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遇见杨天远的时候,我十五岁,刚升上高中,一进校就进行摸底考试。最后一门考数学,窗外的蝉鸣让人心烦,面对大片空白的试卷,我无可奈何地在纸上乱画。有人陆续地交卷了,后排的男生举起手:“老师,我想借块橡皮。”他拍拍我的背,我直起身,反手将橡皮扔给他。半分钟后,男生交卷,路过我的座位时,将橡皮丢在我桌上。我抬起头,他回头朝我眨眨眼睛,狡黠一笑。
橡皮背面,几根头发丝绑住了一张纸条,我偷偷地展开,密密麻麻的全是答案。等我走出教室,男生正漫不经心地坐在花坛边,跷着腿,和几个女孩谈笑风生,我用头发丝把橡皮勾在指头上晃**着:“真是千钧一发。”
“嘿嘿,礼尚往来。”男生笑着说,“英语考试多亏了你。”
除了英语,男生杨天远别的科目都很强,除了数学,女生小白别的科目都很强,于是在考场上,杨天远根据小白写字的手型连蒙带猜,在自己的试卷上照本宣科:“你写B时真奇怪啊,先写个3,再在左边添一竖,我琢磨了半天。”
随后的数学考试,杨天远便投桃报李:“还好你是长头发,不然纸条可绑不住。可你真迟钝,连我扯了你的头发都没感觉。”
B.
我的数学始终没有起色,就像杨天远的英语一样恶劣。我把大量时间都花在做题上,盖住旁边的答案,一路做下去,结果十道有七道是错的,还有两道是蒙的。杨天远说:“猪头,我给你当饲养员。”他调了座位,和我成了同桌,给我讲解公式定理,我仍听得一头雾水。想想还有漫长的三年,和三年后的黑色六月,心里更加着急,看着练习册不顺眼,一生气,把它们全推到地上。杨天远替我捡起来,拍拍灰:“会好的,会好的。”
可我疑心根本就熬不过去,只想大哭一场。杨天远便陪我逃课散心,我说数学让我想死,他指着不远处的住宅楼墙上一条标语给我看:“不要盲目跳楼。”
不知这六个字是为了劝慰哪个试图轻生的人,竟然这么痴情,在如此高的建筑物上刷上它来警戒世人?悲剧有没有发生呢?他救下她了吗?尽管情绪很低落,我还是八卦得要命,东想西想。杨天远就带我绕到住宅楼后面,原来墙壁另一侧,还有一句话,连起来读是:如果发生火灾,不要盲目跳楼。
我瞪着这行字,之前所有的凄美联想完全被打倒了,滑稽得大笑起来。杨天远说:“生死关头都不能轻易跳楼,何况只是数学。一起努力吧,我英语也不好,与其当亡命鸳鸯,不如做雌雄大盗。”
“好啊,说定了。我们去抢劫,在携款潜逃途中,你不幸被捕,宁死不招,锒铛入狱,留我黯然神伤孤独终老,挥金如土余生逍遥。”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可杨天远更狡猾,他挠挠头,“那还是做亡命鸳鸯好了。”
不管做什么,反正“鸳鸯”、“雌雄”之类的字眼让我很开心。我们说说笑笑地回学校,碰到一群小学生排成路队放学回家,唱着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看到我和杨天远,歌词就改成,“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谈恋爱,一只是个男生,一只……”我扭过脸看他,他的耳朵居然腾地一下子烧红了。
我说:“切,一山不容二虎。”他小声说,“一山只是不能容两只母老虎。”
C.
