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哈小姐的生活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她在总统家有个厨房。

每年圣诞节,珍妮都会吃到玛哈小姐烤的小甜饼,她喜欢那味道。玛哈小姐忙碌时,珍妮就抱着一本画报坐在厨房的木地板上看,这样小甜饼出炉时,她总是最先尝到。

珍妮是总统的小女儿,哥哥威逊还在服兵役,姐姐杰西卡刚刚升上七年级,她很刻苦,读书时从不许别人打扰,即使总统爸爸也不行。珍妮很爱她的姐姐,每次都让玛哈小姐专门烤一大盒小甜饼留给杰西卡,要不然她准会吃个精光。

过完圣诞节,玛哈小姐就会回到乡下生活,她在那里租了一幢房子。布尔一家都住在农场,玛哈小姐帮他们看房子,租金不贵。

玛哈小姐是个讨人喜欢的老小姐,她不爱说话,在院子里种满了花。邻居格林太太总爱和她分享玫瑰果酱,但是玛哈小姐不种玫瑰,她喜欢睡莲。每个黄昏她都坐在水边看睡莲,喝中国茶。

玛哈小姐只用玻璃杯喝普洱,她说这样可以观察它,她不用茶杯。起先格林太太不认得那是什么,它的样子不起眼,看上去远远没有英式红茶可口,玛哈小姐告诉她,它叫普洱,瞧,只需要一点点水,它就会像生前一样。

格林太太从来没有喝过普洱。她搞不懂玛哈小姐为什么那么精心照顾三株茶树,直到去世那天傍晚也是。

那天下了雨,花园里湿漉漉的,睡莲快谢了。格林太太过来喝下午茶,两人说着话,说着说着玛哈小姐声音小了下去,手中玻璃杯掉下来摔得粉碎。

圣诞节前夕,司机没能接到玛哈小姐。他给珍妮带回了一只小皮箱,那是玛哈小姐的遗物,格林太太整理出来的。

玛哈小姐过得很简单,东西不多。她的日常用品都被格林太太送给了人,玛哈小姐一向很大方,她会乐意的,但剩下了一箱外国书不知道送给谁。

皮箱的锁扣生锈了,书本落了灰尘,看样子很长时间没被人翻过。总统爸爸说,这些书有俄文、意大利文、法文和中文等等,但珍妮全都看不懂,倒是从一本中文书里发现了一张照片。

玛哈小姐没有留下自己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儿,脖子上有颗小红痣,穿着漂亮的羊皮舞鞋站在木地板上,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照片背面写了一行中文,总统爸爸的翻译说,是中国的诗歌,关于皇帝和他的妃子玫瑰般的爱情。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下方的小黑字是云轩&伊娃。珍妮又翻到好几本书的主人签名是伊娃,可玛哈小姐是胖胖的老太太,一生未婚,珍妮荒唐地猜测也许她年轻时爱过一个名叫伊娃的女孩。因为家里开舞会时,她会在楼上看一会儿,其中最迷人的姑娘叫伊娃,男孩子都想邀请她跳舞,玛哈小姐总伏在栏杆上看她很久。

珍妮也想当舞蹈皇后,玛哈小姐说,我教你,会比伊娃跳得还好。珍妮不信,但玛哈小姐等待小甜饼烤好时,总会教珍妮跳舞,珍妮跟她学了一段日子,舞姿曼妙得伊娃都瞪大了眼睛。

玛哈小姐不在的日子里,珍妮也会到厨房看书,她把它称为玛哈小姐的厨房。她对总统爸爸说,我总能闻见很甜的麦香,它让我觉得读书是件很愉快的事,所以这是玛哈小姐的专用厨房。

每年12月,玛哈小姐都会陪她待在一起,住到新年才走。只有在这一个月里她才不喝普洱,换成喝烈酒曼哈顿,没一会儿就在躺椅上睡着了。

尽管玛哈小姐不爱说话,珍妮仍然很依赖她,但玛哈小姐从不肯多住,新年一过就回乡下住,到了12月再来。她去世后,珍妮很想念她,她总是感到很寂寞,可她再也吃不到玛哈小姐做的小甜饼了。

后来珍妮长大了,也还是喜爱在玛哈小姐的厨房看书。她读到中六时,班里有个名叫丹尼的男孩子是华裔,他父亲是珍妮的物理教师,她看到他也喝普洱茶,就说起玛哈小姐,她会烤小甜饼,常喝中国茶,还会用它治病。

