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之后,我拿到了你的手提电脑。那里面有你写下的许多日记和为我制作的网页。文档里贮存着许多重要的文件。我建议你买下它是希望它对你的工作、出行以及学习都有帮助,可是我打开屏幕第一个看到的是我的相片,打开D盘第一个文件夹,看到的是你写给我的信。那命名为“写给容的信”的文件夹中,一封封信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我双击鼠标打开其中的一个文档: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天仙一样的姑娘,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直直地披在肩上,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芒。她穿着雪白的衬衫,看上去那么洁净、清新,像春天花园的气息。她肯定不是城市姑娘,城市姑娘的头发五颜六色,脸上涂满了各种脂粉,衣服千奇百怪。而她一点儿不像。这不就是在我梦里频频出现过的那个姑娘吗?她害羞地坐在那里,美丽的手指敲击着键盘,举止恬静,仿佛就是银行里面的一幅画。这幅画使这个地方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使这儿明显与众不同。
为什么她周围的人那么镇静、随便?难道没有人发现这一点?为什么他们那么平淡,像是见惯了一样?真是奇怪的事情。
接下来的一封:
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后,我就不能恢复平静了。可是我得冷静,我得搞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我为什么会如此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我为什么会如此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当然我也管不好自已的腿脚和眼晴!我不知道我泄露了没有?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样的印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衣着是否得体?我该如何平静?
我只知道你叫方容。我就知道这么点儿。可是我情不自禁又想见你,我来的次数太多了,感觉到别人已经注意到我了,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接近你?难道像花花公子一样隔着柜台约你出去?我知道那会吓着你,我只有来存款了。
另一封:
我递上钱,你看我一眼,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不过,你的目光温和而友好,这说明我不至于让你厌烦。我真的希望自己有勇气向你再走近一步,但我害怕你受到惊吓,所以迟迟不敢再向前一步……
我又打开一封:
我把昨天晚上写好的信打印出来放在口袋里,套上信封,可是我不敢拿给你,一接触到你的眼睛,我就失去了信心,这种事,不成功则成仁。
可是我练习了上万次的那句邀请,非说不可的话,结果还是没开得了口。
你冲我莞尔一笑,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我的疑惑不翼而飞,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爱情的信息,你同意明天和我一起去看电影,这个消息太重要了。今天晚上我想我不能入睡了,我真想再打个电话给你,确认一下,这是否是个真实的消息。
不要问我原因,有什么原因呢?如果真有,就是你的沉静,你那天然的安静,它让我感到生活美好。
……
在最初的时刻,你是那么软弱和胆怯,可是现在我知道短暂地离开你,我也能够放心,因为你已经学会了生活,你不再一味顺从了。你虽然不爱喝咖啡,可是你爱看电影,你喜欢图书馆,你在看排球比赛时也喜欢热烈地喊叫……我喜欢你的变化,当然,你的过去仍然那么美妙,一切都如此美妙。
我的同事对你很感兴趣,我于是说了许多,可他们感到不满意:难道她就没有缺点吗?我想了一想,对他们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温馨的,我喜欢她的一切,她的脸,她说话的样子,她的气质也非比寻常。但是我不能说她没有缺点,或许在别人眼里,她算不了完美,她的忧郁,她的过于沉静,以及她的脆弱,但是对于我来说,她就应该是那样的,理当如此,无可非议。呵呵,看把他们笑得,说我活在童话里。不错,有你的生活天天是童话。我想带你回到你的故乡,在那里种上满山的山果,满山的玫瑰,在夕阳里晒着柔和的落日编程。我喜欢我的工作,但不喜欢让你在尘嚣的城市里受委屈。不管城市有多么好,你不喜欢,那它就不好。
读罢这些信件,我缩到被窝里,那一瞬间,浑身发冷。我看见自己的心阵阵紧缩,这点点滴滴的回忆深深地击垮了我,不,它重生了我。我已经记不清那夜的泪流到几时,又几次从痛哭中晕厥,一整夜或者两整夜或者三整夜我都像失忆的病人一样毫无思想。从他们灰白的脸上我知道了自己的状况,他们一次次地呼唤我,一次次乞求我醒来,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不堪回首的一切,叫我怎么面对?