我和杨天远在考场上配合得天衣无缝,成绩公布时击掌庆贺。功课之余在白纸上下五子棋,三角形是他的棋,圆圈是我的子,谁输了就负责抄写下一堂课的笔记。有时杨天远下出一记昏招,恼火得猛画猪头,大眼睛圆身子,全部都由数学符号组成,每款都卡通可爱,我丝毫不介意所有的猪头旁边都注明小白二字。
杨天远不知道我收藏了他的涂鸦,他分给大家吃的糖果的包装纸,考试时传来递去的小纸条,他买来的杂志的小赠品……和我的MP3放在一起,快要装满一个盒子。
MP3里有他说话的声音,开怀大笑声,做错题目的嘟囔声,打篮球时女生喊着他的名字的加油声,他的歌声,我在睡觉前反复听。乘公交车上学时,在拥挤的人群中拉着吊环,还在听。他喜欢周杰伦,模仿得总不像,随便哼两句就转到另一首上去。他唱得最多的是《简单爱》,于是在班级元旦晚会上,我就唱“我想带你回我外婆家,一起看日落。”他靠在墙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跑下台时,他说:“走调了,猪头。”
我说:“好的。”
他说:“叫你猪头还不生气,你真迟钝。”
“对,我头脑简单。”其实我想说,对爱情的看法也很简单啊。这有点肉麻,先不说。
期末考试时,我们再度联手作弊成功,他的英语成绩进军前十名,我的数学分数跻身第三位。在数学这科上,班里只有宁子才能和杨天远争锋,两人牢牢地占据了前两名,唯一的悬念只在于谁第一,谁屈居第二。他们的暗恋者甚至每逢考试前都会下注赌输赢,我心痒痒,也加入了参赌行列。
作为杨天远的死忠粉丝,我信奉心诚则灵,只肯押在他身上,从不从战略高度战术角度分析,适时倒戈。整个高一年级七次月考,我赢回了240页史努比信纸,《幽游白书》漫画一套,六瓶可乐和一块阿迪达斯腕表为期半个月的佩戴资格,输掉了五支自动铅笔,三袋面包以及替四个同学写两次地理作业。四比三,杨天远险胜。
战利品真丰盛,杨天远眼红地向我借,我翻着漫画:“赌具是没有发言权的,你基本上等同于骰子的身份。”骰子乙宁子凑过来,郁闷地说,“明星娱乐大众之余还能捞着不少钱呢。”她是个圆脸爱笑的女生,剪齐眉的刘海儿,每次她和杨天远的名字摆在一起,我都会不爽。有次课堂提问,老师分别让他们讲解习题,最后总结说:“要点都概括得不错,把你们结合起来,就完美了。”
全班哄堂大笑,下课后还有人鬼叫着:“把你们结合起来……”宁子抓本书作势要打人,可分明一副欢喜的神色,我去看杨天远,他趴在桌上画漫画,头也不抬。
我有点难过,转过头去和后排的徐维哲说话,他是个温和的男生,总是替我整理书桌,用最端正的字迹给我抄笔记。我问:“喂,下周班里组织秋游,你带什么?”
徐维哲说:“矿泉水啊,零食啊,还有MP3,你呢?”
杨天远插嘴:“带钱就好了,哪有那么罗嗦?”我回头一看,他画了宁子的卡通形象,招手叫她来看,两人咯吱咯吱地笑成一团,我没好气:“只知道钱,真庸俗。”
徐维哲好脾气地没做声,继续和我聊天,还答应借最新一期的《当代歌坛》给我看,说到兴起,我大声笑开了。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愉快。
我想我真喜欢杨天远,尽管他不知道。秋天的风温暖得像他的笑容,晴朗明亮,我会在没人发现的时候,轻轻抚摸他签在练习本上的名字,为校园里偶尔经过的某个与他相似的背影在心中雀跃,老想多看他一眼,独自回家的路上,会学他走路的样子,对着镜子练习他惯有的微笑和手势。
渐渐地,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想到他,秋游前夕,妈妈给我钱让我去超市采购,我买的全是杨天远喜欢的口味。MP3里录有他的声音,他说,给我一瓶统一,我就只买这个牌子,再想喝奶茶也忍住,因为他只喝纯净水啊!我买了五瓶,真重,但真开心。
D.
背了一只巨大的背包到学校一看,杨天远果然空着手,什么都没有带。他耻笑我:“猪头,你搬家啊,带这么多!”
徐维哲站在一旁说:“很重是吧?我们换着背吧。”
我不想答应,但杨天远已经帮我解下背包,笑嘻嘻地塞给徐维哲:“老好人真是懂得怜香惜玉,我要学习学习。”他说得倒是谦虚,转向我就骂开了,“你这只猪头,买了很多水是吧?水是最重的你不知道?”
徐维哲的包很轻,我背着它往大巴上挤,很轻松,再看杨天远,他居然也背着包,宁子眉飞色舞地跟在后面。我的情绪低落下来,原来,他怜惜的是别的珠玉,不是我。
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旁边还有个空位,我好想杨天远坐在我身边,这样途中还可以顺便歪在他的肩头睡一觉,我猜那一定很舒服也很幸福,电视里小说中都这样写过。可是徐维哲快步走过来:“我坐你旁边好吗?”
