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不是个善茬。即使是,也绝对是个难对付的茬——她是说Cave,连楷夫。

回到座位时,两位贵妇的谈资已由珠宝转到了酒店经营,恩静刚坐下就听到婆婆说:“我们东仔也算是努力了,一大早就赶到酒店,说是去处理昨晚没处理完的事。”

昨晚没处理完的事,就是陪何秋霜吃早茶吗?

也许吧,她早该料到的,即使知道那三十万的事,即使知道何秋霜骗了他,可那又怎样呢?

尾随其后的连楷夫也开了口:“可不是嘛,我刚去阮氏吃早茶时也碰到他了。”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瞟过恩静,像是在说着什么。

一整顿中餐,她都食不知味。

饭后婆婆又和连太太约了一起听歌剧,可恩静已经没心情奉陪了。她让阿忠载她去附近的超市,林林总总挑了些妈咪和阮先生喜欢的菜,提回家准备做晚餐。谁知竟在厨房里遇到了阮东廷。

他似乎也才刚回来,脱下了平日的黑色西装,高高大大的男子,穿着黑色家居服,米白色围裙,米白色棉拖鞋,再配上一身纯天然的古铜色肌肤——怎么有人就连下厨都能这么好看?

“你这眼神是不是在告诉我,在阮太太看来,阮先生有时也是挺有魅力的?”淡淡的嗓音传过来,他却连头也没抬,让人分不清是调侃还是什么。

恩静微微赧颜,有点突兀地咳嗽了两声:“今天怎么这么早?”

“用人不是都放假了吗?我看你的情况也不方便下厨,所以就提早下班了。”他一边说着,黑眸下意识地瞥过她被缠上了厚厚白纱布的脚。

这么说,他是特意回来帮自己做晚餐的?

恩静十分错愕,只见他脱下一次性手套,到旁边挪了张凳子。恩静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已经朝着自己走过来,双臂一伸,一整个抱起她。

“阮先生?”

拐杖孤单地在原地倒下,下一瞬,她已安安稳稳地坐落到凳子上:“晚上吃日本料理,你就坐在这儿负责帮我切寿司吧。”

可直到话音落下许久,她也没有任何行动。

直到他冷凝的眼抬起:“怎么了?”

恩静这才迅速戴上一次性手套:“没什么。”

中午连楷夫的话再一次闯入她的脑海——“刚刚在阮氏吃早茶遇到Baron,我还以为他身边的那位才是阮太太呢。”

可她是怎么回事啊?这夫妻关系有多么名不副实,不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吗?为什么只因为旁人的一声“阮太太”,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心塞,甚至连唱南音上报的事也突然感觉没那么紧迫了?

“你有心事?”终于,阮东廷搁下了正在切三文鱼的刀片,转过头看着她。

恩静忙扯出一抹笑:“没有啊!”

就像是要验证自己真的没事一样,她麻利地将寿司切成厚薄均匀的小片,又麻利地将它们在碟子上摆出了完美的形状。

一旁的阮东廷还在看她,冷不防开口:“拿一块我试试。”

她甚至连筷子也忘了用,就信手拈起一块送到他嘴边。大眼随着这动作自然而然地对上了他,终于,那双眼里复杂的情绪悉数落入他的眼里。

“你有事瞒着我。”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恩静垂下头,顿了片刻,才说:“连楷夫今天去了酒店。”

“然后?”

“然后,他看到你和何小姐在一起。我是觉得,”她有些犹豫地咬了咬唇,才又说,“最近狗仔队跟得那么紧,你们要不要……小心一点?”

一绺发丝顺着她细瘦的脸颊滑了下来,挡住了他的目光。

可阮东廷并没有因此而转移视线,他还是盯着她,盯着那从发丝空隙间透出来的眼鼻。许久后,他伸出手,替她将滑下来的发丝拨回到耳后:“只是这样吗?”

“嗯。”

“可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难过?”这话没说完,他已经手一用力,扳过她的脸,“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就在你们吃饭的餐厅里。”

“啊?”

“老实告诉我。”他欺身向前,两人的距离突然近得足以让她闻得到他腮边淡淡的剃须水味。

恩静的心跳得好快:“阮先生……”

可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这张英俊的脸逼下来,毫无预兆地、令人吃惊地、莫名其妙地,他的鼻尖贴上了她的鼻尖。

歌剧里、电视剧里、爱情电影里,所有男人的唇在覆上女人的唇之前,都是这样的动作、这样的神情吧——他突然靠近她的身子,他突然捧住她的脸,他英俊的面孔突然朝她移下来——

然后:“再不老实交代,你会后悔得宁愿今天没在厨房出现过。”

声音轻柔、低哑,眼里——冷芒如箭!

陈恩静怔住。

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完全不是。他只是用一种温存的表象包裹着内里的锐利和森冷,而那份冷,不偏不倚,指向的正是她!

“你看上去就像是要哭出来了,”阮东廷的鼻抵着她的,“真的想让我来说吗?”

一张照片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伴着他陡然冷冽的声音,摊开到她瞪大的眼瞳前。

那是连楷夫,还有她!就在中午吃饭的餐厅里,就是那最亲密的一幕——那姓连的将手探到她的唇上……

“你找人跟踪我?”很快,恩静便反应过来。

难怪他今天会这么莫名其妙呢,原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阮东廷冷嗤:“不是跟踪,是保护。要不是最近事端太多而你又伤了脚,我何必这么做?这下倒好,竟让人拍到了这个。”他口吻淡淡的。

她却紧张起来:“不是的,你误会了!会有这种场面只是……”

“不必解释,我没兴趣听这个。”阮东廷却打断了她,为了在监控面前维持夫妻恩爱的样子,整个人还那么近地贴在恩静身上,“不过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我还是给你个忠告:那种花花公子,你最好给我离他远一点。”

“阮先生……”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他口气低沉,“那家伙最大的爱好就是跟我抢同一个女人。初到英国时,我们不知道一起追过多少金发妞。而你,如果斗胆顶着阮太太的名头成为下一个类似的角色,又在这个关头被媒体抓包……”

电光石火只一瞬,渐冷的眸光变为彻底的冷硬。

“我没有!”

他薄凉的嘴角微勾,说完了那句被她打断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语毕,高大的身躯离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嘴角甚至还是挂着笑的。

从头到尾,监控器里的他从容、优雅,与她亲密得宛如每一对热恋中的爱侣。

而那监控器也尽职而沉默地立在那儿,很完美地记录下阮先生阮太太刚刚“亲密调情”的信息。

就是这样了,在结婚那么久之后,在她与他的关系似乎有了些许进展之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似此星辰,却非昨夜。明明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人,却已经没了昨夜的温存。

两天的惩罚过后,恩静再也没有踏进过厨房。

那监控器大概是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画面,所以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见有八卦杂志爆出什么“阮家内幕”来。

敌不动,我不动,基于这个原则,恩静和阮东廷极有默契地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他们发现监控器的事。

只是默契归默契,自那两天结束后,他们又恢复到“相敬如冰”的状态。

不,什么叫“相敬如冰”?他们现在简直比“相敬如冰”还要“冰”:自那次争执以后,阮东廷再没跟她说过话,每回碰面他都冷着一张脸,而她则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走过。

日子冷寂如斯,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而她也渐渐再一次习惯了在外顶着阮太太之名,关起门来两人却犹如陌路的日子。

直到她的生日前夕——

在晚餐桌上,当阮家上下全都在场时,阮先生突然对恩静说:“今年的生日提前一天过吧。”

可能是太久没听到他跟自己说话了吧,恩静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倒是秀玉先开口:“怎么了?好端端的干吗提前过生日?”

“广州新开的酒店出了点问题,我得提早过去处理。”

于是事情便这么拍板定下了。

其实恩静也没异议。既然提前一天,她便提前一天去订蛋糕、挑菜色、选娱乐节目。妈咪最喜欢音乐,所以家里无论谁过生日,吃饱喝足后,一家人总要出去看歌剧听乐曲,不过今年恩静却说:“不出去了,妈咪,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她总是神出鬼没。秀玉让俊仔偷偷去探了底细,才知原来这好媳妇为了能在生日那天给她唱一段南音,天天窝在房间练搁置了好久的音乐。

可事实上,当一切准备就绪,生日宴那天真正到来时,阮东廷却缺席了——

“酒店临时有些事,恩静,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毫无愧疚感的通知从电话那端传来,就在众人全都集中到大厅、等着先生回来陪太太吹蜡烛的时候。

恩静默默地挂断电话。

“怎么了?”

“阮先……阿东说,他有事,不回来了。”

秀玉挑起眉,俊仔张大嘴,一家子用人瞬间全都面面相觑。

只有初云从喉间溢出一句冷哼:“可怜哟,白忙活了好几天!”

“二姐!”俊仔瞪她。

“干吗?我说错了吗?”

没,她当然没说错,估计用人们心中此时也是同样的感慨,只不过心里暗忖着,没像她这么说出来罢了。

“其实呢,也不是想象不到的,秋霜姐姐现在都还住在酒店呢,大哥怎么可能回来陪这么个名不副实的太太过生日……”

“够了!”这下连秀玉也听不下去了,威严的目光和俊仔的怒气一同抛了过去,阮初云这才讷讷地闭了嘴。只是眼角瞥过恩静时,依旧透出不以为意的目光。

原本好好的生日宴就在这种氛围下静静地开始,惨淡地结束。半个小时还不到,秀玉就称头痛:“恩静,你去吴医师那儿给我拿一剂阿司匹林。”

依旧是阿忠开车,可这晚的路线令恩静十分疑惑——吴医师那儿哪是往这边走啊?这条路分明就是通往阮氏的嘛!

