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记者?就连她的阮先生也有一瞬间的错愕。在他的印象里,恩静永远是个温文的女子,连话也不曾大声说过。没想到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即将被送往全港各大电视台、报刊的镜头,她会这么说。
不过错愕仅一瞬,待走到再无旁人的停车库时,牵着她的那只手便松开了,阮东廷拿出手机。那时的手机个头大,往耳朵上一贴,便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只是声线里的冷冽却是怎么也挡不住的:“把录像全部调出来,查查中午是不是有人跟踪太太去了酒店。”
话刚说完,司机阿忠已经机灵地将车开了过来。他看也没看他的阮太太一眼,便上了车。恩静叹了口气,绕到另一边,默默地打开车门坐进去。
车厢里一片压抑。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冷着脸坐在她身旁。
旁人都说阮先生面瘫,百年如一日摆着一张严肃的脸。可她就是知道,当他浓眉拧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厌恶气息时,这一刻的阮东廷是危险的。
而这样的危险,他已持续了整整一下午。
阿忠在前座说:“先生,刚刚老夫人吩咐我,让您和太太务必要回家吃晚饭。”阮东廷也不回答,两眼只是盯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霓虹,徒留一个冷硬的轮廓印在她的眼中。
“阿忠说,妈咪让我们回家吃饭。”不忍让阿忠为难,恩静也开了口。
可阮东廷不买她的账,头也没转一下就发出命令:“阿忠,直接开去酒店。”
“可老夫人说……”
“阿忠,你停车。”柔柔淡淡的声音又从后座传来,这回是太太。
阿忠如获大赦,连忙选了个地方将车停下,人也机灵地下了车。
阮东廷却像是没看到这变化一样,依旧盯着窗外。恩静看着他冷硬的侧脸,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中午那件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秋霜骗我?”淡淡的嘲讽从男人嘴里出来,这下子,他终于回过头,对上她的眼,“我和秋霜认识了十五年。十五年来,她从没对我说过一句假话。”
“所以,就是我在撒谎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样好看的面孔,配上的却是那样冰冷的神色。
恩静垂下头,嘴边有自嘲的弧度淡淡勾起:“也是,再怎么错,也不会是她的错啊。”轻轻的话语溢出,再抬起头时,她已换上一副平静温柔的神色,“妈咪估计很生气,你还是先回家吧。如果不想见到我……”她顿了一下,努力维持着嘴角的温柔:“如果不想见到我,我先去商场买点东西,然后再回去吧。”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温和无害得如同她的面目、她的性子,如同嫁入阮家这几年来,平静如水的一千多个时日。
直到,她出现。
七个小时前——
恩静挂断电话时,掌心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大哥一个月前向她要不到的那三十万,何秋霜竟然汇给他了?
二十分钟还不到,她便出现在阮氏酒店里。三十八楼,12号房——恩静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房间在阮东廷的安排下永远是空着的,只为迎接每年的那么几个月,娇客光临,蓬荜生辉。
敲门声轻轻响起。
“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哪?”娇俏的嗓音从房里传出来,门一打开,恩静只觉有无尽惊艳的光从门缝里射出来,那人是何秋霜: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五官深邃,再加上一头永远像是从美发沙龙刚护理出来的长卷发。
门一打开,女子的欣喜便和着这艳光一同倾泻出来。只是在发现来人并不是阮东廷后,那笑意骤然一敛:“怎么是你?阿东呢?”
话虽这么问,可秋霜看上去一点讶异也没有。
倒是恩静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我过来。何小姐,我是想来问问你那三十万……”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秋霜打断:“哦,给你哥的那些钱?”方才的欣喜已**然无存,她边捋着泼墨般的长卷发,边转身回房。
恩静也跟着走了进去:“何小姐,那些钱还是请你收回去吧……”
“哪有这种道理?送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再说了,你这么帮我和阿东,我帮一帮你哥,也是应该的嘛。”
她娇媚地笑着,明明是正常道谢的话,可传到恩静耳朵里,那个“帮”字却似灌入了无限讽刺。
她看着秋霜慵懒地坐到贵妃椅上。是的,与这间房一样,房内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别布置的。她记得阮东廷跟下面的人吩咐过,秋霜喜欢软皮贵妃椅,秋霜爱喝炭焙的正山小种,秋霜要求房间里要有香奈儿五号香水的气味——如今看来,员工们的办事效率还真是很高呢。
她在**漾着香奈儿五号香水气味的房间里听着秋霜说:“恩静啊,我才真是要谢谢你呢。谢你这么识相,替我和阿东掩护了那么久,却一点非分之想也没有。昨晚他在我这儿时就说过了呢。”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在我这儿”等字眼被咬得暧昧而缠绵,“他说你始终谨记自己的出身,知道在渡轮上唱戏的就算穿上了名牌,也只是个穿名牌的歌女,对他半点小女生的幻想也不敢有呢。”
恩静的面色微微白了白,却被何秋霜热络地握住手:“这么有自知之明,你说我该不该谢你?当年阿东选你来替我们打掩护,可真是一点也没选错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
原来时隔那么久,当年她是怎么来的、她是为什么才跟他来香港的,她依旧坚定不移地记着——
“我知道你哥欠了一笔债,我知道你家里情况不好。”
“如果你需要,礼金多少都不是问题。”
“嫁给我,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你的家人我也会打点好,生活费、房子、车,一样不少,一定会让他们满意的。”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所以,我无法给你爱情。”
原来她自己也都记得,刻骨铭心地记得那年厦门海边冰凉入骨的雨,一阵风吹过,她说:“阮先生,我答应你。”
不是“阿东,我愿意”,而是“阮先生,我答应你”。
答应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恩静一家过上了好上不止几个档次的生活,他因此心安理得地带着她回香港,让她成为阮太太。然后,他在这位阮太太的掩护下,继续过他与秋霜的二人世界。
你看,她与他之间,说穿了,不过是场交易。
只因是场交易,所以从那年至今,无论在外界看来两人怎么举案齐眉、怎么恩爱有加,在私底下,她永远叫他“阮先生”——“你已经是我太太,以后家里怎么叫我,你也跟着叫吧。”那年新婚,他这样说过。可永远对他言听计从的她只是笑笑,转头看向窗外盛开的紫罗兰:“阮先生你看,它们开得真美。”
如此固执,不过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她与他之间,掀开表面看本质,亦不过是“阮先生”与“陈小姐”的关系。
还能再妄想些什么呢?
