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源第一次见到郁夏的时候,她刚到及笄之年,搬了张小板凳,正坐在院子的天井里背着中药的名字。

说实话,对于这些拗口晦涩的东西,郁夏完全没有慧根。什么“荆防麻桂紫苏姜,香白羌细辛夷苍”,还有什么“蔓荆牛蒡二子凉,薄荷蜕豆饮菊桑”,她连照着读都读得磕磕巴巴,更别说背下来。所以,当一只红蜻蜓俏皮地从眼前飞过时,她便再集中不了精力,于是放下书,转而拿起网兜,开开心心地捉起蜻蜓来。

追到一半,她听到了叩门的声音,“咚咚”两声,礼貌而轻缓。现在正是学生放学的时候,郁夏的脑海中理所当然地冒出一个答案来,于是她兴冲冲地将门打开,也没看清到底是谁,就迫不及待地说:“陆泱哥哥,你来啦?”

因为刚才在院里奔跑的缘故,郁夏此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小脸都是红扑扑的,像一朵三月天里的芍药花。陆源一时看得怔住了,过了好久,才笑着说:“郁小姐认错人了,我是他的弟弟陆源。哥哥今天没有空,托我将绿波廊的栗子糕带给你。”

郁夏也愣住了,在她对面的少年眉眼与陆泱确有几分相似,可又有些区别,陆泱少年锐气,神采飞扬;而陆源白净斯文,彬彬有礼。一个是夏日的骄阳,一个是春夜的微雨。

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没来,郁夏有些失落,她接过点心盒子,闷闷地说了声:“谢谢你呀。”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陆源向来腼腆害羞,他挠了挠头,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郁夏开了口:“你想进来歇一歇吗?我刚泡了茶,也不知道你们这些金贵的少爷喝不喝的惯。”

陆源自是欣喜地点头:“喝的惯,当然喝的惯!”他心里明白,喝茶是其次,他只是想多看看这个姑娘。

那个下午,是陆源与郁夏为数不多单独相处的时光,虽然她用的茶叶都是些好茶剔下来的边角料,陆源却觉得异常芳香,沁人心脾。

他们坐在院里,郁夏把书递给他说:“帮我拿着,我先背一遍给你听。否则一会儿爸爸回来抽问不过关,我肯定又得罚抄个几十遍。”

郁夏说罢,便像挤牙膏似的背了起来。可到了最后,陆源全然忘了书中的文字,只是看着郁夏发呆,看她托着腮努力回忆的模样,看她皱起的眉毛和湖水般的眼睛。其间一只红蜻蜓飞到她面前,几乎要停在她鼻尖上,她伸手拂开,气呼呼地说:“早不来,这时候来干什么?再打扰我背书,就把你夹在书页里做标本去!”

在那一刻,陆源忽然想起了一首诗——“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满园春光中,郁夏便是那个不知愁的闺中少女,带着青梅子一样的隐秘心事,天真烂漫,干净无暇。

可在这次相遇之后,陆源渐渐知道,郁夏喜欢的是他哥哥。每每和陆泱在一起时,她的眼里总会闪着钻石一样的光芒,连笑容都显得格外灿烂。她时常背着双手,跟在陆泱身后稚气地念叨着:

“大木头,我们明儿去放风筝吧?”

“陆少爷,我来给你画张肖像可好?”

“陆泱哥哥,我肚子饿,就想吃糖三角和栗子糕。”

……

郁夏仿佛成了陆泱的小尾巴,而三人相处时,陆源更像一个摆设,或是一道影子,默默地充当着这对璧人的背景,可去可留,可有可无。

不甘吗?当然会有,但他自小体弱多病,病灶就在他的心脏,常年喝着苦涩的中药,时不时就得卧床静养,即便和郁夏在一起,也是个拖累。再加上那副讷于表达的性子,如果他是郁夏,一定看也不会看自己一眼。

自卑就像一颗顽固的种子,在心中肆意地成长着。时时都在提醒他——“你不配”,或是“别痴心妄想”。

之后的一日,他偷偷模仿陆泱的笔迹,写信约郁夏出来。郁夏满怀期待地来到郊野的花田中,却看见陆源站在那里,笑得一脸温润:“我哥哥说他今天没空,让我来给你道个歉。”

瞧他,真是说谎说得眼睛都不眨。

很快地,郁夏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去,下一秒,眼泪就流了出来。

女孩哭得毫无预兆,让陆源乱了阵脚,沉默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只能掏出手帕递到她面前,小声说:“郁小姐,别哭了,明明你笑起来更好看。”

而郁夏越哭越伤心,后来趴到他的肩头,抽抽搭搭地说:“陆泱这个大坏蛋,他有什么了不起,净会骗我,这样放人鸽子算什么?我再也不想理会他!”