没错,阿忠最后的确是在阮氏门口停了车:“太太,其实,今晚有一个惊喜。”

“什么?”

阿忠却不说话了,只是带了一脸神秘的笑,领着恩静走进酒店——三十八楼,01号房,阿忠拿门卡刷开房门:“太太,进去吧,阮先生在里面等你。”

恩静震惊了!

房内竟是浪漫的烛光与蛋糕,有人关了房间的灯,只在放蛋糕的那张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朦胧地亮着,暖了这一室。

明明一小时之前——不,不,明明一小时又二十五分钟之前,那个冷淡又毫无愧疚感的声音告诉她“酒店临时有事”,明明他用最冷淡也最无愧疚感的声音忽略了她今晚过生日的事实。可此时此刻,那个声音的拥有者就站在桌前,在蛋糕面前,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来——

“过来。”他朝她招招手。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

恩静没有过去,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两米开外的高大身躯,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往杯子里注入酒,看着他如同世界上最伟大的导演,一手操持着这莫名其妙的剧情:“从酒窖里挑了这支干红,来尝尝,我亲手酿的。”

阮家的地下酒窖里多是阮先生亲手酿制的美酒,她虽鲜少去酒窖,却也知他酿酒的功力一流。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

这灯光暧昧,美酒加蛋糕,俨然一派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为什么?

“你生日,不是吗?”阮东廷拴上了酒塞。

“可你不是说今晚有事……”

“是有事。”

恩静顿了一下。

“准备这些不算是事吗?”

她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意思是,今晚之所以不回家,就是为了留在酒店里准备这些吗?

可她和他之间、她和他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啊!结婚那么久,关系永远只停留在表面化的“阮先生阮太太”,再加上之前在厨房里的争执,他们都已经好久没说过话了吧?怎么突然间……

这厢她还满脑子疑问,那厢他已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再过一分钟就是十二点了,来,过来许愿。”

微醺的酒香**漾在周遭,蛋糕上只简单地燃了一支蜡烛,在蜡烛燃烧到三分之二时,恩静才走过去。

男人就在她身后,一手一杯酒。

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她有些羞赧地一边扣起十指,一边同他说:“按我们泉州的习俗,前两个愿望都是要说出来的。”

“我知道。”他点头。

她这才闭上眼睛:“第一,愿妈咪和我的父母身体健康;第二,愿俊仔快乐成长。”

第三个愿望,她留在了心中。

阮东廷却在她许完愿后问:“没有祝福初云,可以理解为她对你不好,那……没有祝福我呢?”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阮东廷的意思。也不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反正那厮开不开玩笑都是那副面瘫样,恩静就当他是在说笑,所以也半开玩笑似的说,“你怎么知道第三个愿望不是祝福你呢?”

“是吗?”

是吗?

是,她不想骗自己,那第三个愿望,是“夫妻和睦,到白头”。

可是,要怎么回答他呢?

有些事她真的永远也说不出口,就像那年新婚,和妈咪一同到黄大仙庙拜拜时,她对着大仙许愿:“是否可以让他真心地接纳我?”两个多月后,他赴北京出差,妈咪硬要她陪同,在他忙着见客户的某个午后,她一人去了云居寺,对着送子观音诚心祈祷:“虽然求子还太早,可是否能让我们如所有正常夫妇那样,对生儿育女抱有期盼?”次年正月初二回娘家,在关帝庙里,诸神面前,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是否有一天,他可以如爱何秋霜一样爱上我?”

一次又一次,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神是否听到了她的请求?

不,或许祈祷者太多,神太忙,听不到她卑微的请求,所以直到这一日,她连一个“夫妻和睦”的愿望,都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突然而来的沉默。

“应该是送牛排的。”阮东廷搁下酒杯。

谁知开门的声音刚响起,完全没有预兆的,恩静就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你果然在这儿!”

竟是何秋霜!

她迅速转过身,就看到那个怎么也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女人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浑身怒火随着她疾驰的脚步一起来到恩静面前——

“啪!”

“何秋霜!”随即一个暴怒的声音响起,是阮东廷的。

恩静僵在了原地。

痛,火辣辣的,自脸颊那个巴掌印传来。

恩静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要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是的,就在刚刚,半分钟前,她被这女人甩了一巴掌。她堂堂阮太太和自己的丈夫在酒店过个生日,竟然被个外人给甩了巴掌!

阮东廷的火气比她先行蹿起,一把拽过那个女人:“何秋霜,你疯了吗?”

“是,我是疯了!我是疯了才会让你这样对我!放着厦门一大堆事不做跑来找你,一待就是两三个月,你真以为我那么闲吗?别忘了,你开酒店,我们家也开酒店!你忙我也忙!可现在呢?我都在这儿住了那么久了,你天天都说忙,那么久也不来找我一次,不是说酒店有好多事要做吗?不是……”

“够了!”他的怒火却一点也没因这些话而平息,“给我道歉!”

“我……”

“马上道歉!”

提高的音量和阴鸷的脸,逼红了何秋霜盛满恨意的眼。

可阮东廷的黑脸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恐怖。看恩静死死捂着被掴红的脸,他放开何秋霜,转而拉住恩静的手:“别捂着,让我看看!”一对浓眉锁得死紧,尤其在看到她脸上的红肿时,他眼中的熊熊怒火燃得更旺:“何秋霜,如果下一秒你不给我道歉,就马上收拾行李滚回你的厦门!”

秋霜的心一惊!看阮东廷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意思,才终于转过头来,极不甘愿地咕哝一声:“对不起。”

“说大声点!”

“对!不!起!够了吧?”

够了吗?莫名其妙闯进来甩人一巴掌,一句“对不起”真的够了吗?

可她看上去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句“够了吧”出来后,豆大的泪珠便簌簌滚落:“当初是谁答应她只是表面上的阮太太的?明明一开始就说好了,可现在呢?今天让你给她过生日,明天就敢让你陪她逛街!后天呢?将来呢?!”

阮东廷原本还黑着一张脸,可看到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孔,声音里的冷意也稍稍退了些:“够了!做错事的人还有脸哭?”

“为什么没脸哭?阿东,是你自己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

那年厦门凄冷的午夜,阿陈的灵前,是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对她说:“秋霜,阿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永远照顾你。”

原来事隔那么久,谁也没有忘记。她、他、她,都没有忘记。

“你知道吗,全厦门的人都在笑我不知廉耻,明知你结了婚了还天天往你这里跑,我们何家在内地也是有头有脸的啊……”号啕渐渐变成嘤嘤的哭泣,渐渐击中这男子冷硬心肠的最柔软处。

然后呢?

再然后呢?

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实质上的陌生人,只见他低叹一声:“好了,别哭了。”大手无奈地往上抬起,将她梨花带雨的脸搂入自己胸膛。

是谁说过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看,事实确实如此。

站在这对亲密爱侣的身旁,她突然不知自己的双手该往哪里放——不,不,不该再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脸颊了,再捂下去就显得矫情了。

可是,可是,何止是这双手啊?她整个人,就仿佛是凭空而降的尴尬之物,生生赖在这儿,当这对爱侣的电灯泡。

看来不是秋霜该出去,而是她,是她陈恩静——该出去了。

轻轻的开关门声再度响起,被何秋霜的号啕盖过去。恩静离开了01号房,走廊深幽仄长,她走了许久才拐到电梯口按下按键,看着老式电梯缓缓升上来。

还记得阮先生刚接手阮氏时,妈咪问电梯要不要换成新式的,他说不,他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他喜欢旧式风情。除此之外,酒店的装修全换:他喜欢欧陆风,他喜欢早茶厅的天花板上有硬朗的线条,他喜欢酒店的后花园里有大片芬芳的紫罗兰——原来他所有喜欢的,她都记得。

电梯缓缓上升,至三十八层,打开,从里头走出一名戴软帽和墨镜的男子。

恩静原没有多想,只是在目光触及男子那硕大的、没有任何名牌标识的黑色背包时,她突然间一个激灵:三十八楼全为总统套房,可这男人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目标客户群啊!

脑海中同时浮现过一幕幕影像:01号房间,昏暗的灯光,蛋糕与红酒,以及……她与他之间并没有那么好的关系——电光石火只一瞬,恩静已从方才的自怜里抽身出来,她按下楼层键,迅速来到保安室:“帮我调出三十八楼的所有监控,马上!”

保安一见是阮太太,哪敢不马上?视频调出来后,恩静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墨镜男:就在走廊最尾端,01号房间的门外。那人踌躇踱步,似在深思,许久后才拐了个弯走到对面。

“这是哪儿?”她指着墨镜男走进去的地方问保安。

“是公用洗手间,太太。”

“从这儿进得了01号房吗?”

“怎么可能?一个东一个西……”保安说,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对不对,有一个办法:公用洗手间的窗外有个小平台,从那里爬过去,可以通到01号房附带的阳台外!”

“大概要爬多久?”