何秋霜陡然变调的尖叫声拉回了她的思绪:“陈恩静,你不要太过分了!”
恩静一怔,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何秋霜狠狠地甩开了手:“三十万我已经给过你了,够仁至义尽了!现在你竟然还想狮子大开口?”
“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疑惑自恩静的喉间溢出时,门那边也传来了含怒的冷冽的声音。
一时间,恩静只觉得千年寒冰朝着她迎头砸下。
是阮东廷!那是阮东廷的声音!
电光石火只一瞬,她立刻就反应过来——难怪这女人会莫名其妙就勃然变色呢!难怪会说那段莫名其妙的话呢!
彻骨的寒意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而何秋霜已朝着阮东廷扑过去:“阿东,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一定要告诉你!”
阮东廷没有推开她,只是在看到不应出现在这个房间的身影时,浓眉一皱:“你怎么过来了?”
“我……”
“当然是为了她哥!”恩静还没开口,何秋霜已经抢在了前头,“她哥做生意失败,之前她来找我要钱时,我已经给过她三十万了,谁知今天……”
“你胡说什么?”恩静震惊地转过头,可对上的,是阮东廷已然皱起的眉头:“你哥的事?”
他看向恩静,满眼不赞许的神色:“我不是说过这件事不准再提了吗?”
“是啊,就因为你不准她提又不给她钱,她才会来找我嘛!”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可真是义愤填膺,“她那天说得可惨了,说自己当了这么多年有名无实的阮太太,全拜我这破烂病所赐,我心一软就开支票给她了。可谁知她今天、今天竟然又来要钱,还一开口就是五百万!开什么玩笑,当我是印钞厂啊?”
何秋霜声色俱厉,抓狂的表情看上去那么逼真。恩静站在这两人对面,一个义愤填膺地控诉,一个浓眉越拧越紧,那双永远冷峻的眼里仿佛夹杂着千年寒冰,射向她、射向她,寒意统统射向她,似乎已不必再分青红与皂白。
恩静只觉得心一紧:“我没有……”
声音却被何秋霜的高分贝盖过:“还敢狡辩?阿东,你不知道她刚刚说的话有多难听!她甚至还威胁我,说我要是不给她钱,就要把她当年嫁给你的原因公之于众,让你在媒体面前出丑!阿东……”
“够了。”低沉的声音从男人的胸腔里震出,随便一听也知道那里头含了多少压抑的怒火。恩静只觉得他眼里夹冰,话中冒火,冷与热复杂交融对着她,“出去。”
“阮先生……”
“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僵直地站着。
对面的何秋霜正偷偷朝她愉快地眨眼睛,在阮东廷看不到的角度,就像看了一场有意思的戏:“走吧妹妹,别再惹阿东生气了。”
恩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
阮东廷还冷着脸站在那儿,秋霜已经像个好心的和事佬,半拉半推着恩静出了房间:“好啦,别再惹阿东生气,你也知道他那性子……”直到走出房间一大段距离,快到电梯口了,她才笑吟吟地松开手,“看到了吧?不管怎么样,阿东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那张娇艳浓烈的脸,笑得多么无邪。
恩静脸上已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何秋霜,若不是事情荒唐,她简直要佩服这女子的演技:“为什么?”
这些年以来,阮太太的位子即使她坐着,可她、她、他皆知,这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空壳——他爱的是何秋霜,一直藏在心里的人也是何秋霜。地位已经如此稳定了,这女子到底为什么还要给她这个毫不重要的角色一个下马威呢?
“为什么?你想知道吗?”何秋霜的声音低了下来。瞬间,对话从粤语转换成只有彼此熟悉的闽南语,“从那天你不识相地到酒店给阿东送汤起我就觉得,很有必要帮你重新认清自己的位置。”她轻轻一笑,口吻几乎是温和的,越发靠近她:“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打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她依旧只是个歌女!”
十个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恩静的眼眶里似有什么东西要溢出。看清楚了,才发现那不是泪,而是怒气。
她这个人,二十几年来都是一个软柿子,温温柔柔的,任人拿捏操纵。十几岁时被父母安排到渡轮上唱南音,二十几岁时被阮东廷看中,来当了这个名不副实的阮太太。
以至于何秋霜所说的这些话,她无法反驳——她竟无法反驳一句!
恩静转过身,大步走向电梯。
却很快又被何秋霜拉住:“你以为这就够了吗?”
“放开我!”
“很快就能放开你。”何秋霜的表情森冷。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抓住恩静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掴来——是的,她拉着恩静的手,掴到自己的脸上!
她竟拉着恩静的手,掌掴她自己!
看上去是多么滑稽可笑的场面,可阴谋的味道也迅速窜入恩静的眼耳口鼻。很快,她就听到何秋霜一边将自己的脸掴得通红一边大叫:“啊——你这个女人!阿东、阿东你快出来!”
