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念离开后,元叔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陆子栩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而后上前道:“我来帮你。”

“不用,二少爷。”元叔淡淡地笑了笑,接过陆子栩手里的碟子:“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况且都做了这么多年了,不碍事。”

陆子栩仍然坚持跟他走进厨房,又提议道:“那过些日子,我让别墅的家政来帮你,毕竟这里屋子太大,不好收拾。”

“别那么麻烦,我这老胳膊老腿再不动动,就更得生锈了。”元叔还是拒绝,而后他想到了什么,便从口袋中掏出一枚小钥匙:“刚刚,我和殷小姐把老爷书柜上的箱子搬了下来,里面有本日记,但是上了锁,应该就是用这把钥匙开的。二少爷,你去看看吧。”

陆子栩接过钥匙,迟疑了片刻,接着说了声:“好的。”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元叔忽然叫住他:“二少爷。”

待陆子栩回过头,元叔继续说:“别负了殷小姐,那么干净善良的一个孩子,还没被人情冷暖弄脏。你好好对她,行吗?”

陆子栩仿佛听到自己心脏被敲击的闷响,他捏着钥匙的手加大了一丝力气,而后回答:“好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回答不过是个虚伪的谎言。一年前布拉格那个吹着晚风犯着迷糊的女孩,到底还是被他弄脏了。

陆子栩来到陆泱的书房,他坐在春日的窗边,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那本日记,纸页因为经年累月的腐蚀变得薄脆易碎,但钢笔字迹依稀可认——

“2月12日

今日除夕,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郁夏说她怀孕了。其余人听了,都说着恭喜,碰杯庆贺,只有我觉得难过,她嫁与陆源不过一个月,竟这样快地有了孩子。看来我们的感情,她是真的抛在身后了。”

“5月17日

傍晚回来后,我在楼下遇见了郁夏,她的肚子大了很多,脸色却依然苍白憔悴。我担心她身体,于是叮嘱她注意休息,多吃些好的,她也不回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9月8日

我记得,郁夏的预产期在一个月之后。趁着周末,我为她的孩子买了个手绣的红色小老虎,因为这个娃娃属虎。我猜想,他长大后一定会像郁夏,有一双琥珀一样的眼睛,笑起来像月亮。”

“9月26日

郁夏昨日难产走了。

我的心也一并走了。”

“9月27日

郁夏弥留之际才告诉我,那是我和她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我的世界像崩裂了一般,可是却有阳光从裂缝中漏了进来。是因为这个孩子,他在提醒着我——你们的故事没结束呢,还有我,我来这世上了,别难过。”

“9月30日

陆源征求我孩子的名字,可我只能想起郁夏离世前的那句话——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我便说,就叫陆子栩吧。

郁夏的葬礼上,陆源一直抱着孩子,我也想抱他,真想抱他,可我不敢伸手,多懦弱啊。”

……

“4月2日

小栩一岁了,那天我看他在楼下学步,便走过去要抱抱,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暖呼呼软绵绵的小手贴着我,仿佛一碰就会碎。我一下子便哭了,因为我听他天真地喊着——爸爸。

我说,乖乖宝贝,我是伯伯,我和爸爸长得像,但不是爸爸。

他不听,还是一个劲儿的喊爸爸。”

……

“7月7日

陆源找到了我,他喝了许多酒,哭着将郁夏的箱子还给我,里面装着我和她多年的书信。他说他后悔娶郁夏,如此便成了横刀夺爱的罪人。

可事已至此,追究错对毫无意义。我告诉他,不要紧,我已经放下了。”

“7月8日

陆源今晨心脏病复发,没能抢救过来。

从此,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7月11日

收拾陆源的遗物时,找到一封他写给我的信,他让我照顾小栩,让我保留他最后一丝骄傲,让他一直做小栩的父亲,毕竟小栩已经六岁,懂事而敏感的年纪。

死者为大,那就让这个秘密沉进湖底吧,再也别浮上来。”

日记到这里就断了,只有最后一页的位置,陆泱手写了一首英文短诗,是伊丽莎白.巴雷特的《How do I love thee》(我是多么爱你)。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

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

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而今终得汝相惜,

一呼一吸两相系。

焕彩重描笑与泪,

生生世世不相离。

死后神明若问起,

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子栩合上日记时,元叔也走进了书房。他端来了一碗石斛茶,轻轻放在桌上:“从前老爷每顿饭后,都喜欢喝石斛茶。我做习惯了,如今却没人喝了。二少爷,不如给你尝尝吧?”

陆子栩踟蹰许久,终究没碰那个白瓷碗,而是问:“元叔,爸爸的那些往事,你都知道么?”

元叔寂然道:“知道一部分,当然他也有很多话,一直埋在心里。”

陆子栩又问:“如果他不是忌惮我威胁家业,当初为什么会送我去俄罗斯?”

“因为郁夏小姐喜欢画画,我猜,这是老爷缅怀她的一种方式。”元叔长长地叹息:“二少爷,这事儿一直是你心中的疙瘩,对吧?”

“我心中的疙瘩并不止这一个。”陆子栩将日记重新上锁,继而道:“如果之前我们有机会,能坐下聊聊天,那该多好。”

是啊,那该多好,或许有生之年,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叫陆泱一声,爸爸。和从前所唤的爸爸相比,意义都不一样。

想到这里,陆子栩推开书房的窗子,将那盏石斛茶轻轻洒在窗棂上,低声道:“喝完这杯茶,就让一切都过去吧。”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对不起,爸爸,现在我想你了。”

陆子栩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背书快,老师亲朋都夸他,唯独陆泱吝啬称赞。他不服气,一日晚饭后,站在客厅,扯着嗓子,奶声奶气地对书房背起刚学的《声律启蒙》:“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七岁的陆子栩背完书后,扒在门边偷偷往里看,他以为陆泱不为所动,可没想到,陆泱一边看着书,一边温暖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