“很难爬的,正常人估计得二十分钟吧。”

“很好,今晚的事请你帮我保密,明天阮先生会升你的职。”恩静说着,也顾不得小保安为那句“升职”表现得有多兴奋,便迅速离开了保安室。

五分钟不到,三十八楼01号房又响起了门铃声。

室内依旧有嘤嘤的哭声在延续,阮东廷一开门,恩静便走了进去,也不管何秋霜泪眼未干怒意未平,开口说:“何小姐,现在有些急事,请你先离开吧。”

“你说什么?”秋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陈恩静,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恩静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阿东都没说话,你凭什么敢……”

“凭结婚证书上填的是我的名字。”她看了一眼腕表,没时间让这个女人继续待下去了,她直接面向阮东廷。

一旁的何秋霜还处在盛怒中:“好啊,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到底是谁给你这个胆……”

她只看着阮东廷:“你等的人大概再过十五分钟到。”

不知为什么,这男子竟从头到尾都没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直到这句话落下,他才挑眉,感觉有些意外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监控。”

他转过头:“秋霜,你该回去了。”其实原本也没打算让她久留的,方才留她在这儿哭,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后续事宜罢了。

可秋霜还不愿意善了:“可是我……”

“回去!”

他的脸又拉了下来,这一回,秋霜的气焰再盛也只能自行收敛:“好吧,那、那你有空了记得来看我啊!”

见阮东廷没说什么,于是她恨恨地瞪了恩静一眼,便开门离开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灯光依旧昏暗,红酒加蛋糕,蜡烛立于一旁,这样的温馨平和,就仿佛刚刚那段插曲根本不曾发生过。

“还好你回来了,否则再打电话找你,可能就要误事了。”阮东廷看着她,“刚刚……很抱歉。”

恩静不知该怎么回应,只是笑笑,正走过去拉开窗帘时,又听到他问:“还痛吗?”

她轻笑了一下,明知他看不到:“已经不痛了。”然后伸手拉开了窗帘。

外头就是与公用洗手间相通的小平台了。在那个平台上偷偷摸摸的人会在今晚拍到些什么呢?

“是因为怀疑装那个监控器的是家贼,所以才特意在众人面前演这一出吗?就因为监控器后的操作者始终风平浪静,你等了两个多月,实在没兴致再守株待兔,所以才决定主动出击?”

“猜出来了?”

她淡笑:“是啊,看到这满屋的浪漫时,就应该猜到了。”

在众目睽睽下让她被放鸽子、让某些“有心人”得知“阮太太今晚被爽约”,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约了她来这儿。那么接下去来呢,接下来又该是什么样的场景?

十分钟过去了,屋内的人还没开灯,就着那盏昏暗的小灯,阮东廷拿起一早就倒好的酒递给她,碰杯,饮尽。所有的言语,音量皆低得仿佛情人间的蜜语——窗外是否有闪光灯一闪一熄?闪了多少下?又是否拍到了满意的作品?

谁知道呢?反正这城市璀璨纷繁,分分钟都有好戏上场,那么明知山有虎,他何不在这虎视眈眈下,将好戏给做绝了?

“等会儿你可以别挣扎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在对面的镜头里,阮先生吻幽会对象的时间到了。”

红酒杯倏地落地——她的。

那一秒里,恩静只觉得麻麻的电流窜过她的身体——不,不是电流,是他宽厚温暖的手,突然间抚上了她的背。

恩静紧张得连手都在颤抖,却换来他低沉的笑声:“怕?”

“我……”

“别怕。”另一只宽厚的大手轻包住她的半边脸,英俊的面孔朝着她缓缓而下,“知道吗,这么近距离地看你,真美……”

薄唇同时覆上,就在她的嘴边,慢条斯理地,像在品尝一件易碎品……

原来如果他愿意,也是可以这么温柔的:薄唇轻吐着暧昧的情话,一双手缓缓游移在她的后背。气息仿佛是意乱情迷的,只有那双深邃的眼始终清醒而理智……

过了许久许久……

“你觉得他拍够了吗?”

恩静这才生生从这混乱里回过神来:“差、差不多了……”

他抽身,似笑非笑地拉上了窗帘——在所有外人看来,这就是两人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前兆了吧?

可事实上,隔绝了所有镜头后,他转过身来:“你睡床吧,沙发留给我。”

那个蛋糕始终摆在那里,未曾开启。

也不知是不习惯陌生的床榻还是不习惯房间里有他,恩静翻来覆去,一小时后仍没睡意。

对他来说,今晚这一切不过是揪出幕后黑手的一种手段;可对她来说,却是磨人的冷战被画上休止符的开端——自那日厨房争执后,终于,他终于还是跟她说话了。

沙发处传来阮东廷的声音,在静夜里尤显低沉:“睡不着?”

她“嗯”了一声,几分钟后又开口:“突然想起来,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他不知在想什么,安静片刻后,突兀地开口:“后悔吗?”

“什么?”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

后悔吗?如果是正常女子,大概是要后悔的吧?顶着“太太”的名,被另一名女子以捉奸的姿态甩巴掌。而事后,明明红烛昏罗帐,他也依旧没有躺到她身旁。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恩静轻声笑了一下,也没想到他其实根本看不到:“所有人都说,我陈恩静嫁给你阮东廷,是脱了胎换了骨,是麻雀变凤凰。”

“你自己呢?”

她没回答。

突然就想起那年他向自己求婚后,陪她回家、向爸妈和哥哥征求意见的场景——所有人都说,陈恩静能嫁给阮东廷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说陈家是祖上积德,父母做人厚道,才能求得这样的金龟婿。可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连阮先生也未曾知晓,其实从一开始,阿爸是反对的。

在那几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尽管阿妈和大哥都喜上眉梢,可阿爸犹豫和怀疑的眼神一次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意思就是,嫁给他,你就要跟着他迁去香港了是吗?”

“可如果他对你不好呢?你一个女孩千里迢迢嫁过去,而且是嫁去那样的豪门,要是他对你不好呢?”

“要是你受了委屈,阿爸又怎么会知道呢?”

“要是阿爸不知道,让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受委屈,该多么难过啊!”

那时他尚不知,自己的女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同意嫁给这个陌生人的。可父女连心,陈父还是隐隐嗅到些许不寻常:“爸爸虽然穷,没能让你过好日子,可爸爸还是会怕你将来不快乐啊。如果你不快乐,爸爸要怎样原谅自己呢?怎样原谅因为想替大哥还债而让你嫁过去的自己呢?”

那几个夜里,她辗转反侧,那么害怕未来的自己会辜负父亲的期待。可他这个陌生人,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却像是看透了阿爸所有的担忧一样,每每一有长假,便一手提礼物一手拉着她,亲热地回到娘家。即使不过是做戏,也做得派头十足,兼得面面俱到。

记得有一次,在回泉州的飞机上,她问他:“为什么?”关起门来便形同陌路的人,为什么要陪她来这做这样一场戏?

“我承诺过你的。”

“承诺?”

“第一次跟我回香港时,你问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自然是记得的。那次她问他:“阮先生,你可不可以让我的家人都觉得,我嫁给你是正确的?”

他答应了。

原来这么小的一件事,他始终没有忘记。

他承诺过她的,从来都是有做到的。所以那些一早就说过没有的,或许,便永远都不会有。

后悔吗?该怎么后悔呢?这一切,她早该明白了啊。

恩静轻叹了一口气。

房内开着灯光昏暗的台灯,他还没入睡,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的回复。

可她许久也没回复。大半天后,才又听到他拨打电话的声音:“我需要你的帮忙。”

恩静不知电话那端的人是谁,只听到阮东廷说:“天没亮就会有关于我的丑闻爆出,你查查是哪家报社做的。还有,帮我传出一个风声:‘今晚阮东廷在阮氏本店三十八楼01号开房,同不知名女士’,再找五家靠谱的报社,现在就传出去。”

电话挂断后,房内又恢复了宁静。

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反正隔天一大早,恩静很容易就醒了。

阮东廷不知上哪儿弄来了她惯用的化妆品,恩静心领神会,在他冲凉时,细细地打理自己的门面:秀眉,长睫,姣美的红唇,用阮东廷让人送来的化妆品一一点缀,精神又美好。

八点十五分,她化好了妆,而他也已一身清爽。

差不多了。恩静在镜中看到阮东廷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她起身,拿起包包,打开门——

咔!咔!咔!

房外,镁光灯闪耀。

“做什么?给我太太过个生日也值得你们兴师动众的?”阮东廷的表情是面对狗仔队时最常见的那种愤怒。

门外挤了十来个记者,相机“咔咔咔”的,却都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昨晚他们收到的不是这种风声啊——阮东廷在阮氏三十八楼01号开房,和不知名女士——不知名女士?不知名女士?!竟是阮太太!

呵!亏他们还以为有爆炸性丑闻,硬是立马起床出门,在这儿苦守了一夜!

结果“阮先生同不知名女士密会”,生生变成了“阮氏夫妇过生日”!

阿忠已将车停在了酒店外面,上了车后,阮东廷拿起手机,估计是打给昨晚那个人:“怎么样?查出是哪家做的了吗?”

那端传来有些耳熟的男声,这会儿恩静就坐在他身旁,于是听到那人说:“《×报》,头版头条呢,自己回家看吧。”

“好,新酒店的餐厅承包商我会填上你的名字。”

“爽快!哦,对了,你太太就在旁边吧?”

