄昏,那些你未曾目睹的成长和进步。

房子里也有过别的男人的身影,餐桌和沙发上都留下他们的痕迹。是的,我尝试过重新开始。我知道那是你期许的,不过很遗憾,至今没有人可以进入你的生活,取代你的位置。你离开不久后,我明白了忠贞的含义。所有标榜的忠贞在标榜时都失去了原意。忠贞是内心的安宁,忠贞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满足,忠贞是忠贞者的需要,而不是忠贞者的奉献。有人总喜欢用“过去”或“曾经”来给已完成的爱情下结论,在我看来,存在即是全部,爱既是过去,也是将来。如同河流奔腾,自然而然。

我们的孩子有着跟你一样严肃深沉的表情,他也喜欢古典音乐,写完作业的时候,就在那架古老的钢琴上摸索出一首又一首曲子;他还是个电脑专家,能够在一秒钟内找到相隔数千公里的陌生人,他有QQ、微博和微信,他还在网上写日记,批判时事;他把自己证件照的背景换成布达佩斯的广场,仿佛他真的游历过那里。时光荏苒,他的童年跟你我已全然不同,不过,他保持着许多跟你相似的特点,比如,他的严肃和专注,比如他的纯粹和羞涩,跟你尤为相似的是,他也爱极了他的母亲。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喜欢的姑娘,一定会像你当初一样,用迂回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抵抗,略显胆怯地辩解。想到这里,我常常会忍俊不禁。

此刻,我从窗口目睹他一步三跳地从远处走来,犹如稀世珍宝般的夕阳余辉钻出层层云雾投射到他脸上。他幸福地奔跑起来,不多时,肯定会把学校里的重大新闻第一时间发布给我——考了好成绩啦,某个女生被某个男生欺负啦,新的体育老师很幽默啦……他迫不及待地跳跃着上楼,我已经听到他书包上挂着的铃铛的碰撞声以及他气喘吁吁的呼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