我知道我的背包很重,他一头亮晶晶的汗,顾不上擦,只扬起脸征求我的意见。要是杨天远才不管这么多呢,我心一软,点点头。徐维哲坐下来,拿过他的背包,掏出一本《当代歌坛》递给我:“就知道你喜欢周杰伦!”
杨天远和宁子也挤上车了,就坐在我们前面,两人穿的都是蓝色外套,如同情侣装,看上去真登对,我咬住嘴唇,连杂志也不想翻。可徐维哲仍在说话,将背包里的东西一样样地往外掏:“蓝莓味的QQ糖,我帮你拆开?对了,吃早餐没有?统一奶茶味道挺好的,我给你拿吸管。”
我接过来,尽管徐维哲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说:“女孩子们都喜欢的,所以就随便拿了几样。”可我知道,他买的,全是我这个女孩子爱吃的。可我呢,我买的,全是杨天远那个男生爱喝的,而他正和宁子兴致勃勃地翻看一本画册,指点着说:“真美啊!将来要去西班牙啊。”
我们惦记的,总是那些没有惦记着我们的人。我想哭,把头靠在车窗上,双层巴士让我昏昏欲吐,睡得并不踏实,一觉醒来,车擦挂樟树而行,扑簌簌地掉着叶子。徐维哲仰着头睡着了,嘴唇微张,前排的宁子也睡着了,头不断地向杨天远那边歪过去,可杨天远却笔挺地坐着,并没有借给她一个肩膀。
车一颠簸,宁子就靠得近些,杨天远就挪一挪,和她隔得更远些,我看着好笑,扑哧笑出声。杨天远听见了,扭头冲我挤挤眼睛,指了指满座昏睡的同学,只有我们两人是清醒的,他忽然伸出手,我愣了,和他一握,很快分开。他继续翻着画报,我听着MP3,两手相触的温度停留在指间,久久不能散去,心里隐秘的快乐,几乎要开出花来。
E.
爬山时出了意外,我的脚崴了,坐在路旁的石头上疼得皱起眉头。老好人徐维哲竟然带了红花油,拧开瓶盖后,他犹豫地站着,不知所措。杨天远和宁子一前一后爬上来,抱怨着:“真贵,一瓶水要八块!”
宁子笑了:“是谁说带钱就好了?”
我忍住疼,对他说:“我背包里有统一,五瓶呢,我喝不了那么多,你拿去吧。”
杨天远径直解开徐维哲背上我的包,毫不客气地掏出一瓶咕咚咕咚地喝着,看见徐维哲愣在那里,才得知我的脚受伤了,随手将瓶子递给宁子,接过徐维哲手中的红花油,立刻蹲下来给我涂抹,大力按摩着,我疼得满头大汗,宁子说:“你轻点。”
杨天远哼了一声:“重一点才不容易形成淤血呢,你们妇道人家,没经验。”
我哈哈笑,眦牙裂嘴,杨天远打了一下我的手,徉怒道:“妇道人家要含蓄。”
“我是个豪放派,又不是婉约派。”
我们闹开了,宁子对徐维哲说:“我们这一队要落后了,赶紧往上爬吧。”
“可是……”徐维哲不放心地看着我。
杨天远说:“猪头的背包太重,你肯定爬不快,给我背吧。”
徐维哲还想说什么,宁子已经不耐烦了:“快点,不然我们肯定是倒数第一了。”她想了想,缓和了口气,“小白,你就不能爬山啦,休息休息吧。”
徐维哲换下背包,宁子催促杨天远:“一起走啦。”
杨天远懒洋洋地说:“我对爬山没什么兴趣,你们去吧。”
“你……”宁子跺脚,见后面的同学渐渐赶上来了,一发急,拉着徐维哲就往上爬去。杨天远注视着她的背影,嘴角浮出一个笑:“这个人,干什么都要争第一。”
他的语气真娇宠,他对她是不同的吧。
我坐在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对着一树桂花,时间是早晨七点四十,太阳刚刚升起。有清风,有温和的日头,心仪的男生和我并肩而坐,注视着前方,都不说话。
这样的静默里,人是会有点不自在的,我摁下MP3,拔一只耳塞递给杨天远,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去,陪我听那首《简单爱》。阳光照得人醺然,过了许久,我有些困,偷偷地看了看他,他闭着眼打盹,侧面轮廓很好看,我用手指在空气地画了一道弧线,见他仍没有睁眼,就慢慢地靠近,靠近,心一横,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