没想到对方竟会提及自己,恩静有些错愕,却见阮东廷突然莫名地冷了脸:“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和她聊聊……”

“不方便,再见。”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后,阮东廷转过头来,看着恩静一脸疑惑的表情,“连楷夫。”

原来是他!她就说怎么声音听着这么耳熟呢。

不过念及上回两人的争执,恩静还是转移了话题:“昨晚在监控室的保安帮了我们不少忙。”

谁知他不吃这一套,还是冷着一张脸:“我会奖励。”

“我看了他的胸牌,叫……”

“人事部会处理的。”他淡淡地打断,口气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爽。

很明显就是不想跟她多说,恩静无奈地看向窗外。

阮家正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氛围里。秀玉一看到他们就松了一口气:“看你们一起回来我就放心了,快看看这报纸,写的都是些什么啊?”

餐桌上除了咖啡和早点外,还大大咧咧地躺着一份报纸。恩静拿起来一看:《失约阮太太生日宴,阮东廷深夜幽会妙龄女》——硕大一排繁体字以头条的姿态占据了大半个版面,而尾随其后的,便是昨晚她与阮东廷在01号房间里的场景:对饮的、耳鬓厮磨的、拥吻的……

东廷看也没看那份报纸一眼:“放心吧妈咪,明天的报纸就会有消息出来,证明那个妙龄女就是恩静。”

秀玉这才放了心:“好,做得好!”

是的,做得好,做得妙!没有人知道原来他早就布了一个局,就像一张密密的网,圈住了那么多人的心。难怪会半夜安排一堆记者到门外蹲点,不就是为了借他们的相机,告诉全世界那妙龄女其实就是阮太太本尊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阮东廷换了衣服便又去酒店了,婆婆出门,初云也出门,只余恩静一人在花园喝下午茶。突然,张嫂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太太、太太,你快来看看,厨房里竟然有监控器!”

这群人,呵,办事效率可真是够低的,两个多月前阮东廷便已发现的监控器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亏他们还天天守着厨房……不,不对!

恩静突然蹙起眉:为何监控器到现在还没拆除?明明她已经离开厨房好久了,如果是为了偷拍她和阮先生,为什么内贼至今仍未将监控器拆除?或者说,那内贼装监控器的目的,其实并不是拍她与阮先生?

可她晚上将这个问题说给阮东廷听时,他却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是害怕被发现,所以才不愿意去拆。”

“怎么说?”

“万一被当场发现呢?别忘了,装监器控有被发现的风险,拆监控器同理。”

“可是……”恩静仍蹙眉,满心疑惑。

“嗯?”

“那何小姐她……又是怎么知道我们昨晚会约在那里的呢?”

阮东廷已经伸到电话上的手顿了顿,那一瞬,他抬眼望向恩静,那双眼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错愕。只是错愕过后,他又淡淡地垂下了眼:“我会问清楚。”

说完他又拿起电话,坐到书桌后面,毫不避讳地拨打电话:“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恩静默默退出了书房。

关上门时,她仍听得到他森冷的声音:“装监控器的人和昨晚偷拍我的记者一定有联系!我不管你行不行,总之这周之内我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否则下周市面上是否还有你们的报纸……”

她离开了这间充满威胁语气的书房。

楼下,秀玉正一边审问着工人一边研究那个被拆下来的监控器,恩静走过去:“妈咪,能不能借我看看?”

那监控器体积极小,又是与厨房墙壁颜色一致的深褐色,装在角落里,不仔细看谁也发现不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监控器的颜色,看到监控器背面刻着的小小字母“X-G”。半晌后才回房拿起电话:“Marvy(玛薇),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喝杯咖啡。”

“不懂,说实话我对监控器也算是有研究了,但这个牌子——没有,绝对没有听说过!”一杯咖啡入肚,对面美得令人惊艳的女子给她的回答就是这样。

这就是恩静昨天致电的女子,Marvy。

虽是好友,可此女的风格与恩静截然不同。她的美是嚣张的,姿态是高冷的,修长的身子看似慵懒地偎依在靠背椅上,可盯着恩静的那双眼里,有着担忧的痕迹:“怎么样,和你家阮先生还好吗?”

可以说Marvy是她在港入学后交到的最真心的朋友。可饶是如此,在这个问题上,恩静也只是合宜地笑笑:“还不错。”

“那个何秋霜……”

“谣言而已。”

Marvy挑起眉,一双精明的大眼盯着她。

这态度表明了好友的信任度有多低,恩静自然清楚。可她只是笑笑,不想多作解释。

解释有用吗?人生在世,有太多事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Marvy懒懒地喝了一口咖啡:“入学那天我们被分到同一个班,那时我还不知原来你就是阮东廷的太太,只觉得为什么这女子明明华服在身、豪车接送,可看上去就像是孤身一人来到了陌生地一般。”

恩静握着咖啡杯的手一僵。

远方的夕阳缓缓落下,也是孤身一人,不知要落往哪里。

“恩静,人活着的最高宗旨就是对得起自己,坏男人都该让他们去死,知道吗?”Marvy靠过来,拍拍她的脸蛋,成功逗得恩微笑后,才拿起她那看上去很贵的包包,“还有case(案子),先走了。”

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个时尚的、高冷的、美艳的且听说曾被杂志评为“香港第一美名媛”的女子,其职业栏上填着的,竟是“私家侦探”四个字。

恩静一脸淡笑:“你啊,什么时候才能闲一点哪?”

“哪能闲得下来啊?众人都说我‘主职大小姐,副业小侦探’,这两种职业哪个不需要抛头颅洒热血?”

恩静被她说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对嘛,就该这样,笑的时候开怀地笑,哭的时候痛快地哭。”她站起身,不打算抢着埋单了,因为两人相约的地点就是阮氏附属的咖啡馆。

只是当她走向大门时,突然又顿住了脚步。

敛了敛素来高傲的神色,她俯下身来:“可是恩静,你已经有多久没开怀地笑过了?在大学里初见时,我已觉得你有心事。可为什么我今日看你,却是比一开始更落寞了呢?”

直到好友远去,恩静才发觉自己嘴边的笑已僵硬了好久。

夕阳早已落下,带着它不知为何每日要东起西落的使命,盲目而彻底地沉沦。

为什么我今日看你,却是比一开始更落寞了呢?

为什么呢?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薄月已上柳梢头,恩静拿起包,却在起身时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姐姐!”她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不甚熟悉的混血女孩,穿着粉红公主裙,绑着漂亮公主辫,带着满脸兴奋奔至她的面前,“姐姐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

“我就是做公益那晚发现你很会唱南音的靓女啊!爹地说你是当晚第一靓,我是当晚第二靓呢!”

恩静凝神想了一秒,才回忆起来:天哪,竟是那晚在公园里遇到的小朋友!娇俏的嗓音、娇俏的面孔,还有一双彰显着混血身份的蓝眼睛——可不就是那晚嚷着让她上台去献唱的小女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爹地……”

“巧啊,恩静小姐。”一个温存得近乎妖孽的嗓音和小朋友的声音一同响起,女孩一听,又兴冲冲地奔过去:“爹地、爹地……”

“乖了,有没有叫姐姐?”竟是Cave。

陈恩静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爹地?”这人不是传说中的黄金单身汉吗?怎么……

“领养的,不行吗?”Cave看出了她的心思,亲昵地亲亲怀中的小宝贝,妖孽的桃花眼不经意地瞥过她的桌前,“X-G?”

“你知道?”

这妖孽男抱着女儿大大咧咧地坐到她对面,就Marvy方才坐的位置:“来,四十五度角抬起头。”

“什么?”恩静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那四十五度角处正是餐厅的墙角,一个黑色摄像头正发出红色信号。

连楷夫说:“这个监控器就是‘X-G’,不止这一个,你们阮氏有几个特别重要的场所,用的都是这款监控器。”

“你确定?”她的表情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信息。

“怎么不确定?当时在伦敦念酒店管理,我们一伙人合租一栋房,房东用的就是这款监控器。能录音,且十米外的人连毛孔都能拍得清清楚楚。所以回国后,大家把企业里、家里等重要场合都装上了这款‘X-G’。”

这么说来,当时合租的人都知道这款监控器了?恩静尽量问得不着痕迹:“十米外都能拍到毛孔?看来这监控果然是企业和大户人家的必备品啊。”

“看来我们恩静妹妹今天是发烧了吧?这监控器什么价位,你知道吗?”

“意思是,买这种监控器的人不多?”

桃花眼微微一眯,看来狐狸终究是狐狸,见恩静似乎兴趣挺浓,Cave不紧不慢道:“多不多我知道,甚至谁买过我都能告诉你,不过前提是——”他压低嗓音,朝恩静招了招手,“靠近点。”恩静没有多想,凑上前去,而Cave也倾身凑到她耳旁:“你说,如果Baron现在就在旁边,看到我们这么亲密,会是什么表情呢?”

恩静一个激灵,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你是来拿合同,还是来和我太太调情,的?”

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被连楷夫给耍了!

她迅速抬起头,看到的果然就是阮东廷那张百年不变的冰雕脸!

那双阴鸷的眼还盯着连楷夫,可被盯的人一点也不怕:“都不是。”他示意着怀中的小宝贝,“是我们Angela(安吉拉)想吃uncle(叔叔)家的cheese cake(芝士蛋糕)了——来,宝贝儿,快叫人。”

Angela立即甜甜地笑开:“下午好,uncle!”

阮东廷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将文件扔给连楷夫后,张开双臂:“乖,过来让uncle抱抱。”

Angela立即从她老爸身上跳到帅叔叔身上:“Uncle,我想吃cheese cake。”

“甜品部已经在做了。”他亲了一下Angela,这温情的动作简直让恩静看呆了。

Angela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又笑眯眯地唤道:“姐姐也想亲我吗?”