珍妮爱吃糖,她和玛哈小姐是在火车站相识的,那天总统爸爸带她出行,半路上她突然牙疼。陌生的胖老太太问明原因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小袋新鲜的普洱茶叶,翠绿色毛茸茸的小尖儿,捏了一片放进珍妮嘴巴里说,你哪里疼就咬一片,很快就好。玛哈小姐去世后,总统爸爸把她种的三株茶树移植到自己家的花园里,它们治好了珍妮的牙病。

丹尼到珍妮家做客时,借走了几本中文书带回去给祖父看。几天后,他拿来一本书给珍妮看,书页的空白处用几种语言写了几段话,意大利文写着:22岁,梦;希腊语写着:28岁,梦,30岁就好了吧;德语写着:33岁了,原来还是不行,落款全是伊娃。

珍妮见过玛哈小姐的字,她给她写过圣诞卡片,不是这上面的任何一种。珍妮不禁想,是照片中的伊娃写的吗,她是美人儿,会六国语言,她是谁?丹尼说,有本书封底是上海三联书局的印章,那么,伊娃也在上海生活过吗?玛哈小姐说过,她也在上海住过,珍妮对中国充满了向往。

有一天,珍妮又在家里开舞会,丹尼打电话来说,家里临时来了客人,抱歉要失约,但是会送她好吃的饼干。舞会结束后,珍妮带了几样点心去看望丹尼和他的祖父。

在丹尼家,珍妮认识了乔治。乔治的外祖父和丹尼的祖父是老朋友,按照中国人的习俗给他们带了绿豆糕和茶饼,茶饼吃起来有点儿像玛哈小姐烤的小甜饼,是用龙井茶做成的,珍妮一口气吃了好几块。

乔治也看到了伊娃的照片,说玛哈小姐也许就是伊娃。玛哈小姐怕冷,冬天穿得严实,看不到脖子上有红色小痣,珍妮根本不赞同乔治说的话,伊娃有着惊人的美貌,可玛哈小姐胖乎乎的,她怎么可能是伊娃呢。

乔治耸耸肩说,别看我外祖父现在是秃头圆肚子,他以前高大英俊得像个电影明星。珍妮也只好耸耸肩,但是她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第二天两人就开始约会,丹尼还开玩笑说,乔治抢了他的驸马之位。

驸马这个词很中国,珍妮听了大笑。他们三个一直是好朋友。乔治和珍妮订婚那一年,总统爸爸卸任,改当农场主,哥哥威逊开了连锁便利店,姐姐杰西卡成了学者,专门研究白色金盏花的培植。每到圣诞节,他们都很怀念玛哈小姐。

珍妮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第三年,丹尼一家回了中国,他带走了玛哈小姐留下来的书籍和那张照片,珍妮说,说不定上海会有人认识伊娃。

丹尼回上海后,在大学校园当讲师,没两年就结婚了,太太是他的同事,教法语,他们很快也有了孩子,过年时会跟珍妮和乔治通电话。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久很久,丹尼升上了教授,人也胖了不少,珍妮的小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乔治的头发也不如从前浓密了,他出门时习惯戴一顶礼帽。

毕竟隔得远,他们的联系渐渐少了。中间又碰上珍妮的国家解体,分裂成几个小国家各自为政,中国也经受了一系列变革,一九八四年,断了联系九年后,丹尼突然打电话来,说玛哈小姐的确是伊娃。

丹尼的太太一次在古董行里挑首饰时,随手拿起一只镶了红宝石的相框,回来时对他说,原来你爱慕的女人那么有名!

丹尼才晓得,他夹在书里伊娃的照片被太太无意看见了,误以为是他的心上人,但从未点破。古董行的老板见她拿起相框,盯着照片中的人看了半天,就上前介绍道,这女人名叫伊娃,她父亲是外交官,中国的内战爆发后,他们去了台湾,几年后给国民党当了洋顾问。

伊娃是上海滩有名的舞蹈皇后,外号是玛哈小姐,顶时髦的一个人。她家住在慕尔鸣路的花园洋房里,如今已改名为茂名北路了,当年天天开派对。她未婚夫谢云轩,是当时上海滩很有声望的商人谢老爷子家的三少爷,谢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老爷子是留过洋的人,思想很开通,不反对子孙和洋人来往。

伊娃是混血儿,她脖子上有一颗小红痣,传闻说那是吸血鬼干的,因为她美得不像正常人。她和谢云轩都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穿夜礼服,喝香槟酒,长靴锃亮,在上海滩是很引人瞩目的一对璧人。

伊娃订婚次年就随父母移居台湾,但越是乱世,谢家的生意就做得越开,谢云轩丢不开家里的事,上海台湾两头跑。

淮海战役打响后,到处兵荒马乱,谢家也计划离开上海。虽然上海外滩已实施宵禁,但船只仍在夜间开航,一些军方部队和家属大规模地往台湾迁退,名流商贾用几十根金条才可能买到一张船票。