说实话,杨天远的肩膀很硬,并不像我从影视和书本上体会到的感觉,但男生身上有股淡淡的汗味,很亲切,很好闻,我美美地想着,美美地睡了。
醒来时,杨天远仍保持同一个姿势坐着,我叹一口气,他马上转过头,四目相对,我的心跳很快,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他甩甩手臂:“你睡得真沉啊。”
电视剧里,这种情形下,男主角通常是会吻女主角的,他才是个猪头。我悻悻地睁眼,还来不及说什么,徐维哲和宁子跑下山来,给我戴上一个花环,仓促间我只看到杨天远故作色迷迷的笑。宁子说:“杨天远,我们组拿了冠军,率先把旗帜插在山头呢。”她回头对徐维哲说,“给我们拍张照吧。”
杨天远依言站起,神采飞扬地说:“和冠军合影我当然求之不得,小白,来,我们四个摆个西天取经的造型吧。”
我站起身,女生站在中间,男生站在两旁,宁子左边是杨天远,右边是我,徐维哲则在我右边,路过的同学帮我们拍了照。相机里,四张灿烂的笑脸,我想只有我是不开心的。
旁边的旁边是你,杨天远。
F.
高二时,杨天远和宁子代表学校参加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获得一等奖将会保送大学。他们志在必得,但强手如林,要想脱颖而出绝非易事,好事者们又开始下注,并津津乐道了好长时间,直到奖项揭晓。
杨天远得了二等奖,比一等奖低三分,而宁子正好高出三分,成为仅有的两名一等奖获得者之一。很多人围着她祝贺,有谁提了一句:“你多三分,他少三分,把你们结合起来……”
杨天远面无表情地看着获奖证书,我说:“你害我输了两顿早餐呢,下次你可要替我赢回来。”我的本意是安慰他,国家级的二等奖也很厉害了,可他忽然动了怒,黑着脸很大声音说:“你懂什么,猪头!”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我第一次觉得猪头其实是个很坏的称呼。那时我还不能理解这是青春期少年奇异的自尊心,但我自己是有虚荣心的,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况且是喜欢的人对我这么凶,又气又恼,合上他的证书,啪地甩在课桌上。
是那样骄傲的年纪,我和杨天远不再说话。僵了几个星期,彼此都不肯低头,我便主动调换了座位,和他轻率负气地分开,成为徐维哲的同桌。他负责给我擦课桌,抄笔记,在我答不出老师提问时飞快地把书翻到标准答案处,我则和他分享《当代歌坛》,将Twins的小照片剪下来,用双面胶贴在笔袋里,每天都可以看到,徐维哲说我笑起来和阿SA简直一模一样,洁白的牙齿傻乎乎。
杨天远安静了很多,自习时把脸往英语书里一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十几岁的人都是有精神洁癖的,又暗暗较着劲,我们疏远后,几乎没有再交谈过。我发狠读书,MP3里他的声音都没删,但不想多听。他嘲笑我迟钝,我得赌这口气,考一所像样的大学,看到底谁是猪头。
我和杨天远并非心照不宣的情侣,他和宁子才是大家公认的神仙眷侣,齐头并进,像个武林佳话,我就是刚出场就死翘翘的“那中年汉子”和“青衫少年”。就算故意不去看他,视线的余光依然牵着挂着,宁子给他讲解语法,他听得悠然心会,我默然地翻开杂志,星座运程栏目里清楚地写着:狮子座本月恋爱不顺,但切记无论如何,都不要主动追求男生。还附有小贴士,爱情守则一二三,都在暗示要让男生来追你,并且让他觉得很难追才能成功。
徐维哲悄悄地藏起科代表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鲜亮的72分,占总分的一半不到,我知道那是自己的试卷,他真善良,但好多事情,不是闭上眼睛就能假装并不存在的。我真倒霉,连爱情都需要像战争那样斗智斗勇,更别提迫在眉睫的高考了,焦头烂额,腹背受敌,我什么都没底,觉得好辛苦。