“啊?”

“来嘛。”小人儿竟真的将脸蛋凑下来,“Uncle亲完姐姐亲,爹地说,这是间接接吻哦!”

恩静的脸有些红了。Angela还在阮东廷怀中,脸蛋凑下来,便逼得阮东廷不得不将身体倾向她,一大一小两张脸就这么摆在自己眼前。见恩静一脸羞涩,阮东廷的嘴角似乎扬了扬:“还不亲?”

“啊?哦。”她凑向Angela,正要往那挺翘的小鼻头上亲下去,又听到某人凉凉地提醒:“间接接吻的地方。”

她瞬时烧红了脸颊——这是调情吗?发生在最冷峻、最严肃、最一板一眼的面瘫先生身上?

“Angela,告诉阿姨uncle刚亲了哪儿。”见她不动,他竟又补充了一句。

Angela立即配合地指着自己的左脸颊:“这里哦,姐姐。”

真是无语了!

男人睨着她的眼中似带了一丝威胁,直到恩静红着脸往Angela指的地方亲下去后,他才直起身:“看到没?连Angela都知道间接接吻要挑对象。Cave,好好向你女儿学学。”

连楷夫:“……”

恩静:“……”

此时厨房将单人份的cheese cake送了上来,Angela立即跳到座位上去。这款cheese cake除了在阮氏的厨房外,即使把整个香港翻过来,也绝对找不到第二块。而事实是,除了少数能让阮东廷点头的人之外,谁也不可能在阮氏买到这款甜点,因为——no sale(非卖品)。

“话说,这‘海陆十四味’你真不打算做了?”看Angela吃得一张小脸上满是欢喜,Cave问。

言下之意,这cheese cake就是“海陆十四味”中的一道了。

其实恩静也不太清楚“海陆十四味”具体是指什么,只隐约听婆婆说过,这是阮氏最早吸引客人的一桌菜。在五十年代的香港,红白喜宴上有它,高级聚会上有它,旧式家庭里最大的幸福就是上阮氏吃一桌‘海陆十四味’,可去年阮东廷接手阮氏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将这桌菜从酒店的宴会菜单上给撤除了。

“可惜了,太可惜了!话说你要真不想做,不如把菜谱给我吧?”Cave倜傥地眨眨眼,“凭你我的交情……”

“你我有交情?”阮东廷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见Angela吃得喷香,他薄唇微勾,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恩静忙跟了上去:“阮先生……”

“我现在心情不太好,你确定要跟我说话?”已经走到酒店外,阮先生又恢复到刚才见面时的面瘫样。

“心情不好?可你刚刚还……”

“刚刚是因为有Angela在,”他转过头来,嘴角勾起一抹薄凉的弧度,“整个咖啡馆的人都看到我太太和一个花花公子在调情,你说,我该心情好吗?”

恩静脚步一顿。

此时阿忠正好将车开过来,停在两人面前。阮东廷率先拉开车门,恩静连忙跟了上去。只是她正要开口,阮先生已扭头,看向窗外的街景:“不用解释了,关于你和连楷夫那点事,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我只想再重申一件事……”

她原已微张的嘴在这句话落下后又合上。

他开口,依旧背对着她:“结婚前我们是明言过的,一旦嫁入我阮家,除非离婚,否则你绝不可以顶着阮太太的名号和任何人发生任何关系。”说到这儿,这张英俊的面孔缓缓转过来,对上她之时,恩静才发觉那上头原来已罩上一层冷霜,“不要问我凭什么,你自己知道,就凭这几年我给你娘家收拾的那些烂摊子,凭你哥倒了一家又一家的公司。还有,你自己也说过的——凭你脱胎换骨,麻雀变凤凰!”

一字一句,面上没有多少愤怒,却说得那么缓,那么重,那么冷。

薄凉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入春了,原来无论春秋冬夏,该冷时,它照样冷得凄惶。

就像她身旁这一位,那么久了,他给她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好生活,给她名分、给她家,可需要冷酷时,他也依然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许久,恩静才转过头,面容与声色皆归于淡漠:“你多心了,阮先生。”

他没有再说话。

下午Marvy的话又浮上脑海:为什么我今日看你,却是比一开始更落寞了呢?

为什么呢?Marvy,我的丈夫不爱我,亦不信我,你说,我该怎么告诉你为什么。

然而世事却是,你越是怕什么,老天便越是给你安排什么。

这天在酒店里闹了不愉快之后,阮东廷便收拾了行李,去往之前说过的广州分店。原本说好是三天的,可三天后他并没有回来。一整个星期过去后,恩静还是没在家里看到他的影子,问了妈咪,才知道“他去厦门办事了”。

“厦门?之前不是说广州吗?”

“广州那边的酒店出了些问题,需要找个能在内地说得上话的人出面,所以东仔就转到厦门,去找秋霜她爸帮忙了。”

恩静“哦”了一声,想起之前曾经听说过,何秋霜家也是开酒店的,何父在内地黑白通吃,酒店生意虽做得不怎么样,可人脉很广。那时大家都是怎么说的呢?阮、何二人男才女貌,门当户对,重点是何爸还特别满意这未来女婿,所以啊,要不是当初何秋霜得了尿毒症,今日的她哪有机会站在这里。

秀玉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你呀,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没有啦……”

“有没有妈咪还看不出来?”秀玉睨她一记,挽起媳妇的手,一同到后花园享受初春的午后阳光。

满园春色关不住,娇艳的玫瑰和一大片紫罗兰正在怒放中,姹紫嫣红配着如金的日光。花这样美,可赏花人的思绪却不知游到了哪里。

“你看那红玫瑰,”婆婆的声音将恩静的思绪拉了回来,“大片大片的红,是不是看起来特别美、特别赏心悦目?”

恩静不明白她突然转变话题的用意,却也认真地点头:“是。”

“可如果我把它旁边的绿叶全部剪掉呢?”

“啊?”

秀玉笑:“一来,存活不了;二来,一大片红花挤在眼前,你当真还会觉得美吗?红花也需绿叶衬,否则红红地挤了一大片,自己不累,那观赏者也会视觉疲劳、看不出个中美好呢!”

婆婆的话似有深意,恩静听得懵懵懂懂的,可最终也不见她继续将这话题说下去。

其实大概也能猜到,妈咪示意的应该是她与阮先生的关系。只不过几年下来,这永无进展的状况她渐渐也习惯了。红花需要绿叶衬,可他生命里的红花,又哪里会是她呢?

“你呀你,死脑筋!”妈咪叹了口气,“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秋霜那孩子,我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就算没有尿毒症、没有你,我也是一定要阻止她进我阮家的大门的。”

“为什么?”

“为什么?”秀玉冷嗤一声,向来端庄的面容上添入一丝鄙夷,“何家在内地据说也是有头有脸的吧?可她那个爹地,竟然纵容自己的女儿成天来港、缠着个有妇之夫。这种家庭教出来的女儿,你说能要吗?”

“也许何先生只是拗不过女儿的坚持……”

“得了吧,他拗不过的哪会是女儿?”秀玉的面色更加讽刺,“我看,是越发难做的酒店生意吧!谁不知道他家的何成酒店这几年的情况每况愈下?也不知东仔看在何秋霜的面子上帮过他多少回了,这姓何的老狐狸啊……”

恩静闭了嘴。

婆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那姓何的为了在必要之时能找阮先生帮忙,竟对女儿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啊,当父亲的能做出这种事,必然也是认定了那被女儿缠着的有妇之夫真能因他的女儿而替他赴汤蹈火吧?

她叹了口气,淡淡的倦意一点一点融入这满园春色里。

时光匆匆,很快,阮东廷已经去了广州十几天了。

直到连氏十周年庆的那一晚,阮东廷还是没有踏进家门。秀玉把恩静叫了过去:“今晚是Cave回香港后第一次办周年庆,既然东仔不在,你就陪我走一趟吧。”

恩静想起阮东廷曾因连楷夫而产生那么多误会,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却又听到婆婆问:“上回做义工时唱南音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当然。”虽然这事后来没扩大,却也着实让她紧张了几天。

秀玉说:“那是今晚的重头戏。”

“什么?”

“放心吧,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没事的。”妈咪拍拍她僵硬的手背,“晚上连太太要是提起,你坦然承认就是,明白吗?”

“为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秀玉脸上有一丝神秘,抬头看了看媳妇一身素白的家居服,又吩咐,“对了,晚上记得穿漂亮点,据说Cave那孩子邀请了许多名流和记者,你上点心。”

结果今晚恩静穿了一袭黑色的及膝旗袍,配着秀玉送给她的珍珠短项链,乌发在后脑勺绾起一个优雅的髻。面上染红唇,手涂鲜红的蔻丹,再配上一身细白如玉的肌肤,乍看上去,真像是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滩走出的时尚名媛。

其实这种装扮是很危险的,黑色旗袍稍有不慎便会穿出土气来。可偏偏恩静配了珍珠与红唇,再配上她一身清冷从容的气质,以这副姿态走出来,岂止是时尚嗅觉的提升那么简单?

“相由心生,看来我们恩静进步了不少呢。”

“妈咪过奖了。”

何止是秀玉啊,晚上在连氏碰头时,连太太像看到了外太空来的美人一般,瞪大眼睛瞅了她半晌,才拉着恩静的手啧啧赞赏:“美,美,真是气质之下出美人哪!”