等阮东廷赶出来,秋霜早已放开恩静的手:“快看看你的好太太,你看看!我不过是劝她两句,她竟然动手打我!”晶莹的泪珠簌簌落下,点缀着她美丽的面孔。
恩静一开始还是错愕的,可是只一瞬间,那阴谋瞬间就明朗了——蓦地,她笑了。
那厢何秋霜还在声色俱厉地表演:“你这个女人,我告诉你,你哥那边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嘲讽在恩静的脸上越扩越大,越扩越大。
已经不想再看到这个演技绝伦的疯子,她只看向阮东廷:“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是她自己掌掴自己……”
“你以为她是傻子吗?还是你以为我才是傻子?”阮东廷的脸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不必查也不必问,他已经相信了她。
是谁说过爱就是无条件地信任啊。呵,说得真好!何秋霜不是傻子,阮东廷也不是傻子,她陈恩静才是傻子!傻得自投罗网来供这对相互信任的爱侣消遣娱乐,傻得竟还想在何秋霜面前向阮东廷索要公平!
已经无须再多说什么,恩静转过身,静静地按下电梯的按钮。
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跳动变化着,1、2、3……她在遥远的三十八楼,电梯迟钝而缓慢,终于升到三十七楼时,她转过头来,平静地看向何秋霜:“你好像忘了,酒店的每一层都有监控。”
何秋霜原本得意的脸一白。
恩静已走入电梯里。
十二月的风从车窗外冷冷地灌进来。很显然,他并没有去查监控,大抵是觉得没必要,于是至此,他的表情仍冷冽如这十二月里的风。
“阮先生,你先回去吧。”这是她的声音。
他沉默了。
“妈咪等久了,估计会生气的。”她推开车门,纤瘦娇小的背,着黑色晚礼服,戴着配套的精致首饰,融入夜色中。
“太太!太太!”阿忠在身后唤她,见她不回应,又将头探入车内:“先生,太太她……”
“开车。”一个平缓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这是他的回应。
香港的夜璀璨得就像是永远也不必有天明。明明地处亚热带,可被灯光点亮的这座城,到了十二月也还是冷。恩静脚踩三寸高跟鞋,极细的鞋跟踩在地上发出颤巍巍的声响,一下,两下……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终于,终于在路过的公园小石椅上,腿一软,瘫坐下去。
究竟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打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她依旧只是个歌女!”这一个难堪的中午,何秋霜如此一字一句。
而她无法反驳。
自那天在厦门的海边,他说“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而她回“阮先生,我答应你”,此后年岁漫漫,她守着一个婚姻的空壳,人生再坏,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反驳。
路是自己选的,谁说过的,就是跪,你也要跪着走下去。
公园另一处,竟回应般地响起喧闹的管弦乐器声,多么讽刺!她静心凝神听了好久,才发觉更讽刺的是,那方传来的悠悠唱声,竟是“一江秋,几番梦回”。
“一江秋,几番梦回,红豆暗抛,悲歌奏……”那是1987年的厦门,她曾在阮东廷身旁唱了一整夜的南音。
恩静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月色冷冷地斜穿过别墅庭院——曾厝垵这边有户富人家的公子过世了,招她来唱南音。满堂静寂的凄哀,越到深夜越是寂寥,只靠着她在一旁弹着琵琶唱着曲,哀哀作为遗孀孤冷的背景。
直到夜很深很沉之时,别墅的大门终于被人推开,高挺的男子风尘仆仆赶到灵堂里。
那时弹琵琶的女子正好唱到了“一江秋,几番梦回”,而他置若罔闻,亦不顾她见到他时满眼欣喜过后的呆滞,他只顾拉着遗孀的手,冷峻却不容置疑:“秋霜,阿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永远照顾你。”
弹琴女子的琵琶声断了一拍,却没有人在意。
弹琴女子呆呆地看着男人高挺的身姿,却没有人在意。
弹琴女子过了两三秒才重新拨起乐器来,还是没有人在意。
夜深知琴重,只衬得遗孀的声音更加孤独:“你妈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你怎么可能一直陪着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考虑终身大事吗?”
琴声悠悠,凄哀如同背景,唱南音的女子也只是个背景,只用来衬托阮、何二人可歌可泣的爱情。
那晚她在灵堂,听着男客人与遗孀谈了大半生的旧事:八年前,共同自剑桥毕业回国时,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症,被阮妈妈逼着离开他、嫁给了他的好友;八年后,她丧偶病重,尿毒症反复发作,他仍固执地想要挽回她。
那是1987年,落着雨的夜,整个灵堂里只有那对感人的男女和如背景般的唱着南音的女子。
可没有想到的是,也就是在那一夜,背景女子的命运却全然改变了——阮妈妈出现了。是的,就是她如今的婆婆张秀玉——几乎就在阮东廷和何秋霜聊完旧事没多久,她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灵堂里:“阿东,这女人我是不会同意的,快跟我回去!”
可他怎会愿意就这样回去?一回去就代表了什么,后来恩静也从张秀玉口中得知:原来当时她老人家已经在香港为阮东廷安排了好几场相亲。
只是,他怎么可能同意呢?