我多么希望以上都是我的虚构啊,但屹立的事实修改了我的句子,修改了我的命运,我得按照事实进行誊写……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地敲打着玻璃,不一会儿就更大了,它打落在窗户上,又从窗户的缝隙里淌进阳台,漫漫地流淌,淌到我的脸上,我的眼上,我的心上,使整个空间湿成一片……
我听见体内有声音悄悄对我说:“他已去了,你活着已没有什么意义了。”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却说:“活下去,为了爱情。”
“可是爱情已经不在了。”第一个声音反驳说。
“不,”另一个声音说,“爱情还在,只是他出了远门,他没有抛弃你,他留下了爱情的结晶。他在默默地祝福你,期盼着你幸福,快乐。”
“没有他哪里有快乐?”第一个声音有些愤怒了,“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幸福?纯粹是无稽之谈,骗人的把戏!”
“不对,小姑娘,”另一个声音又响起,“你心里清楚,他没有欺骗你。如果说有欺骗,那也是命运,但爱情也应当是一种信仰,你信了它,拥有它,就应该听从它的召唤,好好活下去。”
……
我睁开眼睛,身边的椅子上伏着的姐姐还在酣睡,我看着她疲倦的后背。世界上还有非常疼爱我的人啊,尽管最疼我的那个人已经去了。
去了,去了,没有回过头来的可能了!我从**起来,扶着床头柜,慢慢来到窗前,看着还是微光的早晨。眼前模糊,所有的事物,一片迷离。
我开始感到饥饿,我要求吃东西。她们给我端来鸡汤,我慢慢地喝着它,感觉不到滋味,但我仍然强行吞咽。有什么东西在往我的胃里去,慢慢下坠。我明白那是痛苦,你遭受过的痛苦使我更加爱你,我遭受过的痛苦使我更加明白我爱你。
姐姐的脸上露出胜利的惊喜,我感到一阵怅惘。
吃完东西,我又要求出院,这正是他们期盼的结果。姐姐打了电话给哥哥,然后办理了出院手续,扶着我出了医院大门。医院外面的阳光铺天盖地,这城市依然故我。
风波平息后的宁城,依然是快乐的宁城,是五彩缤纷的宁城。通过风或者新的广告语,就能将忧伤洗涤得干干净净。马路上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大肆张扬,广告牌上的美人笑容可掬,妩媚动人。我知道这一切都会消失。鸡汤、食欲、胜利的惊喜,一切都会消失不见,包括我自己,包括悲伤,包括对你的思念,自然也包括你。
姐姐说:“慢慢走,慢慢走,姐姐扶着你。”
哥哥站在一辆出租车跟前,打开车门,等着我上车。嫂子带着方帅也站在一边。姐姐把眼睛一挑,对哥哥的意图视而不见,她挥手就招停了一辆车。我分不清这辆和那辆的区别,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有区别的将是它的行走路线。
嫂子快步走到将启动的出租车跟前,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小容,传染病都结束了,你应该回家了。”她嘴角带着隐藏的委屈,仿佛明白我即将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果然,姐姐说:“让她跟我住吧,我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好好照顾过她,这回轮到我了。”
她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的反感平分给了每个吐出来的字,使反感得到了很好的掩饰,乍一听,以为反感根本就不存在。这口气使嫂子得到了鼓励:“你们可是方帅的亲姑,可不要跟我计较什么,我做的这些可都是为了方帅啊……”
她的话被性急的出租车甩了个老远,以至于后半句的字被空气和阳光瓜分了。
到家的时候,张亮已经做了一桌子好菜在等我们。姐姐一见就叫了起来:“你还有这么好的手艺啊,藏得很深嘛,只为小容才拿出来是吗?”