季夏三月,繁花满目,蜂飞蝶舞,陆源迟疑了很久,终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郁夏单薄柔弱的肩膀。

他多想说:“我也喜欢你呀,我的喜欢,其实并不比哥哥少。”

可话到了嘴边,最后又化成了一阵无声的风,悠悠地飘远。陆源恨透了这个没用的自己,有一颗不知餍足的心,却没有宣之于口的胆量。

后来几年里,他还是他,不善言辞,渺小卑微。转眼到了陆泱和郁夏谈婚论嫁的年纪,他们却在一次争执中闹翻,陆泱一气之下出了国,一走就是大半年。而陆源终于鼓起勇气,同长辈们说:“我喜欢郁夏,哥哥不娶她,我娶。”

二十多年,他终于勇敢了一次。他想,无论结局怎样,他也认了,毕竟自己努力争取过。

出乎意料的是,长辈二话没说同意了,他们将婚礼置办得麻利迅速,当新娘子郁夏被送进他的房间时,她穿着一身红衣,眼睛空洞无光,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塑。

相对沉默了很久,郁夏说:“陆源,我怀孕了。”

她又说:“你打我骂我都行,我就是……舍不得这个孩子。我做梦都能看见他长大的样子,他一定得是个男孩子,眼睛和陆泱哥哥一模一样,高高的个子,浓浓的眉毛,一笑起来,全世界的雪都化了。”

说到这里,郁夏把脸埋在手心里,轻轻地呜咽了起来:“陆源,我的魂魄已经随他飞走了,你娶了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倒不如死了痛快。”

陆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手脚凉的像冰,一如他被封冻起来的心。

他到底还是输了,君子有成人之美,可他做不到,偏生要试一试,最后毁了三个人的幸福。他不出意外地后悔了,可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无法回头。

两个月后,陆泱回国,郁夏已嫁作他人妇。陆泱只能在信中唤她,舍弟媳,带着悲凉的疏离。

又过了半年,郁夏难产离世,留下了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孩子。

蕉鹿成阴,栩蝶成烟,对,他就叫陆子栩。

他成了陆源关于郁夏唯一的念想,带着郁夏的血缘活在这世上,世事沧桑荒凉,而有了他,便有了微光。

又是一个春光烂漫的日子,陆源拉着陆子栩的手,来到半山陵园为郁夏扫墓,她墓前的青草又长高了一寸,沾着还未蒸发的露水,映着阳光的影子。

陆源蹲下身子,扶住陆子栩的肩膀说:“小栩,叫妈妈。”

四岁的陆子栩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句:“妈妈——”

陆源轻声鼓励道:“你可以和妈妈说说话呀。”

陆子栩想了想,便说:“小栩有好好吃饭,小栩长高高啦,爸爸和伯伯都夸我乖,我还会背唐诗,会唱小兔子乖乖,会自己穿衣服……”说到这里,他把奥特曼的小鞋子亮了出来:“妈妈看看,我还会自己系鞋带!”

听到这里,陆源却哭了,身子轻轻颤抖着,他死死咬着嘴唇,却还是哭出了声音。他的手抚上郁夏的墓碑:“对不起……郁夏对不起……我多希望时间倒流啊,如果我不那么做,你也不会走……”

看见泪流满面的父亲,陆子栩先是不解,而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天真地说:“爸爸不掉金豆豆,你笑起来更好看。”

陆源想起,十八岁的花田里,他拍着郁夏的肩膀,也说了同样的话:“别哭了,你笑起来更好看。”

时间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它说,没关系,过个几十年,多大的伤口都会痊愈的。

而陆源知道,无论多久,这个伤疤都在流血,等到血流干净那一天,他就可以去天堂陪郁夏了。到那时,他再向她忏悔。

而他应该忏悔什么呢,对了,他应该说,若有来生,我便不做人了。如果你是深海的鲸鱼,那我就是拥抱你的浪花;如果你是慈悲的僧侣,那我就是陪你取经参禅的蝼蚁;如果你是迷途的旅者,那我就是为你取暖的营火。

世事无常,他知道。

所以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人最后能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