也就是在那一瞬,那双森冷的、精明的、锐利的眼盯上了她,盯上了一看就知家庭情况并不好的她。
一分钟后,他朝着她走来,拉起她弹着琵琶的手:“妈,是她,我想娶的不是秋霜,是她。”
命运更迭,原来不过是一瞬。
不过是男主角的母亲不喜欢女主角,不过是他阮东廷和她何秋霜需要一个掩护,以偷天换日、暗度陈仓,成全两人矢志不渝的爱情。
天亮时,这个还来不及认识便说要娶她的男子带着她去到海边,走了好久,才开口:“不好意思,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是了,这就是求婚的全过程——她嫁给他,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他的不情之请。
绵绵细雨还在下着,冰冷得如同男子有礼而生疏的问话。可他的问话并不只是有礼,还有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
他说——
“陈小姐,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不太好。”
“如果你需要,礼金多少都不是问题。”
“你的家人我也会打点好。”……
那是1987年,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无数年后,当阮先生忆起最初相识的场景,脑中浮现的,总是那年女子听着他不像求婚的求婚词时,眼中慢慢生出的泪意。
而后她垂下头,安安静静地等他说完,才接话:“我十四岁那年,曾幻想过一个浪漫的求婚仪式,因为那时有人对我说,等我成年了,就来娶我。”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阮东廷愣了愣。
“后来呢?他来了吗?”
“没有,他没来。”
怎么还会来?那个在她十四岁那年说过要来娶她的男子,那个曾让她误以为是认真的男子,事情一过便将她遗忘了,又怎么还会来呢?
后来再来的,已是八年之后现实中的人,在清晨冷冷的海边,对她说:“嫁给我,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原来现实与记忆的差距如此之大,他再也不是十四岁那年在船上遇到的男子。
再也不是。
恩静的泪水突然滚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尴尬得忙用手揩去那些泪,可男子的手帕已经贴上她的脸颊,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擦拭着那滚烫的**。
半晌,低沉的嗓音才溢出喉:“别难过了,也许,他有什么重要的事。”
是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里,始终都有更重要的事啊。
恩静的心一沉:“阮先生,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说说看。”
“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擦拭着眼泪的大手一僵。
他怎么会知道这一抱之于陈恩静的意义?
到底他早已经忘了:关于他和她的初遇,怎么会是1987年、在阿陈过世的这一年?
1979年,她十四岁,头一回在豪华游轮上给人唱南音。而那晚,正是何秋霜与阿陈的婚礼。
是,何秋霜与阿陈。
爱人他嫁,新郎不是他。
而她,遇到了他。
即使后来大家都知道,何秋霜之所以会下嫁给阿陈,不过是查出自己患了尿毒症——听说那时的她惊慌失措,只想着如何才能不连累深爱的他,想着想着,再加上阮妈妈的威逼,最终,她嫁给了别人。
可彼时的阮东廷并不知情。
在那场游轮喜宴上,觥筹交错间,乐声哀凄婉转,明明是南音一贯的曲调,却被满船不懂南音的宾客批成了“丧乐”。而就在她因这“丧乐”遭到一席乘客投诉时,他朝她招了招手:“到我房间唱吧,小费双倍。”
众人眼中的暧昧如潮涌,何秋霜的眼里更像是能射出刀子,却阻止不了他将她带入房间。
只是进了房间后,他又不说话了,颀长的身躯只是伫立在窗口,一直沉默。
恩静站在他身后,无数次想开口,却又不忍打破这宁静。
许久后才听到他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马上要下雨了。”
话音甫落,甲板上就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你是厦门人?”他又问。
恩静轻声回答:“泉州人。”
“无妨,说的都是闽南话。”这下,颀长的身子终于转了过来,那张冷峻的脸直直地对向她,“听说在你们闽南话里,‘美’和‘水’同音?”
不知为什么,恩静突然有点紧张,不过她仍是点头:“是。”
“那‘你好美’怎么说?”
“是‘里雅水’。”
多奇怪的音啊!软软的,柔柔的,阮东廷学着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嘴角渐渐僵了起来:“没机会说给她听了。”
那是她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爱情的样子,罩在冷峻男子的身上。原来,连旁观者也会跟着心碎。
那一次,她在他的房里整整唱了一夜。他坐着,她站着,后来变成他和她都坐着。琴声悠悠,曲调哀哀,有时一曲终了,他会问:“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吧。”于是两人便静静地坐着,坐到她觉得奇怪,开口:“继续吗,先生?”
“继续吧。”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她拨动琴弦,凄婉的琴音绕着男子冷峻的脸。伴着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明时再出阮东廷的房间,旁人看她的目光已然不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见阮东廷便围了上来,口吻暧昧:“昨晚还尽兴吗?”
不怀好意的口气让恩静又惊慌又尴尬,还好阮东廷懒得理,扭头就要吩咐她离开时,目光一转,却瞥到一抹越走越近的红色身影。
一时间他换了表情,大手突然伸过来握住恩静的手,薄唇移到她的耳边:“他们问我尽不尽兴呢,你说我尽不尽兴?”
原来这样冷峻的人,在某种时刻,面部表情也能变得这么邪气。
恩静被握住的手整个灼烫了起来,刚要挣扎,又被阮东廷更紧地握住。
直到那抹红款款走到两人身边,略带鄙夷地说:“阿东,你这是饥不择食吗?”
恩静挣扎的手一僵。
可阮东廷只是冷冷地勾了勾唇,深幽如海水的眼看似定在了恩静身上:“饥不择食?呵,这样漂亮的孩子,陈太太却用饥不择食来形容,是不是太过分了?”
何秋霜的脸几乎气到变形,完全没有别人家太太的自知:“阮东廷,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阮东廷却像是听到了笑话:“陈太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人皆有之?呵,要真那么喜欢,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这话一落音,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恩静一副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阮东廷又调柔嗓音:“可惜太小了,这样吧,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没有人会信这种话的,富家子弟和卖唱女?呵!
可那时她十四岁,自知卑微却仍对这世界存有幻想。恩静睁大眼,瞪着这张本不应存在于她的世界的好看的脸,口吻是那么小心翼翼:“真的吗?”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僵,可很快,又传来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可后来呢?