她夸张的声音掺杂着厨房里的鱼香味,好像是精心设计的台词和布景。吃饭的时候他们也装得十分开心,他们口头设计着房子的布局,把颜色说得鲜艳夺目,以期转移我的注意力。事实上,任何手段都无法阻止我去想你。新生活的布局,我们早就有了。你给了我一个无限丰富多彩的想象空间,我在那个空间里勾画各种各样的生活工具:锅,碗,席梦思大床,长长的落地灯,景德镇制造的花瓶,里面装满挂着水珠的鲜花。那时的生活怎么会那样美好?窗户半开着,微风**起带花边的窗帘,我不时地把微笑着的脸庞向你转过去——我喜欢你那热烈的眼神来回应我的妩媚。窗外,一株大树轻轻摇动,树叶在舞蹈,窗帘在舞蹈,我的心也在舞蹈……
我甩不开这些,甩不开。
我推开碗筷,进了自己的房间,把装腔作势的热闹和装了夸张器的笑脸都关在门外。
不一会儿,姐姐就把枕头抱到我的房间,要求陪我午睡。
“不用了,还是一个人自由,一个人可以放松一些。再说,现在外面都松动了,你们也应该出去走走了。”
“那你也去走走?”
下午三四点钟,我就在姐姐的要求下下了楼。出门时,她特意穿上一件红色的线衫,也建议我穿件绿色的外套。
我这才发现我所有的衣服无一不是黑色的。
到了楼下,她马上和刚刚搬来的家庭主妇们热络地聊上了,东拉西扯起来。
我听着听着就会走神,像是有东西拉扯着我的听觉神经似的。
看我没有心思,姐姐回过神来,把打开来的话匣子赶紧收回去,“我们到别处走走!”我低着头,在楼下的石子路上走着。在柏油路上走着,远方苍穹在上,遥不可及,目及之处全是荒凉。我走啊走,天边还是那么遥远。我看见一家超市,又看见一家书店,再就是小吃店、花店,一路前行,无所事事,直到苍穹隐蔽,路灯照耀大地,姐妹俩都没有找到可以甩掉阴霾的地点。最后到达一个不收费的公园门口,远处有喇叭传来流行歌手声嘶力竭的吼叫,冲撞着这看似坚不可摧的石灰水泥的墙壁和人心,同时飘向灰蒙蒙的天穹,也和我的迷茫纠缠在一起。我的脚步开始游移扭结,我的眼神也近乎游丝般昏暗……
姐姐及时喊我:“这样走不是办法,会累死人的,我们坐坐吧!离家已经很远了。”
“很远了?”我问。
“是的,很远了,我都不认得路了。”
于是我停下来,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她在我边上坐立不安的样子使我感到痛苦,我直接说:“姐姐,别费心了,我自己待着就是了。”
“不行,我得看着你。”
“放心吧,换了你会死吗,这个时侯?”
“换了我,当然不会!虽然活着是痛苦了点儿,但是这种痛苦到底还是有个尽头,要是死了,双眼一闭,连死了情人的痛苦都感觉不到了,岂不是更加痛苦?”
“你这叫什么话?”
“什么话你还听不懂?好死不如赖活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老天爷拿走了你的这么大件宝贝,说不定哪一天会还你一个更好的呢!”
“世上不会有更好的了。”
“这就不对了,你这么想确实说明老天爷拿走了你最好的,但只要是最好的被人家拿走了,那说什么都会还过来的。”
“谁说的?”我直视着她。
“妈妈说的。”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隐匿不见,“妈妈不仅是你最好的,也是我最好的,她走后我真想一死了之。但是妈妈说过,老天爷拿走了你最好的,总会还你更好的,所以我就想等一等再说,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太小了,才几岁,只晓得玩。”
“那么你拿回来了?是什么?”