“是啊是啊,姐姐今天比前几次都要漂亮呢!”连太太旁边的小不点也甜甜地插话道。一身粉红的公主裙,绑着漂亮的公主辫,不是Angela又是谁呢?

连太太亲热地抱起她的小公主:“Angela,不能叫‘姐姐’,要叫‘aunty’,这是你阮叔叔的太太哦。”

“才不是呢!爹地说她是我的‘恩静姐姐’。而且,uncle的太太不是那个讨厌的秋霜阿姨吗?”

童言无忌,可瞬间,旁边的三个大人齐齐变了脸色。

Angela才不管呢,兀自亲热地拉起恩静:“姐姐,这儿有好多你的照片哦,我带你去瞧瞧!”

今晚的周年庆就在连氏最气派的中餐厅举行。被Angela拉着四处逛时,恩静才发觉,原来墙上挂着的那些图,自己原以为是壁画的那些图,竟全是去年在公园里做慈善给泉州阿婆们唱南音时的照片!

瞬间恩静便明白了婆婆为什么事先要叮嘱她“晚上连太太要是再提起这事”——看那墙上的十余幅照片,竟然有七八幅拍的都是她!

妈咪和这连家人……到底想做什么?

宾客渐渐多了起来,不久后,恩静就牵着Angela回到了座位上。只是没过多久,Angela突然小脸一臭:“那两个讨厌的阿姨又来了!”恩静随着她的目光抬起头,才发现是初云与何秋霜。

只是……何秋霜?前阵子不是听说阮先生一离港,她也跟着离开了吗?

恩静蹙起眉,正在想这是否代表阮先生也回来了,就听到那边初云的声音:“Angela!”

一看到小公主,初云就欣喜地迎了上来,可偏偏小公主不领情,“哼”了一声,躲到了恩静身后。

初云讪讪地瞥了恩静一眼,不过与她同行之人早已迎了上来,亲热地挽起恩静的手:“妹妹也来啦?”

此举引起了旁边一群好事人的侧目。

当然,恩静再傻,也不会相信这女子是真想同自己亲近。

一挽上她,秋霜就笑眯眯地沉下嗓音:“刚刚在房里阿东还和我说呢,家里只有伯母会过来,没想到……”字里行间听似随意,可“在房里”几个字,她却是吐得又重又清晰。

她这是在示威吗?

当然!那晚被她撵出房间,何秋霜怎么可能甘心?

可被示威者却面带微笑,在秋霜还想说些什么时,她优雅地、温和地、不着痕迹地甩开了何秋霜的手:“失陪了,婆婆在叫我。”

何秋霜笑容一僵。

原来他已经回来了。恩静抬眼在这宴会上逡巡了一圈,却始终没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啊——她突然间又对自己笑了笑——寻不寻得到他,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般来说,何秋霜那女子到场准没有好事,恩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果不其然,几分钟后,另一头就传来何秋霜夸张的叫声:“天哪,这美人儿不就是恩静吗?”

紧接着是阮初云的附和:“是啊,我大嫂怎么会在这些照片上?”

恩静正牵着Angela在这边跟婆婆她们闲聊,忽闻那方喧嚣声响起,Angela也兴奋了起来:“姐姐,他们在看你的照片!”

果然,那头何秋霜和阮初云一嚷,照片旁就开始围起了人。没多久,她已听到旁人评论的声音——

“哎呀,报纸上说的那位把南音唱得很好的,就是阮太太啊?”

“奇怪了,这南音不是卖艺歌女才会的吗?阮太太怎么也懂这个?”

后面这句评论让恩静心一紧,周遭无数双眼已齐齐朝她望过来——不,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难保这姓何的不会把她曾在游轮上唱戏的事给抖出来——不是她虚荣,也不是她死要面子,而是当年阮东廷将她接来香港时,曾向全世界如此介绍:“我太太,泉州人,目前就读于厦门大学。”

无数好奇的、戏谑的、看好戏的目光全射向她——谁说人性本善?人性对丑闻永远有着孜孜不倦的热情,他们的眼睛早已经在说:“承认吧,就承认自己出身卑微吧!老实承认我们都会原谅你!”

可你知道,永远都不会原谅。

周遭的讨论越来越热闹,嘈杂之中突然有个妖孽的声音响起:“大家很给面子嘛,可喜欢我们的摄影?”

“爹地!”Angela惊喜地挣开恩静,连跑带跳地扑了上去——

是连楷夫。

还有,一同前来的阮东廷。

两名男子几乎是一出场便成了焦点。只是众人目光所及之处,那两双眼,却牢牢地定在了恩静身上。尤其是连楷夫,那双桃花眼看了看恩静,又瞥了瞥好友,随即调笑道:“这么久不见,话说你老婆——啧啧,可真是漂亮啊!”

可不是?大眼,红唇娇嫩,一袭丝质旗袍配珍珠,生生被她演绎出脱俗的味道。

阮东廷这才收敛起眼中的惊艳,淡淡地瞥了好友一记。

只见连楷夫亲热地张开双臂,Angela一扑到他怀中,便被他用公主抱抱起:“看来我们Angela很喜欢恩静姐姐呢,一整晚都拉着不松手。”

“对啊!恩静姐姐人好nice,而且比那晚唱歌时还要漂亮呢!”

两句话不到又绕到义唱的话题上,于是身旁那个最好事的好事者何秋霜开始装模作样:“果然是恩静啊,我就说呢,天底下哪有长得那么像的人?”

Cave桃花眼微眯,一副笑意浓浓的样子:“也不能这么说,长得像的人要硬找,其实也还是找得到的,可长得像又像恩静妹妹这么善良的,恐怕就少了。”

话一出口,恩静的面色便白了白,她飞快地看向阮东廷——果然,那张脸沉了下来——“恩静妹妹”,人人唤她“阮太太”,可这人偏偏叫她“恩静妹妹”,到底想说明什么?

不过旁人可没他们这种敏感度,Cave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善良”两个字上:“Cave,此话怎讲?”

连楷夫微笑:“当初做慈善时,为了让阿婆们开心,恩静妹妹百忙里抽空,特意练习了整整一个月。她从前在厦大就是学声乐的,这点大家应该听说过吧?”这话一出来,众人纷纷如梦初醒: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会唱南音呢!

恩静瞬间想起那天在餐厅里,他说“公众是被操控的,媒体是可操控的”——你看,可就不是这样嘛。

“不仅如此,晚会结束后恩静妹妹还留下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说到这儿,Cave看向恩静,不出所料地接收到对方的一脸错愕后,桃花眼很愉快地朝她眨了眨,“不过比这更令人佩服的是什么,各位知道吗?”

“什么?”

“恩静妹妹向来低调朴素,所以一整个公益团队里,竟没人知道她就是阮氏的总裁夫人。要不是那天陪妈咪吃饭遇到她,妈咪介绍说这就是Baron的太太,那恩静妹妹默默做公益的事,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人群瞬间沸腾了——

“天哪,多好的姑娘!”

“是啊,做好事不留名!这才是真正的慈善哪!”

“阮先生真是娶到好太太了!”

OK,以下便是赞美时间,不提也罢。

唯有何秋霜嘴角扯起一个不以为意的笑,众声喧哗,她不着痕迹地来到阮东廷身边:“看来Cave和你太太关系很好呢,连这种弥天大谎也敢替她撒。”

阮东廷脸一沉,目光只定在他太太微蹙的眉头上。

此时周遭有舞曲声开始响起,原来是跳舞的时间到了。秋霜看到另一边开始有男女滑入舞池,便也朝东廷伸出手:“阿东,今晚的开场舞愿陪我吗?”

一声邀请又引来众人侧目,当然,还有一旁秀玉厌恶的目光。

可不待阮东廷回答,众人又被另一个声音吸引过去:“那么人美心善的恩静妹妹呢,是不是也能赏脸陪哥哥跳一曲?”

一句“哥哥”让恩静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我想阮太太的第一支舞,应该是和阮先生……”当然不能让他如愿,这众目睽睽、稠人广众的,她的第一支舞如果不是和自己的丈夫跳,事后旁人又该怎么说呢?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可恶的Cave又转向了阮东廷:“Baron不介意吧?”

阮东廷就像是没感觉到她的用心一样,看也没看恩静一眼:“当然,一支舞而已。”说完,他已先带着秋霜进入舞池。

至于舞池外是否还有人窃窃私语,又能怎么样呢?

一进舞池,Cave便开口:“怕吗?”

“什么?”

“被那么多人发现自己会唱南音时,怕吗?”

她轻皱起眉,原本下意识地想搜寻阮东廷身影的目光收了回来,定在对面这双桃花眼里。

“我猜啊,差点被拆穿身份的那一刻,我们恩静妹妹都快吓坏了吧?”

“连楷夫!”

“啧啧,沉不住气了?”他笑得开怀,“你看,可以帮你掩盖过去甚至是扭转乾坤的人,只有我。所以之前我在餐厅提出的建议,恩静妹妹不妨考虑考虑。”

陈恩静冷嗤:“这就是你的目的?威胁我?”

“我就说嘛,我们恩静向来最聪明。”

他简直不是个正常人!

这个非正常人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威胁你还不是我今晚的首要目的。”

“什么意思?”