后来,游轮抵岸,欢闹散场,那个说要回来娶她的人,一转身便将承诺抛到了海水里——
“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吗?”
“真的。”
阮先生你看,你一笑我记了那么多天,你一句话我记了那么多年。
那是1979年,厦门海上落雨的夜。
即使最终的最终,你真的前来,将我娶走,也未曾发觉这场命运的更迭。
公园的那端还在唱,一曲又一曲,等恩静察觉到那隐约的丝竹管乐竟近在咫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移步至这方热闹的场地。
原来是圣诞节将至,义工们在给一群阿婆提前过年。声势挺浩大,更令人惊讶的是,配着悠悠琴弦声的不是粤式南音,而是正宗的泉州南音——
“古代铜镜如月轮,磨得光亮照乾坤,才子为获好缘分,不惜将镜击陷痕……”
直到这一刻,恩静的嘴角才勾起发自内心的温存的笑——是的,原来她还是记得的,这一字一句的《陈三五娘》,当歌女的那几年她不知唱过多少遍的南音:才子为获好缘分,不惜将镜击陷痕。无情荒地有情天,执帚为奴苦三年……
“无情荒地有情天……”她轻轻地跟着哼了起来。台上丝竹声悠扬婉转,一群阿婆听得醉了。
不知何时,她身边突然响起小女孩惊喜的声音:“原来姐姐也会唱,好好听啊!”
恩静低下头去,就看到一个混血小女孩,穿公主裙、绑公主辫,粉嫩的小脸上还嵌着一双蓝眼睛。
小姑娘这一嚷,全场的阿婆加义工,几十双眼睛竟齐刷刷地往恩静身上射来,就连台上那主唱也顿停了发音——然后,然后,再然后呢?
她原本是自嘲、忧郁,淡淡地哼着,这一刻却被几十双眼、几十张口鼓舞着上台唱一曲——
“靓女,给阿婆们唱一段啊!”
简直是哭笑不得啊!最后,最后竟连台上的主唱也走了下来:“来吧,靓女!”
这么近的距离下,恩静才发觉将一曲《陈三五娘》唱得如此委婉动人的男子,竟有着一张有个性的脸:剑眉刚毅,桃花眼含笑,薄唇一掀便有无数倜傥溢出来。
倜傥男子朝她伸出手:“懂得唱泉州南音,我估计你也是闽南人吧?正好,今晚聚在这儿的都是泉州那一带移民过来的阿婆。”
她错愕——这么多全是泉州人?
“是啊是啊,姐姐穿得好漂亮,要唱歌哦!”混血小女孩也使劲地拍掌鼓动。
十二月的天,晚来风疾,却抵不上众人灿烂的笑与热情。
恩静微微地笑了——是的,何秋霜说得对,她原本就是歌女啊,唱南音的歌女。
可歌女又怎么样?一不偷二不抢,凭什么“谨记自己的出身”?有什么好谨记的?再说了,这曲《陈三五娘》也已经在阮先生面前唱过了!
是的,唱过了。那年在渡轮的房间里,只他与她二人时,她问他:“阮先生,你想听什么?”
“随便吧。”
“我们这儿有一首《陈三五娘》挺受欢迎。”
“唱的是什么?”
“爱情。”
他点头。
那是1979年,早被阮东廷遗忘了的,关于恩静与阮先生的初遇。
无情荒地有情天——船甲上,雨声淅沥。
回到家时,婆婆的脸色已经铁青,可令恩静错愕的是,阮东廷竟还没去酒店,整个大厅静寂如死水,再不复方才公园里的温馨。
恩静一踏入餐厅,便有份报纸“啪”地摔到她的面前。迎面而来的那一页上,男子正坐在房间的窗前和女子说着什么,言笑晏晏,笑脸温存。地点——阮氏酒店,三十八楼,12号房。是阮东廷与何秋霜。
恩静只觉得指尖僵硬,有庞大的力量往自己的心脏狠狠地压来,碾碎……在快不能呼吸前,她听到婆婆震怒的声音:“全港今日最热门的消息!你这个阮太太是怎么当的?丈夫都跑到旧情人房里去了,你竟然还能晃**到现在才回来!”
“哐!”
翡翠绿玉筷在大理石桌面上撞出清脆的声响,听得所有人一震——
原来,是婆婆的筷子。
原来,晚餐还没结束。
看来是在等她。阮家上下,从秀玉到阮东廷最小的弟弟,一行四人,正襟危坐,脸上是各怀心事的复杂。
因为秀玉没再说话,晚辈们也都不敢出声。一派难熬的压抑中,还是阮东廷先开口:“妈咪,这件事和恩静无关……”
“你觉得现在有你说话的余地吗?”秀玉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平日素来严厉的口吻此时更是添入了无数威严——是的,嫁进阮家这么久了,恩静从来也没见婆婆这么生气过。全场在她的这句话落下后,更是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恩静尴尬地站在那儿,所有人面对面。冷不防只听到婆婆一声怒喝:“跪下!”
所有人都震惊了。
恩静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敢相信婆婆是在命令自己。只是她含怒的目光正炯炯对着的——没错,就是她陈恩静!