“北京户口啊!”
“你胡说什么啊,它现在不是一钱不值吗?”
“我知道,可是在当时,确实是最好的呀。就像现在,你也认为失去的是最好的,再过很多年,这就不是最好的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双手捂住脸,一想到你居然会在我的心里变得无足轻重,我就心痛得要命。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并且让别的什么东西取代你呢?你是如此的重要,我怎么能够做到呢?那些做游戏的小男孩的声音在夏暮的楼群中回响,我无法顾及。
“许多原来我以为好的东西都变得不重要了,就像我那件海军蓝的衣服,你总记得吧,那时穿上多么漂亮啊!可是现在,它不能再穿了。”姐姐说。
“住口吧,你!”我不忍心再听。
世界安静下来,好像专门腾出一个频道直播两个女人对于“最好的东西”的交流。这怎么可以谈?静下来就明白这是多么不合适。
两个人开始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这种沉默倒比刚才的气氛自然得多,虽然心里有不尽的凄凉无从发泄。放眼望去,周围的景致一派祥和,禁锢了一两个月的人们开始蜂拥而出。人们穿上夏装,在明媚的阳光下聊天,小孩子们闹得尤其开心。一个小女孩一边飞舞着手上的玩具,一边转着圈儿奔跑,自己又被自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我看着她天真可爱的脸,心里想:想必他们长大了也会遇到自己不能承受的痛苦!
我闭上眼睛,眼泪就顺着脸颊一滑而下。
“别哭了,小容,别哭了。”
一开始,姐姐的声音还像是在谈判,想说些诸如生活还得继续的话,可是她自己也发现了言语力量的微弱。作为姐姐,她感受到了那种不能受到规劝的哭泣的力量,于是默默无语,一直陪我到天黑。
天色暗下来,公园里的人都走光了,身边不再有孩子的嘻闹声,大人们也都收回散漫的步子,回到了屋子里,唯有车辆呜咽驶过的沉闷声,还有就是风的呼啸声。
风停下来后,紧接着就是霏霏细雨无声无息地从头顶往下飘洒。灯光到处都有,不过照到我们坐的角落,却是特别微弱而惨淡。
“走吧,走吧,你得当心点儿孩子。”
我站起身来,同意回家。
一进屋,同样是一桌丰盛的晚餐在等着我,张亮在房子里踱来踱去,随时要出去的样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洗洗手开饭了!”
可是我的悲伤就像是黑墨水,一不小心就把别人给染了。
他马上噤若寒蝉,不再言语。
从那天开始,后面的日子就越过越长了。七八件事情都想过了,时间还在原地踏步。每天吃同样的饭菜,换了花样它仍然是同样的饭菜,睡同样的床,住同样的房子,看同样的日落,听同样的雨滴打窗台。简直不能想象,这么慢、这么了无情趣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天气闷热无比,更觉得烦闷沉重地压在心头。
你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个大洞,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它填平。如果不填平,我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大洞所侵蚀,最终融化成虚无?
没有答案,留下的是一片惆怅。
不知从什么时候,雨开始一直不停地下,一开始是小雨点,后来是暴雨;一开始是白天,后来它把白天和黑夜连成一片。
已是凌晨两点,我睡不着了,起来喝杯水,然后坐在**看雨点纷涌着起哄,这时姐姐进来了。
“你有话想说?”我现在能够勇敢地对待他们的意图了,我知道这是我仅仅能做的一点。
“我刚才跟张亮商量好了,准备八月份结婚。”
“哦!”
“不祝福?”她摊开双手,歪着头,做出一个同电视上一样夸张的时髦动作。
“祝福?哦,是的,有人爱总是值得祝福。”我吐字清晰却神情漠然。
“我结婚后你就住在这儿,不要回到方帅家去。”
“你结婚不会是为了我有房子住吧?”