“其实回国后,亲爱的秀玉阿姨还交给了我一个任务。”他一脸邪魅的笑,声音低沉。

恩静不明白他的意思。此时阮东廷恰好舞到了她身旁,高大的身躯不费吹灰之力就勾去了恩静所有的注意力。那边大概是何秋霜讲了什么话让他开心了,男子冷硬的轮廓柔和了点。秋霜将脸贴在他的耳边,一边说着,一边娇笑,那动作,说有多亲密就有多亲密。

她心灰意冷地别过脸,却听到Cave的调侃:“怎么,心酸了?”

恩静无言。

“知道为什么她一个死了老公又患重病的女人,你家阮先生还能爱得这么至死不渝吗?”

她没有回答,于是Cave兀自接了下去:“那年秋霜下嫁给阿陈,是被你婆婆给逼的。”

“我知道,你别说了。”

可他偏要说:“你婆婆用‘尿毒症无法生育’逼她离开Baron,并威胁说如果Baron敢娶她,阮氏的继承权将直接转到俊仔手上。这事Baron并不知道,是你婆婆私下威胁秋霜的。而秋霜为了Baron的未来,也顾忌着自己的病,竟真的下嫁给了阿陈。直到后来阿陈过世,朋友们看不过去,才向Baron说出了当年的实情。你说Baron该有多内疚?要不是因为他,以何秋霜那样的家世、那样的容貌,犯得着去嫁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阿陈吗?最后还生生成了寡妇,所以……”

恩静轻叹一口气,完全没想到自私娇纵如何秋霜,也会有替人着想的一面。

“所以你家阮先生一直对她怀愧于心,而她对你家阮先生,众所周知,也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所以无论她怎样狠辣、怎样差劲,他都看不到,因为在他面前,她永远温柔得一心一意。

恩静知道那两人之间必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插曲。而她呢?一个误入迷阵的路人,人已经陷入了,为什么还蠢得要连心也要陷进去呢?

Cave像是在欣赏她脸上的无奈,欣赏够了,也学着那边何秋霜的动作,亲密地贴到恩静耳边:“不过有个奇怪的现象,我倒是想提一提:自从秋霜妹妹用那张三十万的支票诬赖了你之后,你家阮先生可是越来越少到秋霜那儿去了呢。”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笑得高深,“自己慢慢体会吧。”

舞曲没过多久就结束了,Cave带着她离开舞池时,恰巧遇上阮东廷与何秋霜。

她的手还挽在连楷夫的臂弯里,而他臂间还挂着何秋霜的手。两两相对间,他冷鸷的眼对上了她的:“我还不知道,原来自己太太有那么多时间,竟然为做公益‘特意练习了整整一个月’。”后面那几个字,他完全是照搬了连楷夫的话,听上去却是那么讽刺。

恩静只是沉默地移开眼。

谁知这个动作却触怒了他:“我在跟你说话!”一只手就要伸过去扳正她的脸,可旁边那位好事的连大少却笑眯眯地挡住他的手:“我说万年面瘫,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想家暴呢?”

“万年面瘫”是当年留学时,一伙走得近的同窗给阮东廷取的昵称。连楷夫一边这么说,一边拿笑眼示意不远处的记者。

果然,那方已有人举起了相机。镜头下,Cave顺势将拦住东廷的动作转为开玩笑地给了他一拳,随后提高嗓音:“各位,Baron刚刚竟敢怀疑我们恩静妹妹的唱功,你们说,要不要让恩静给大家来两句证明一下实力啊?”

陈恩静立马变了脸色:“你干什么?”

根本不必听下去,众人的回答只会有一个——废话,当然是愿意了!

果然,被问话的各位回答得如她所料,于是Cave装出一副无辜样:“看到了吗?大家多么想听听你的天籁之声。善良的恩静妹妹,你就满足众人吧,嗯?”

尤其是最后那声“嗯”,连楷夫故意俯身至她耳畔:“就像那晚做公益活动那样,你来唱,我来拍板。至于洞箫,要不就请秀玉阿姨来帮忙?我记得她以前还特意去学过……”

“不必了。”谁知Cave的话还没说完,阮东廷已开了口,满面寒霜。

秋霜不怀好意地笑了,心里正想着这对男女看样子是没好果子吃了,谁知阮东廷竟冷声道:“洞箫我也挺擅长的。”

她震惊了!

恩静更错愕,这意思难道是……

“你负责演唱,我负责洞箫,至于拍板,Cave如果累了,我想这场演唱里缺一个拍板,也不是不可以的。”

是,恩静猜得没错。

如果是个正常人,既然对方话都说到这里了,他定是不会再插入人家夫妻之间的。

可偏偏,Cave不是个正常人。

台上三足鼎立。一分钟前,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阮先生“彬彬有礼”地将阮太太的手自Cave的臂间“请”了出去,然后再以十指紧扣的姿态,牵住自家太太。

而一分钟后,台上已然准备就绪,唯恩静有些微的不安——不,不是因为怕自己唱不好,而是因为阮东廷——他真懂手上那个东西怎么用吗?

可令她错愕的是,阮先生竟一点也没吹牛!她都还没准备好呢,那边箫声已悠悠地响起。

唱的仍是《陈三五娘》,恩静的歌声正如其人,一样的温婉忧郁。再加上这晚她着一身古典的黑色旗袍,明黄的灯光下,众人只觉得那台上的女子肤如凝脂,领如蝤蛴,明眸皓齿。

然而就在恩静刚出声的那一瞬,台上男子的箫声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倏然划过他的胸口。

是否在某年某月某日,他也听这个温婉的声音唱过同样的曲子?

“无情荒地有情天,执帚为奴苦三年。历尽沧桑情不变,千古流传荔镜缘……”曲调哀婉,如泣如诉。

满耳闽南古语中,他只听懂了那一句:历尽沧桑情不变。

所有古乐里,爱情都被歌颂得完美无瑕,就仿佛在这瞬息万变的世界里,只要你爱上一个人,即便山海为阻,千帆过境,两颗相爱的心也永远不会改变。

可事实上又是否有人想过,有时只是一首曲的时间,那个说过要等待的人,曲终人散后,已不在原地等待。

阮家夫妇的表演得到了所有人的掌声,可这厢有两个女人阴着脸,在恩静下台后准备走向自己的座位时,其中一人甚至伸脚至她的必经地——

“阮初云!”电光石火只一瞬,恩静就被阮东廷自后拉住,躲过了被绊倒的灾难。

初云被大哥的怒容吓了一跳,立即缩回脚,就见阮东廷满面寒霜:“你的账,我回头会一笔一笔和你算!”

冷得几近阴狠的声音,话里似还有话,让初云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大、大哥是什么意思?”

可阮东廷没有回应。很快,台上又有节目了——还没下台的连楷夫拿起话筒:“Ladies and gentlemen,may I have you attention(女士们先生们,请听我说)?”一语吸引了无数眼球后,那双倜傥的桃花眼往台下扫视了一圈,又回到恩静身上,“其实今晚还有一件要事,连某想请在座的诸位来替我做个见证。”

不知为何,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让恩静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只听连楷夫说:“众所周知,南音是中国古代最丰富的乐种之一,可这么优美的乐曲现在已渐渐听不到了,所以我们连氏餐饮明年最隆重的娱乐计划,就是组建一支正宗的南音乐队,在传承古乐的同时,吸引更多中外的音乐爱好者。”

他的话音一落,台下便有赞同的掌声响起。

可恩静却彻底变了脸色。阮东廷仍坐在她身旁,深邃的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睨过她。同时她听到连楷夫说:“这支南音团队,我想邀请对南音最有研究的恩静小姐来担任我们的总指导。”

果然,他的最终面目露出来了!

她就说将她的照片贴得满厅堂都是,这连家母子必有他们的目的吧!果然,这建议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提!

台上Cave的桃花眼正含笑盯着她,可那笑眼里的威胁意味只有她懂:亲爱的恩静,轻易拒绝可是要自负后果的哦。

她紧紧地握起拳头,指甲已陷入掌心里。

身旁男子也将目光定到她的身上,冷冽的、含怒的,同样夹杂着威胁——你敢?

是的,她不敢,更不愿,可连楷夫的威胁言犹在耳。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仿佛大半个世纪过去,恩静才垂下头:“太突然了,我想……我需要考虑考虑。”

阮东廷的车开得就像随时会飞起来,在初春的冷风里呼啸而过。

车上除他之外,只有陈恩静一人。

而刚刚,十五分钟前,就在晚宴刚结束的时候,连楷夫那个浑蛋竟然走到他面前:“Baron,要不我们来做个交易?”

阮东廷本就冷着一张脸,看到他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让开。”

“我真的有个不错的想法。”

“少废话,让开!”

“哎,你这人怎么就这么不通情理呢?就像刚刚,我们恩静妹妹多想点头啊,都是你这张面瘫脸……”

恩静瞪大眼睛:“你别胡说了好吗?”她什么时候想点头了?

“好好好,那我说回正题吧——Baron我问你,说真的,你是不是很想和秋霜在一起?”

恩静一愣,怎么也没想到连楷夫竟会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可当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阮东廷时,却见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滚开。”

还好Cave脸皮够厚:“我是认真的,这主意对你对我都好。”他看了一眼四周,晚宴结束,宾客渐散,于是他放心地沉下声音,“这样吧,我把何秋霜娶了。”

“你疯了?”