“妈咪,错的是大哥,不是大嫂……”小弟俊宇也忍不住开口。
却被二女初云拦住:“闭嘴吧俊仔,否则等会儿妈咪连你也罚。”她无动于衷地拉了拉弟弟,那双眼里细看下去,竟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妈咪说得对,大嫂都嫁过来多久了,竟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
“二姐……”
“我说错了吗?要是她看得住大哥,秋霜姐哪能动不动就来我们酒店报到?现在好了,终于被媒体拍到了……”
秀玉却像是没听到两个孩子的声音,怒眼只定在恩静身上,直到这女子缓缓地弯下双膝——
就在她站着的那个地方,在餐桌和所有人的正对面,她缓缓弯下双膝,**的膝盖就要碰到地面时,终于,一股强大的力道拽住她的胳膊:“妈咪,事情是我引起的,要罚就罚我。”
是阮东廷。
直到这一刻,他才来到她身边,依旧是下午在维多利亚港时穿的那身黑色三件套,配着她的黑色小礼服,依旧如同璧人。
只是这里面的老老小小,关起门来,都知他们不同心。
阮东廷一将她拉起,大手便松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妈咪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还来这一套?”
秀玉像是被他气到,霍地站起身:“不来这一套来哪一套?阮东廷,人是你娶回家的,结婚证书是政府盖过章的!可这几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当着另外一子一女的面,当着阮家上下十几号用人的面,秀玉手指着阮东廷,“结婚那晚你没在她房里过,新婚刚一周你就借口去内地出差,抛下她跑去厦门会那个女人!每逢艺术节、电影节、沙田跑马、圣诞节,那个女人就要住到我们酒店,你当我是死人吗?什么都看不到?啊?亏得我还一次又一次地去黄大仙庙给你求子求福,这么荒唐,大仙会保佑你才怪!”
全家上下都愣住了,这些年来,所有下人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
“这太太是摆设吧?”
“先生何时正眼看过她?”
“外面那个才是真的阮太太吧?”
可私语再盛,也没人敢光明正大这么抖出来,谁知道今天……
恩静的脸上已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所有人,怜悯的、鄙夷的、看好戏的目光,全“唰唰”地往她身上投来。只她身旁的这个男子,浑身散发着压抑的怒气——可是,他没看她。
就像从前那一千多个日子,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从来也没正眼看过她。
秀玉的声音还在继续:“是,你长大了,是大集团的执行董事,现在什么事都用不着再向我这个老太婆交代。可儿媳妇是我首肯的、是我一手**出来的,她没管好你、没尽到做太太的责任,我就有权教训她!来人——”
用人在管家张嫂的带领下,齐刷刷地排成一列,就站在恩静身后。
“你们都把自己手头上的活跟太太交代清楚。从今晚到后天,这四十八小时里你们全部放假,家务全由太太来做!”
“怎么可能?”俊仔震惊地叫起来,“十几个人的事……”
“住嘴!”
“为什么要住嘴?明明不是大嫂的错!”俊仔毕竟年纪小,怒气也真实得说来就来,“大嫂都已经这么惨了,大哥和那个何秋霜偷偷约会,最难过的难道不是她吗?她对大哥那么好却得到这种回报!明明她都已经这么可怜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处罚她,为什么不去罚大哥……”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恩静连忙奔过去,捂住他的嘴。
全家上下,唯有俊仔知道那只捂住他的手是怎样颤抖着,就像那副紧紧拥着他的柔软身躯一样,不停地颤抖着……
“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打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她依旧只是个歌女!”中午何秋霜说的话仍言犹在耳——歌女陈恩静,阮陈恩静!
呵,真是虚名啊!现今大小报刊全唤她为“阮陈恩静”:恩静姓陈,夫家姓阮,故称“阮陈恩静”——香港至今仍未废除冠夫姓,谁说不是对太太们的一种认可?四个字将两人紧紧牵连在一起,承认他们的关系,承认她的江湖地位。可放到这一边,她和他之间呢?陈恩静与阮东廷之间呢?
也就这样了。
等也等过,盼也盼过,可到头来关上门,所有人都知道,她真正的面目,原来不过是歌女陈恩静罢了。
她紧紧捂着俊仔的嘴,用那只无法控制住颤抖的手:“妈咪,是我的错。”另一只手或许是有些不知所措,也只能紧紧地靠在俊仔背上,“我会做的,我接受惩罚!”
餐厅里仍然一片死寂。可是很显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秀玉就像是累了,一边让张嫂过来扶起她,一边朝阮东廷挥了挥手:“你不是说酒店还有事吗?去吧。”
四层楼的别墅一下子变得空空****的,两个小时不到,用人们全部放下手头的事情,着便装离开了。
婆婆外出听歌剧去了,阮初云也约了朋友。出门前,她貌似不经意地将一件貂皮大衣扔到恩静面前:“这个也帮我拿去洗了。对了,你应该知道貂皮怎么洗吧?”
一旁的俊仔看不下去:“二姐你太过分了!大嫂她……”
“大嫂?大哥都没拿她当太太,你拿她当大嫂?”初云用无可救药的神情剜了一眼俊仔,就在这时,她的电话响起:“呀,是秋霜姐啊?我马上过去……”
原来她是约了何秋霜。
厨房里,满水池的碗筷。恩静撩起袖子,十二月的水冰凉入骨,大抵是太久没做过粗活,她竟忘了要先烧点热水来兑。
阮家是大户人家,虽然每晚餐桌上只见五人吃饭,可永远是十菜两汤两甜点,这习俗从自家酒店推出扬名全港的“海陆十四味”后便一直秉承着。再加上用人们的碗筷,一顿饭下来,偌大的水池已堆得满满的。
可恩静才洗了两个碗,就听到旁边有人在搬热水壶:“大嫂,我看阿姨她们洗碗都是先加热水的,我也给你加点吧!”
原来是俊仔。十二岁的小朋友竟然就这么懂事了,搬着热水壶打算过来帮忙。倒是恩静有些惊慌:“不行不行!大嫂自己来就好了。”
“没关系啦,妈咪和二姐都出门了,我不来帮忙也很无聊啊!”
