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卧室里,陆子栩仅留了一盏台灯,手边是一本俄文的《日瓦戈医生》,80年代的印刷版,已经泛黄翘皮,扉页还有他母亲写下的一行字:

“每个人生来都同浮士德一样,渴望拥抱一切、感受一切和表达一切。

郁夏 存购于 1985年仲秋。”

这本书是他从陆泱床头找到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来也会俄语。

陆子栩想起自己在俄罗斯求学的年月,每天背着画具穿梭于行人与鸽群,满眼皆是带着穹顶和十字架的建筑。他的房东是个跛脚老先生,会烤出金黄松脆的大列巴,爱用水烟壶抽烟,看似颓废沉闷,其实内心和善柔软。

19岁那年平安夜,陆子栩没有回国,而是和他的房东一起过圣诞,房东问他:“和家人待在一起不好吗?”

温暖的烛光中,陆子栩回答:“没必要,我在家中,始终是可有可无的。”

房东古板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慈祥的笑容:“Louis,没有人是可有可无的,你以为世界寡情,但总有人在爱着你,否则我们是活不下去的。躯干和心脏让我们存活,爱却能让我们活下去。”

可惜那时的他年少轻狂,没能明白这句话的道理。许多错过,都成了终生的悔恨与遗憾。

很久之后,他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叩门,接着门把手被轻轻旋开,凌珑局促不安地走进来。走到离陆子栩三米之外的位置时,她就停下了脚步:“子栩哥哥,你还没休息?”

陆子栩合上书,说了句:“你也一样。”

“我睡不着。”凌珑回答道:“我之前上网看见……看见关于你的那些新闻,我知道肯定不是真的,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子栩哥哥,你千万别受那些流言蜚语影响,清者自清。”

陆子栩站了起来,倚在桌沿看向凌珑:“清者自清?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无能者自欺欺人的安慰,既然是清白的,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凌珑一愣,不知如何应答。长久以来,在同陆子栩的对话中,她都只能说一些琐碎的日常,或是表达一番微薄的关心,其余时间,陆子栩都像隔着沉沉雾霭,让她难以企及。

可如果一言不发,又显得她太没用,凌珑深吸一口气,而后说:“我的意思是,你放心,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是现在,我会一直陪着你,和你站在同一边。”

说到这里,她忽然走上前几步,轻轻伸出双臂,拥住陆子栩的肩膀,声音变得轻缓而迷离:“子栩哥哥,我相信你,从始至终地相信你。哪怕你真如同新闻里说的那么不堪,我也不会离开。”

现在,陆子栩只要低下头,就能看见凌珑乌黑浓密的头发,看见她白皙干净的前额,这个如蜜糖般美好的女孩子,此刻也在说着同样甜美无畏的情话,恰如勇敢扑火的飞蛾。

可这个动人的时刻,陆子栩却没有回抱住她,只是问:“凌珑,刚才你在哪里?”

凌珑像是吓了一跳,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我……我在客房休息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所以上来找你。”

陆子栩的语气仍然平淡无澜:“你大概不知道,我爸爸在世时喜欢在家里办公,但公司有许多文件与图纸,放在书房总归不太安全。所以,很早之前,他就在书房的一角安装了监控。这一点,是三年前他在被我哥气得住院时偷偷告诉我的,凌楠自然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陆子栩轻轻拿开凌珑环着自己肩膀的手,转身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上面是一张摄像头拍下的照片。半个小时前,有人在翻动书房的抽屉,那个肇事者身材娇小,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可凌珑知道,那就是她自己。

看见凌珑得脸色变得惨白,陆子栩冷冷地说:“你想知道什么?既然相信清者自清,那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问我?”

凌珑慌乱地摇着头:“不是的,子栩哥哥,我只是好奇你的身世,所以才一时忍不住,可我没有想害你的意思,我发誓!”

陆子栩却轻轻笑了:“先别急着发誓。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绮星的设计手稿,是不是你调包的?”

凌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狠狠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惊惶地看着陆子栩:“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之前我怀疑是公司内部人员动的手脚,可又觉得不对。手稿从产品部拆封,直至交到我的手上,如果有一个人调包,看到最后的成品宣传时,其余经手的人一定会发现问题,除非他们是瞎子。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在到达产品部之前,手稿就被替换过了。”

凌珑的心脏像被攥得变了形,她睁大眼睛,浑身如糠筛般瑟瑟发抖,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即便眼前的美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陆子栩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绮星寄的是同城快递,没有运单号,没有条形码,只有一个密封的纸壳子。他们以为安全可靠,其实千疮百孔。快递员只被允许把货物放在公司一楼前台,而从我们确定关系开始,你时不时就往前台跑,大家都以为你是来找我的,自然没人怀疑。”

“别说了,你别说了!”凌珑心中的垣墙轰然倒塌,哭得声嘶力竭:“子栩哥哥,你没有真凭实据,不能这样怀疑我!”

“对,你说对了,我没有证据。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你们兄妹俩做的真漂亮。”陆子栩随即问道:“凌珑,你哥哥允诺你什么了,是公司的股份,还是董事长夫人?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亲人开始和你谈条件的时候,所谓亲情,就没那么纯粹了。”

凌珑听得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在地上,眼神由慌乱变得绝望:“子栩哥哥,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当初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就有别的目的?”

陆子栩缓缓蹲了下来,安静地问道:“想听实话么?”

凌珑双眼空洞,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当你穿上那条裙子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是喜欢你的。可那也仅是一瞬间而已。”

“凌珑,答应我以后别再穿那条裙子了。”陆子栩的神色渐渐冰冷下去,声音凛然无情:“因为你不配。”

他说完,径直离开了卧室,留凌珑一人呆呆坐在原地,仿佛剩下一副枯槁的躯壳,而灵魂被焚化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