我和杨天远翻脸比翻书还快,分数却涨得不快,越心急,考得就越差,考得越差,就越害怕,老是做噩梦,白炽灯明晃晃,满满一室青春而疲倦的脸,俯身做试卷。永远在考数学,最后几道大题不会做,眼看交卷的时间就要到了,越想越心急,焦虑万分地攥紧笔。
然后,一块橡皮扔了过来,拿脚踏住它,慢慢挪到身边,瞥一眼老师,装作极其无意地弯腰——橡皮轻巧地落在手心,心也就放下来了。
类似的梦做得太多,醒后才更加怅然,因为太明白高考时不会有人冒着人赃俱获的危险救我于水火,一切只能靠自己,而我日益面对的,绝非是一块橡皮就能解决的难题。因此在和杨天远断交的日子,我的梦中只有紧张,心在七上八下之间,不安其位。
文理科分班时,我当然是留在文科班,杨天远和宁子竟也没有离开。又一次试卷发下来,这回更惨,可怜巴巴的68分,我趴在桌上发愁,同学的议论不绝于耳,杨天远又是满分,宁子紧随其后,黑板右下角有一个醒目的计数牌,白纸黑字写着高考倒记时:175天。
狗急了可以跳墙,我急了怎么办呢,又不能盲目跳楼。徐维哲敲敲我的桌面,我抬起头,他推过来一张纸条:小白,别硬撑,我们一起考师大好吗。
凭他的成绩,考更好的大学不成问题,他的目标是北京。我想哭,却嘴硬:“谁稀罕以后当老师啊,我的志向是清华大学数学系啊。”他愣住,反应过来摸着头笑了,摊开练习册,“数学家,来,把函数这章再温习一遍。”
高三是很苦的,教室很安静,要把落下的课都补回来不容易,大家都在用功。杨天远把英语试卷揉成一个皱巴巴的球,准确无误地丢进墙角的垃圾桶,宁子轻声安慰他:“远远,你比上次多考了五分,别太急了。”
她都叫他远远了,不害臊,我瞪着她的后脑勺。杨天远对她可真好啊,从不向她发脾气,认认真真地说:“我明白的。”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这般温和地对待我一次,就一次。我心里堵得慌,把课本胡乱丢,摔在桌上啪啪响,杨天远嘀咕着:“吵死人。”
徐维哲慢条斯理地拿开我的书:“小白,这道题应该……”
如果我在这时哭了,那是因为什么呢。可我不过是吸吸鼻子,嘟囔着:“要是做对了,就及格了,快讲快讲!”
G.
数学成绩涨到九十多分时,距离高考只剩三个月了,我拿着总算及格的试卷心满意足地回家,看到杨天远倒挂在操场上的单杠上背单词,总有一天,我会对他说,杨天远,猪头也能考大学的,剩下的话都归他来说,如果他胆敢奚落我,我就堵上他的嘴。我舔舔嘴唇,一路上都在预习这个场景,有路人诧异地看着我。
路过一家小店,我想进去挑一支钢笔送给徐维哲,他生日就要到了。意外地在里面碰到宁子,她在买玻璃瓶,店主教她叠幸运星,她笨拙地学着,我装作寻找东西,藏在货架前,听她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真的可以心想事成吗?”
店主信誓旦旦:“是叠给男朋友的吧?很灵的,你是一中的吧?你们学校好多女孩都在我店里买。”
宁子咬住下唇:“他好焦躁,我希望他快乐点。”
她和我不同,杨天远越不开心,我就越幸灾乐祸,她做她的优等生吧,我做我的阴暗小人。
像宁子这样课业出众的女孩,我以为她对这一套不感兴趣,但感情是会让人变成小女人的吧,患得患失,牵肠挂肚。看着宁子虔诚的身影,我静静地走开,为前途忧心忡忡当然比为男孩失魂落魄更有面子,谢谢天,我择其善者而从之了。可我丝毫不愉快,我想要在将来回忆起青春时,可以惆怅而甜蜜地说,我十七岁时为暗慕的男孩失眠,为他流泪,为他奋不顾身。可事实上,我的中学时代,只被考试和习题占据重心,听上去半点也不诗情画意,好无趣。
啧,悲愤出诗人。我摸了摸书包里的书本,明白羡慕得有现实基础。给徐维哲的礼物在三天后送出,他好高兴地说:“小白,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真的!”