“可要是让妈咪知道了……”
俊仔朝她眨了眨眼:“放心吧,妈咪我最了解了,不会那么计较的。”
“可是……”
“哎呀,大嫂真是啰唆呢!”
恩静笑了,看这人小鬼大的家伙刻意装出不耐烦的神情。
嫁进阮家那么久了,婆婆严肃,初云娇纵,一行用人则全是看阮东廷的脸色办事的货。只有眼前这个小少年,好事坏事全会想到她这个大嫂。
俊仔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大嫂别难过了,虽然妈咪看上去对你很严厉,可其实我觉得,她心里很喜欢你呢。”
恩静淡淡地笑了:“那俊仔呢?俊仔也喜欢大嫂吗?”
“当然啦!每次看到大哥那么浑蛋,我就巴不得自己可以快点长大,替大嫂揍他!”虽然事实是全家上下那么多大人,也没有一个敢真的跑去揍他的。
恩静被他的童言逗笑:“谢谢俊仔,其实大嫂也很喜欢你呢。”
“可大嫂更喜欢大哥吧?”
她一怔。
“不对不对,我应该说:大嫂‘最’喜欢的就是大哥了。”他特意加重了那个“最”字。
恩静一时间愣在了那里:“是吗?”也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可俊仔就当是在问他:“难道不是吗?我都有看到哦。”他神秘地眨眨眼,“大哥每次在书房加班到睡着,都是大嫂偷偷溜进去帮他把外套盖上的!”不过说到这里,小家伙又不开心了:“哼,讨厌的大哥,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更过分的是,上次他胃痛你给他送养胃汤过去,那个何秋霜好不要脸,竟然……”
“俊仔。”最义愤填膺的话才刚要吐出来,厨房门口就传来低沉的嗓音。
俊仔吓了一大跳:“啊……”完蛋了!转过头去,竟真是阮东廷。
“大哥?”他心虚地叫了一声,小脑袋无意识地往恩静那边缩了缩。
这家伙!还说长大了要替她揍阮东廷呢,这不他才刚一出现,小朋友就怕了。
不过话说回来,阮家上下谁不知阮东廷脸臭脾气差的?
恩静朝俊仔笑笑:“没关系的,俊仔,大哥没有生气。不过你先回房自己玩一会儿,好吗?”
阮东廷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小弟不放心地看看恩静,再看看他,那眼神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怕他会兽性大发把恩静就地处理掉似的。
直到俊仔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才踱步过来:“你怎么知道大哥没有生气?”不过没等恩静回答,他又兀自接了下去,“我竟然不知道你去书房给我盖过外套。”
原来他都听到了!那么那句“大嫂最喜欢的就是大哥”,俊仔那句无忌的童言,他也一定听到了?
恩静垂下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手套上的泡泡。粉红色的塑胶手套不甚妥帖地套在她的手上,此时成了她目光的聚焦点。恩静两耳发烫,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阮东廷说:“中午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她的手一僵,片刻后再抬起头时,清秀的面容上却不见有多少惊喜:“你看过监控了?”
他点头:“是。”顿了一下,又说,“对不起。”
恩静的嘴角淡淡地浮起一道弧线:“没关系。”想了想,又说,“房间里没有监控,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去何小姐那儿不是要钱,而是去还钱的——那三十万是她自己开支票给我哥的。”
他沉默了。
信吗?一旦信,不就说明他知道了何秋霜的蓄意欺骗?不就说明他今晚那句“十五年来秋霜从没骗过我”不过是一句荒唐的言语?
可他什么也没说,沉默片刻后,只说:“秋霜那人就是有点大小姐脾气,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心眼。”
她垂下头,轻轻地笑了。
没心眼吗?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她带着一罐养胃汤到了酒店,是何秋霜中途截下那罐汤,自己带进他的办公室,还对他说:“看,人家亲自熬的,弄了一上午呢!”
他也不知道,那天她陪他出席内地某富商的六十岁寿宴,是何秋霜在她敬酒时故意踩住她长礼服的裙角,害她整个人往前倾去,成为全场的笑柄。
他甚至不知道,那天她发着39℃的高烧,在医院里打着点滴,是何秋霜声称自己尿毒症发作浑身酸痛,生生将他从医院催走。可后来酒店员工却告诉她,事实上何秋霜刚到铜锣湾血拼了一大袋裙子和包包,精神奕奕,战斗力不知有多强!
呵,男人眼中的“没心眼”,就是这么个概念吗?
不过这些她都不曾说过,不是怕生事,不过是不想自取其辱——你看,这世上真正的可悲,是名为“丈夫”的男子实为她人的“丈夫”,山无棱,天地合,未敢与伊绝;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未敢与伊绝;尽管她伤害的是他的阮太太,依旧……未敢与伊绝。
她不会不懂,因为,她还有自尊。
“阮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恩静垂下头,又开始洗起水池里的碗,口气似不经心。
“你说。”
“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听完后顿了一下。恩静没有抬头也没看他,许久后,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你想看她笑,想让她快乐,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她。”
“你想看她笑,想让她快乐,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她。”他说这话的时候,深邃的眼看的并不是她。可她轻声跟着这么念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1979年的那晚,十四岁少女看着男子眼中巨大的悲怆。那时候的她在想:怎么可以呢?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可以这么难过?
那时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伸手拂一拂他眉间的褶皱,只不过这么小的一个动作,她从当年直至今日,走了长长十三载,却依旧徘徊在原地,遥遥无期。
是水池里的声响拉回了恩静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竟看到水池里多了一双手——古铜色的,比她的大了好多的手!