人人都说台湾物产丰饶,四季如春,战乱期间,他们变卖家产,携带妻小,登上一艘名号为太平轮的商船,忍受着颠沛流离,寻找一生的太平盛世。谢云轩的父母也是乘太平轮到台湾安家的,只剩谢云轩和谢老爷子还留守上海打点生意。

一九四九年的小年夜,谢云轩托关系挤上太平轮,打算到台湾和伊娃及父母团聚,共度春节。谢老爷子是顽固派,宁可一个人待在上海。开船没多久,太平轮和迎面而来的建元轮相撞,在舟山群岛沉没。老爷子闻讯后老泪纵横,他惟一的孙子在船难中丧生,而第二天就是中国人的除夕夜。

太平轮失事后,按官方说法,被救起的生还者不足百名,谢云轩并不在其列。但由于严重超载,旅客名单只有正式登记的五六百人,实际上船的却超过一千人,谢云轩应该是没有出现在名单上的罹难者。

遇难者的家属和太平轮所属的公司雇请船舶和飞机几度来回搜寻,还登岸至各小岛发出悬赏,派人打捞遗体,但无论如何,都没找到谢云轩。半年后,连谢家人都接受了他遇难的事实,可伊娃只肯相信她的未婚夫失踪了,还没有回家。

谢老爷子临终前,特地拉着伊娃的手说,云轩不在了,玛哈小姐,你别等了,伊娃别过脸去。玛哈小姐这称呼是中国人的一句赞美,伊娃最擅长跳西班牙的各种舞蹈,谢老爷子早年在西班牙留过学,于是夸她是客居东方的玛哈小姐。玛哈是十九世纪时,西班牙社交场上对名媛淑女的通称,画家戈雅画过的《着衣的玛哈》和《**的玛哈》是世界级的油画。

在当年的上海滩,玛哈小姐伊娃是顶出风头的。谢云轩死后,玛哈小姐终生未嫁,别人都不相信,但千真万确,她孑然一身,没有再选择任何人。

丹尼买下了相框,连同相框中伊娃的照片,连同之前那张,一起寄给了珍妮。珍妮收到后,珍惜地摆在书架上,每次经过时都忍不住要看看没落的贵族小姐伊娃,也就是玛哈小姐,看她穿**的绿萝裙,自螺旋扶梯款款而下,通宵达旦地流连于舞池。

玛哈小姐是在一九六五年去世的,珍妮回想起她用六国语言写在书页上的话,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情。

海难后,玛哈小姐独自游历了整个欧洲,最终留在出生地死去。起先她一定是时时梦见他的,她一定是还等着他的,可她慢慢的不青春了,她四十多岁了,意识到自己老了,丑了。就算他还活着,她也没脸再相见了,从她颧骨上长出斑时,她就狠狠地松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迷上了吃甜食。

若不是还想着再回到你身旁,早就对命运投降。一定是这样。当她不再奢求他的回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无所顾忌地公然地飞快地老去了。

在人生的大小关口,珍妮格外渴望玛哈小姐还活着,她想把所有细节都向她倾诉。她总记得她曾经失恋,找玛哈小姐安慰,闷闷不乐地靠在她身旁。玛哈小姐摸摸她的头,给她讲故事听。

玛哈小姐讲的故事里,有英俊的神箭手,有飞檐走壁快如骏马的英雄,还有纹了一身美丽花朵的仆人。他们都出自于《水浒传》,是东方的骑士小说,里头有写了一百多个男人,各有各的可爱。

珍妮的女儿乔长大后,也经历了失恋,珍妮也对乔讲起《水浒传》:世界上可爱的男人总是会有的,你会发现,失去了一个,这没什么了不起。

玛哈小姐死的时候四十一岁,看起来却有五十岁还不止。珍妮看着照片中衣香鬓影的伊娃,一张耽于享乐的脸,想象不出四十多岁时的她会是玛哈小姐的模样,发胖,昏睡,寡言少语,是最普通的乡下胖老太太中毫无区别的一个,她浪**奢华腐朽的好时光在短短几年就消失了。

我们年轻时,压根不会料到将来会变成一副潦倒的鬼样子。珍妮把相框放回原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惘惘地笑了笑。她的记忆中,玛哈小姐总慢条斯理地专注于植物和美食,当她听说那女孩也叫伊娃时,低声说,我喜欢能够让我做很久的事情,跳舞可不算。

说这话时,玛哈小姐甚至笑了一下,不晓得是否记起当初歌舞升平不夜天的情景。可是距离那时候,真的是过去太久了。

2011年12月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