“这倒不是,对于你来说,这实在是小事。”
“小事?你觉得房子又是小事了?”对照她在宾馆里说过的那番话,我不由得表示惊讶。
“可笑不是?经历一些事就能看清另一些事,房子跟你的幸福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我的幸福?”
“我想好了,看样子孩子你是非生下来不可了,所以决定留在这儿不走了,帮你把孩子养大。”说完,姐姐的眼里涌出一种类似悲壮的东西。
“我?孩子?养大?”我一片茫然。
“是啊,你的腰身都能看出来了,再不拿掉就难了,你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拖着个孩子,以后怎么生活?”
“所以你准备结婚?你是为我跟他认识的?”
“开始不是,可是现在,我有这个想法。”
“我不要你为了我或者我的孩子来押上你的将来,你这样做我不会领情。”
“我不是为了你领情,我是有责任帮助你。”
“我不要你帮助。”我打断她。
“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继续这样下去,一天到晚萎靡不振,我现在不仅担心你的健康,我甚至担心宝宝在你肚子里就一天到晚品尝苦水,这样子其实不如不要的好。”
我正欲发言,她却打断我:“我知道你是不会拿掉这孩子的,你的心思姐姐太明白了。姐姐虽然不如你痴情,但是也爱过,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我不反对你生下他。可是你将来所要面临的就是非常非常残酷的现实,你会因为应付现实而焦头烂额,或者堕落,要不就是被道德的枷锁压得透不过气来,所以我决定承担下来。你哥哥,还有我,会和你一起面对,你就放心地面对吧!”
“你嫁人就是为了给我养育孩子?他愿意?”
“我想他愿意,他很爱我。”
可是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样,第二天他们在房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先是听到了张亮的声音:“我当然是愿意结婚的,我当然是愿意帮你妹妹一把的,但是劝她把孩子打掉不行吗?”
“怎么?你反悔了?”姐姐娇嗔地说。
“不是不肯,”张亮支支吾吾,“只是现在有了一个,到时我们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吗?”
“不能生就不生呗!”姐姐很干脆地说。
“那我岂不要绝后?为了你妹妹你让我绝后?”张亮的口气明显带着惊讶和愤怒。
“什么思想?现在孩子就那么重要?实在不行,我就再生一个。难道你看着她未婚先当妈妈,被人指指点点?”
“那就干脆劝她打掉啊,生下来有什么意思?”
“打掉肯定不行,你就爽快点儿吧,如果同意,就结婚,不同意,就不结婚。”姐姐的声音提高了,明显严肃起来。
“同意,同意,小姑奶奶,我同意,行了吧!”张亮不满地嘟囔着。
窗外突然雷声大作,电光闪闪,我被吓了一跳,赶紧逃回房间。可是房间里照样能听到狂风呼啸而来,紧接着雨声四起,雨声呜咽着,像孩子的哭声,我只好躲到被子里,用被子把头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有时滴滴答答,有时狂轰猛击。一开始,雨点只是铺了地面一层,第二天就开始堵塞了下水道,随即破坏了小区的供电房,淹没了车库,再以后淹没了走向街头的路,把所有接近地面的东西统统浸泡在水里。到处都有人喊房子渗水了,厕所溢水了,到处发霉溃烂,许多卑微的生物趁机生出来,又随即死去。一楼玩具店里的玩具在小区的中心广场漂泊,老板左抓右扑,搞得全身湿透。
张亮已经连续四天没有接到要货电话了,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照常和姐姐有说有笑——可是他们虚假的亲热像三流戏子的戏,越演越差,一不小心就被观众看穿了。因为无聊,也因为怕冷场,他开始不停地说话,企图使气氛活跃起来,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别心神不定了,‘非典’结束了,你的发财梦也应该醒了。”姐姐一边擦着窗户上的水花儿,一面用嘲笑的目光提醒他。
“哪里的话,照你这么说,没有‘非典’我就发不了财?”张亮不高兴了。
“不是吗?”姐姐挑衅地说,“房子、车子不都是最近才买的?”“那也不能说明我以前没钱,只是没花罢了。”这句话说出来后他自己都不信,紧接着气咻咻地反问一句,“怎么,难道你只在乎这个?”