“先听我说完,”Cave一手搭到他的肩上,“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欢恩静妹妹,等我娶了何秋霜,我们两对就可以经常混在一起。然后呢?你懂的,呵呵呵……”也不管恩静在一旁又羞又怒又震惊,此蠢货就是一副“老子世界上最聪明”的样子:“你找你的秋霜美人,我找我的恩静妹妹……”

阮东廷开始眯起眼,恩静知道这就是危险的信号了——是,危险,非常危险!可偏偏Cave那蠢货接收不到,还桃花眼一弯,像是想到了什么,风流倜傥尽显在脸上:“说真的,我实在是怀念恩静妹妹肩下的那个胎记,你也知道那有多性感……”

“连楷夫!”

“砰!”

恩静愤怒的尖叫和拳头上脸的声音同时响起——瞬间,周遭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到阮东廷突然揪起Cave的衣领,那表情就像吃了五百吨炸药——是是是,他脾气不好,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冷面王所有人都知道,可像今晚怒得这么彻底,并彻底得这么恐怖的,所有人发誓,这绝对是头一遭!

“再说一遍?”只见他揪起Cave的衣领,目光狠戾得几近噬血,“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别这样,阮先生,快松手啊……他胡说的!我发誓他真的是胡说的……”

“你闭嘴!”

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着他,看他像发了疯一样将好端端的晚宴变成灾难现场。恩静想拉他反被他吼了回来,周遭人人好奇却都退避三舍,没人敢上来劝一句,她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终于,终于在阮东廷的拳头又要落下去时,听到婆婆的声音:“Baron!”

恩静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秀玉拉开阮东廷,问也没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这里是公共场合,你是想丢自己的脸还是丢阮氏的?!”

阮东廷这才像是清醒了一点,那双眼依旧含怒,依旧瞪着连楷夫。可瞪过之后,还是回过头来硬压下火气:“妈咪,待会儿让阿忠送你回去,我先走了。”柔声跟秀玉说完后,他又冷了脸转过头:“你,跟我走。”

这个你,指的是恩静。

那口气是冷冽的、含怒的、带着无限威胁的,直勾勾、热辣辣地朝着她扔来。

于是她知道,自己完了。

初春的风从车窗外刮过。受不了满车厢压抑的气氛,恩静稍稍降下车窗,想让风灌一点进来。

“关上!”

她一个激灵,又迅速关好车窗。

车子快得像是要飞起来,在满车厢的压抑中,恩静终于还是忍不住:“其实我和连楷夫真的没什么……”

“有没有回家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冰冷而低沉,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紧得发白。

恩静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两人都回了家进了房间,阮东廷锁好房门后开口:“脱衣服。”

“什么?”

“我要检查。”

“阮先生……”

“自己来,别逼我动手!”他突然大吼出声。

电光石火间,他刚刚那句“回家就知道”涌入她的脑海里——是,那个胎记,他要检查连楷夫说的那个胎记!

恩静紧紧揪着自己的前襟:“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和他真的没有……”

“看来是要让我动手了。”他却不听她的话,高大的身躯带着欲破表的愤怒,一步一步逼近她。在恩静死死揪着前襟猛摇头时,他突然大手一抬,嘶——黑色旗袍的前襟被拉开——莹白的,如玉的,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肌肤上,肩的下方,是一个血红色的胎记。

是,连楷夫说的,是真的。

空气瞬间凝结,就在那一秒,就在周遭。

也不知过了多久,恩静只觉灼热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喷洒在她耳边。气息那么热,声音却那么冷,冷得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他问:“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的,阮太太?”

恩静绝望地闭上眼。

“说啊!说你到底和那个王八蛋给我扣了多少顶绿帽子啊!”

“我没有!”

“没有那个王八蛋怎么会知道?”

她死命地摇头,向来聪慧的她脑子里现在一片空白——她该怎么说呢?胎记就长在她身上,在她肩下,在那永远也不可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下的地方,她要怎么说?

情急之下,她只能使劲抓着被撕成布条的衣服:“我去检查!我明天就去弄一份检查证明来给你看——我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任何关系,我明天就去!”

“我看不必了,”他抓住她的手腕,震怒的眼底划过某种噬血的阴郁,“要检查证明吗?我现在就有更好的方法。”

男性的身躯朝着她逼下来,还有那张英俊的脸。他和她,男人和女人,原来如此不同——强势与孱弱,狠戾与惊恐,掠夺与抗拒,最后的最后,是前者向后者伸出手:“刚结婚时念着你还小,没让你伺候,看来是我错了。”

恩静终于读出了那双黑眸中燃着的熊熊烈火:“不,你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嘴角勾起残酷的冷意,“阮太太,现在就来履行你的义务吧。”

她惊恐地摇着头,却觉得自己被迅速扯入那滚烫的怀抱里。衬着他的话,衬着他噬血的瞳孔,衬着他不容抗拒地伸过来的手——

第十八层是地狱。

而第十九层,是你。

那么痛,就像身体最深处暗中蛰伏了二十几年的灵魂被人揪了出来,再硬生生地撕裂。灵魂没有踪迹,也没有脉搏,可灵魂流了好多血。

好多血——鲜红的、炙热的,在她新婚之夜便夜宿的床榻上,在他新婚伊始便不曾停留过的床榻上——她独自居住了那么久,曾以为在这繁华都市里无论日间气温多冷人情多凉,一入夜,她便能温暖栖身的地方,如今被这一阵碎裂般的痛,生生摧毁了。

待阮东廷发现恩静没撒谎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原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低下架子去哄女人的事从来不屑做。可刚刚,就在真相大白而她委屈得痛哭的那一刻,不知是那哭声太委屈,还是他内心太自责,阮东廷真的软下了声音,哄了半天,薄唇一遍又一遍细细地吻着她的眼耳口鼻,那哭声才渐渐低下去。

只是哭声停止,他方松手之时,恩静就背过身缩到离他最远的地方。

瞬间,双人床分崩成了两个世界。

冷气开得很低,直吹向那蜷成一团的人。

“冷吗?”他问,恩静没有回答。不知又过了多久,阮东廷才伸出手,轻抚上她**的肩,“还痛吗?”

谁知她竟像触电一般,迅速移开,让他的手生生僵在空气里。

沉默再度封锁了这张床。

细细回忆起来,结婚这么久了,他竟从未在这里过过夜。

那方恩静颤抖的肩渐渐放松下来,许久都没有动静。阮东廷看冷气一直吹着她,起身替她盖上薄被时,恩静的声音才响起。

她说:“嫁给你的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突兀的声音,突兀的话语,让阮东廷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梦到了未来的自己。”

他的手突然停留在被子覆盖的那一处。

“梦里的我,有一天被何小姐污蔑说偷了她一件衣服,她当时好生气,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我一巴掌。”她顿了一下,声音冷静而缥缈,完全陷入了回忆里,“那一巴掌,那么痛,那么响,以至于我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要向自己的丈夫求助。可谁知她已经先跟你说:‘阿东,这女人竟然偷我的衣服!’你知道吗阮先生,梦中的你竟然相信了——你,竟然相信我会去偷一件衣服。”

阮东廷的拳头握得死紧,几乎是第一时间,他便明白了这梦的含义。所以当她说“没想到一梦成谶”时,阮东廷的声音懊恼得就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好了,别说了!”

可她哪会愿意停下:“真是奇怪呢,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还不足以让你了解一个人吗?”

“那次何小姐说我到她那里去放肆、去掌掴她,你信。”

“现在一个外人说我同他有染,你竟然也信。”

说到这里,她轻笑了一下,不知是嘲笑他还是自嘲:“阮先生,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这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他的嘴张了又张,无数次,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她再度开口:“阮先生……”他才突然伸过手来,自后抱住了她:“好了,别再说了……”

那声音,仿佛千言万语哽于喉,竟让她失了所有的语言。

她竟真的不再说话了。

只是在这阒寂之中,渐渐想起那年出嫁前,她问闺中好友:“第一次做那种事,真的会那么痛吗?”她不好意思问阿妈,只好问那位已经结了婚的密友。密友说:“那就要看他会不会温柔地对待你啦。”

后来阮先生陪她回娘家时,那密友曾神神秘秘地问她:“怎么样?当时的问题有答案了吗?”

她的答案很含糊,笑容里说不清是羞涩还是苦涩。其实密友怎么会知道呢?那一年曾担心过的事,那么久过去了,也不曾发生。

直到今日。

却是这样难堪的场景。

阮东廷自后抱了她许久,直到觉得这纤瘦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手才稍一用力,将她轻轻转了过去。

却是在那时,看到恩静早已淌了满脸的泪水。

阮东廷的心一沉:“恩静……”

这样的呼唤,却让她眼一闭,有更多滚烫的泪水簌簌滑落:“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

说再多,他也不会明白她曾在这间房里等过他多少次。从希望到失望,再从失望返回希望。那时的她怎么就那么傻呢?竟真的以为只要自己一直等一直等,便终有一日能把他等进来。即使每等过一天,心便冷了一分,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直到今天,却是等来了这样的结局。

身旁的男子似乎还想说什么,恩静却已经闭上眼:“算了,不要说了。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了!”

那日何秋霜装病骗他、害他十万火急地赶回酒店,事后撒个娇求个饶,三言两语便将他的怒火平息了。

而她呢?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人前亲密无间,人后默默守候。那么久了,那么多年过去,她一直十分努力地等在他身边。

可原来,爱不是天道酬勤,不是你付出了那么多,便能够有所收获的。

时至如今,她才终于明白。

“阮先生,不是你不在意,而是我太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