杨天远闻言回头轻描淡写地看了看我们,很快扭过头去,不动声色地掀起抽屉,一大瓶五彩缤纷的幸运星正躺在角落里,还系了一个粉色的蝴蝶结,毫无疑问,出自宁子之手。
他在向我示威呢。我冲徐维哲笑笑:“那你晚上得请我吃蛋糕。”
“好啊好啊,巧克力味的还是绿茶味的?”徐维哲眉开眼笑地和我商量着,“听说涵晖路那边有家新开的甜品站,去试试怎么样?”
“行,放学就去!”我真厌恶自己的嘴脸,做演技派真是件技术活儿,得随时准备多款面具,顺应不同场景。老实说,我不想利用徐维哲,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喜欢的人喜欢了别人,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一个人在溺水的时候,连根稻草都想抓住的。
杨天远没吭声,又掏出速写簿胡乱地画着,宁子嚷着要看,他就大大方方地给她看,他肯定把她画得很美,可他只肯丑化我,唉。我自卑极了,更起劲地和徐维哲讨论忌廉的滋味多么美妙,想必杨天远都听到了,听到了才是我所愿,好希望他误会,让他知道猪头小白也是有人喜欢的,好怕他误会,以为猪头小白真的成了别人的女朋友,左右为难,忍不住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脸,争取把面具戴得更牢一些。
在甜品站,徐维哲结结巴巴地向我表白,钢笔被他别在衬衣口袋里,像八十年代清俊的文人,有种健康明朗的气息。我想答应他,可谁来成全我呢。是什么力量,将我和杨天远推得越来越远?难道我还要人为地将自己的心也推得更远吗?
杨天远大约喜欢过我吧,但我赌气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不要继续砸锅。他说我笨,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吧,我不能一再地给徐维哲错觉,向他摊牌:“我很喜欢你,但我想和别人在一起。”我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把手抽开,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笑了笑,“我明白了……可是,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
我真自私,这就是我给予他人的快乐吗?然而徐维哲仍然友好地和我相处,为我讲解数学,只是,他再也不收集师大的资料了,频频地提起北京,他会如愿以偿的,我想。
重拾理想,原本并不难,那重修旧好呢。前排的宁子在督促杨天远做完形填空,他们的头挨得真近,我真想踹开他和她。
你还记得那座高高的山吗,清晨的红日升起,你坐在我身旁,我枕着你的肩膀,我假装睡着,你假装自己是块石头。我以为那是开始,不料却是结束。
我被你扔掉了。
有个不屑的声音再度响在耳畔:“你懂什么,猪头!”这句话既准又狠,我一阵哆嗦,想到这里我咬紧牙关,抓过徐维哲的白花油,狠命地往额头上擦,不能让杨天远瞧不起我,不能考不上大学,目送他们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不就是几十本书吗,不就是一百五十分钟做完不到一百五十道题吗,我为什么不行?哼,我努力攻克数学堡垒,吃醋不如吃书。
H.
高考前填志愿,我很想知道杨天远的意向,又拉不下脸去打听,一打听,就示弱了。他却在教室里喊开了:“还有谁报考武大?”
宁子接口:“我。”有人问,“你不是被保送科大吗?”她就看着杨天远,含笑地说,“自己考会比较有成就感呢。”
那好吧,我也考武大。世界人民六十亿,但我所要对付的,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我才不怕。
两个月后,我回校拿录取通知书,和杨天远擦肩而过,他说:“嘿,猪头。”我停住脚步,他递过一本速写簿。我翻开一看,里面全是手绘漫画,夹着书签的那页,有个耷拉着脑袋的大叔在哭诉:猪头,要不是担心会考不上大学,没办法再当饲养员,谁稀罕什么一等奖?
我把速写簿砸到他脸上,真解气。再亮一亮通知书,武汉大学几个字金光闪闪,看到他吃惊的神色,我顿时神气得像刚捞着武林盟主的反派魔头,先快活了再说。
杨天远不怀好意地笑了:“武大的排名显然不如复旦高。”
我的笑容僵住,满脸黑线,他趁机羞辱我:“猪头,以你的智商居然也能考上我们武大。”
我一个扫**腿,他闪开,我猝不及防地跌到他胸前,离他的嘴唇真近。接吻这件事嘛,谁都可以无师自通,我跳起来亲他,抱怨他长得太高了,他还是没有好脸色,怒气冲冲地骂我:“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我下巴冒出了两颗痘。”
他的温柔都给了宁子,他只会凶我,但是,谁再介意哪。一辈子还很长,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