“我可没有,是你自己太在乎了吧。”
“你弟弟挣的比我少多了。”
“你跟他比?他有文化,前途无量!”
“那也说不定,他要是再过几个星期不去上班的话,离炒鱿鱼的日子就不远了。”说完后他得到了平衡似的放松了表情。
姐姐被他激怒了:“他无论如何比你强,他品德高尚,不发昧心财!”
“我挣的是昧心财,那么你花的也是了!”姐姐于是掉眼泪了,她一掉眼泪,张亮的话就统统不做数了,他赶紧道歉,赶紧赔不是,赶紧掌自己的嘴,这种程序我都看习惯了。
这样的小争执周而复始,一天比一天多。姐姐一会儿体谅他的心烦意乱,于是接受道歉;一会儿对着窗外的雨遥想当年,恨自己被人这样欺负;再转过身来就能感受到我的心如刀割。三个心事重重的人被绵绵不绝的雨水困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氛围。
最先忍受不住的是张亮。他撑起一把雨伞出了门,说:“我出去走走。”
姐姐说:“这么大的雨,能去哪儿?”
“哪儿?”张亮看了她一眼,“哪儿不能去?”说完就出了门。
雨水仍然不倦地下着,绵绵不绝。
乍看,是雨水终于使他失去了平静,是雨水使他心神不定,是雨水砸了他的生意,让他大把挣钱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事实上,在姐姐提出结婚的要求时,他已经被某种沮丧情绪控制住了。不可否认,在月收入百万的状况下,他是多么渴望得到女人的爱啊,这些爱无疑会增加他身份的可信度,让他过于腾飞的心安静下来。可是那昙花一现的光阴终究不能医治他的自卑和怪癖,他的心被某种疑虑控制住了,就算他买了新车、新房,夜夜有美人儿相伴,可是那心底不安的隙缝无人来缝合。陡然冷静下来的心使他理智地分析了这个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使他过迟地开始着手分析起来——他发现这个爱来得太简单了,就如金钱,来得那么快。以为好日子会一直持续,现在不是就没了吗?仓库里积压着许多货,几乎有一半的利润在里面。他联想到自己的爱情,当时不也一帆风顺来着?可是现在再一想,对方结过婚就够不称心了,又要替别人抚养孩子,他的心像吃了怪味豆一样七苦八酸。他忘记了自己的机智和幽默,只记起他用财富勾引别人的话语;他忘记了自己对一见钟情的信任,怀疑起别人的回应来。
就在我还以为是财富才使他在镜子前流连忘返时,其实他已经着眼于自己的本来面目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由于脑子动多了呢或是欲望太频繁了,他发现自己眼圈发黑,腰身干瘪,那双慌张的眼睛提醒着他好梦的易醒。他照镜子时来了灵感,跑到正在发呆的我身边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当初如果我像现在这么有钱,你会爱上我吗?”
“不会。”我回答他。
“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那么她也不会了?”他最后的声音就像是自言自语了。
我没有答复他。这是他临出门时最后一句说给我的话。
现在我已经不能完整地回忆起张亮那些天的心理变化了。但是我想象得出,他是带着何等的沮丧和失落走出这个家门的。仿佛昨天甜蜜还完好无损,今天却突然看到它千疮百孔。他不能忍受伤害到他利益的筹划,也不能忍受这个女人的神气——或者冷嘲热讽,或者指手画脚。
可是他不说,他把真实想法隐藏起来,表面上不露声色。他考虑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女人到底是爱我的人还是爱我的钱?
他自以为自己内心的活动别人不知道,可是关于姐姐的人品问题他向我打听三四回了,每打听一次,他就多一份不安——因为我给不出令他满意的答案来。
姐姐从厨房里走出来了,问道:“雨太大,菜不好买,冰箱里有两条鱼,我们中午红烧一条,再清炖一条,怎么样?”
“随便。”
“哪能随便呢?”
“婚姻都能随便。”我回了一句。
我向来不是尖刻的女孩子,但自从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后,我就经常会说一些尖刻的话。
“我哪里就随便了?我们相爱了,现在要结婚,哪里就不对了?”
“为了自己的妹妹,为了钱,为了找个窝才结婚的吧?”
“没有为你,我是爱他的,他也是爱我的。”
“你爱他?”我冷笑着说,“你看得惯他那模样?别自欺欺人了吧!我早就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回姐姐没有反驳,但是也没有忍让。她从厨房门口移出来,然后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开始按动手中的遥控器,她把四十二个电视频道统统翻了个遍,最后停留在一出肥皂剧上。我坐在房间里也能听到女主角的台词:“你为什么对我这样?为什么不爱我了?难道我不比她好吗?”她那恼怒的聒噪声把雨声都给压住了。我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姐姐耷拉着脑袋,仰面坐在沙发上,目光游离。我看了她一眼,然后走进厨房,开始做饭。我清炖了一条鱼,又红烧了一条。在红烧鱼里,我放了一大把辣椒粉,然后我招呼她过来吃。她慢慢地挪过来,但吃得很少,也没有对我像上一顿那样客气。两个都吃得很少的女人很快吃完了一顿饭,那条放了一大把辣椒粉的鱼完整地躺在那里。姐姐吃完就坐回到沙发上,看得出,她显然有气或者委屈或者有想法,因为她坐着坐着,开始变换坐姿,似是疲倦之极。
我洗过碗,也坐到沙发上,但是垂头丧气的角色却是换了个个儿。她斜过来一眼,说:“你确定?”
“我确定。”
“你确定什么?”
“你让我确定什么我就确定什么!”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时间静静地过去,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我打小就想过爱情来着,到达北京城的第一天我就这样想过,可是哪里由得了我?后来我发现自己是真的需要,所以不就离了,找到了合自己心意的。可是你也知道,结果就这样!来之前我都不想好好活了。你瞧有许多女孩子不是沦落到了没有羞耻心的地步吗?没有道德,还容易发财,我不是还在撑着?我怎么不能嫁给一个好点儿的丈夫?就像那样儿的:气度不凡,加一点儿浪漫,加一点儿才能,当然了,再加一点儿财富。这样的话,我们走在街上,或者在我做一切事情的时候都有个甜蜜的想头,陶醉的理由。那么到了有一天,他突然生了病,需要我服侍,我就天天服侍他。就像电视上那样,老公成了植物人,老婆把他喊醒。总而言之,就是那种让我舍得为他死为他活的男人。当然了,也愿意为他住简易棚,生双胞胎孩子。钱?要是这些都有了,钱不钱就成了小事,但这些都没有,钱就是大事。他是什么东西?对上唯唯诺诺,对下大呼小叫,算什么男人?一天到晚为了那点儿钱翻来覆去地算,有一点儿利润就把高兴挂在脸上,真正有钱的人是那样算计的?说穿了也是小市民一个,从买房子那天我就看清楚了。一开始他对我百依百顺,现在呢,把钱看得太重。另外呢,老是喜欢探听我的过去,好像我是从妓院出来似的。说到底,这个人,是入不了心的。先前我还以为能把他训练过来,现在想想,难得很!”
“你自己就高尚?你不是算计好了才容忍这些的?”
好半天,姐姐才说:“是啊,是啊,我自然是考虑了这些,否则我图他什么?没有钱,不帮我最亲的人分担,不听我的话,我凭什么委屈自己?”
一语既出,像是打开了窗户,一目了然,我们彼此都无言以对了。一件事情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它的真面目就会露出来。这是我们原先不会想到的,但是我们终于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