“阮先生……”
“这么多碗让你一个人洗,我看等你洗完天也该亮了。”
“可也不应该是你……”
“阮太太都能动手,阮先生为什么不行呢?”他的声音依旧是冷淡的,明明是温暖的话,可这人就是有办法把它说得这么严肃。
不过话说回来,阮东廷洗碗的效率还真不是盖的。恩静还在左右为难中,一个碗磨磨蹭蹭洗半天,他已经解决了好几个。最后看不得她动作慢,他索性命令她:“去拿擦碗巾来,我来洗,你来擦。”
“可是……”
“嗯?”
“要不然、要不然还是我来洗吧?”
“啰唆,快去!”
全世界都知道阮先生的耐性有限,恩静只好站起身,四处寻找起擦碗巾来。可不知到底是找得太急还是对厨房太不熟悉,她一不小心踩到个什么东西,脚一崴:“啊——”
“怎么了?”阮东廷转过头,就见她整个人已经跌坐到地上,被崴到的那只脚迅速红肿起来。他简直哭笑不得,“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竟然穿高跟鞋来洗碗!”
这女人竟然连下午那套礼服也没换,只将首饰解下,就匆匆赶来做这堆繁重到死的家务!
他站起身,本来挺自然地就要过来扶她,可那双眼——就在来到恩静身旁时,那双眼却蓦地一黯:角度的问题,他竟看到离流理台不远处的墙角,有一个极小的黑色监控摄像头——正对着他们!
如果恩静没崴到脚,如果他没走过来,那么他永远也不可能发现这个摄像头。
又或许他应该说,如果他今晚没到这个厨房走一趟,如果今夜全程都只有恩静在这儿洗碗,或许明天某八卦杂志的头条上,将会是“阮太太被罚洗碗,阮先生风流彻夜不归”“夫妻感情破裂”“阮太太名存实亡”等荒唐又可笑的所谓“独家报道”。
只是,香港的娱乐事业何时竟繁盛到如此猖獗的程度了?直接登门装监控?
不,不——或许是,家有内贼?
“别洗了,先回房推一下药。”
“可是碗……”
“碗就在这儿,又不会自己跑掉。”
“可是……啊?”恩静睁大眼睛——
他、他竟然背对着她蹲了下来!然后,宽阔的背摆在她面前:“上来。”
这意思就是,他要背她上楼?这真是阮东廷会做的事吗?
可阮先生真的说了:“你的脚必须马上上药,快上来!”
大概是大老板命令下惯了,这么温情的话也能被他说得好似命令。
可恩静哪好意思:“我觉得……还是我自己……”
“啰唆!”
“哎……”
没等她把话说完,某人已经不耐烦地往后伸过手,精准地握住她的两条腿,一左一右送上了自己的背。
恩静吓了一跳。
此时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换衣服,穿的仍是下午的黑短裙。所以当他的手随意往后面一握,握住的,就是她大腿处一片柔嫩的肌肤。
巨大的尴尬朝恩静袭来:“阮先生……”
他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就有些不耐烦:“嚷什么?!”
恩静吓了一跳,眼看就要从他的背上往下滑去。
却被他手疾眼快地握住:“见鬼!你就不能给我老实点吗?”
可是,可是——
她这下算是彻底呆住了,真是要疯了!他、他的手竟握到了她的……
“你、你的手……你快松手啊!”
她羞愧欲死!一拉一扯间,他的手竟又顺着大腿往上挪了一寸,指尖一不小心就抵到她的腿窝处!
我的天!瞬间,阮东廷也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身躯迅速僵直起来。
可比他更僵的是他背上的女子:“阮、阮先生……”
“闭嘴!”
“可是你的手……”她紧张得都快哭出来了!那只手就抵在那儿,温暖的、明明没有暧昧气息的手,却让她尴尬得不知所措,“阮先生、阮先生……”
“闭嘴!”他又莫名其妙地凶了她一句,不过这回他终于移开了手,好像很自然地改握住她的小腿,“就你这二两肉,以为我会有兴趣?”
恩静更加羞愧欲死。
“抱好!再滑下去我就把你扔进洗碗池!”
这是什么威胁啊?简直要让旁观者笑死。
可她不是旁观者,她还没从方才那阵惊吓中回过神来,她还十分认真:“可是,洗碗池也太小了……”
“我的天!”
“怎么了?”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有啊……”
“装的都是垃圾吧?”
“什么意思?”
“蠢!”
一大一小,一凶一柔,两个声音渐渐从一楼厨房移至二楼。与此同时,也让刚听完歌剧回来、才踏入家门的秀玉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不过很快,秀玉便收拾好错愕,倒退一步,两步,三步——退出大厅,关上大门。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喜色。
这晚阮家难得的热闹,虽然用人都不在,可俊仔的身影仍奔波忙碌于一楼与二楼之间——
“俊仔,冰块!”
“俊仔,黄道益!”
“俊仔,热毛巾!”
胆敢这么不客气地使唤二少爷的还能有谁?大少爷是也。
在恩静房里,只见少爷他一面浓眉紧皱盯着指导书,一面按着书上所讲,在恩静脚上做着“活络推拿”。他一脸严肃,严肃中还带着一贯的自信,所以当俊仔问:“大哥真的懂得怎么推吗?”大少爷不客气地刮了小朋友的鼻子一记:“我不懂你懂?”
俊仔立马闭嘴了。
不过他确实是不懂,双目严肃又认真地将恩静受伤的脚和书上的那一只比对了大半天,才酷着一张脸放弃书本:“我出去打个电话。”
等那身影一消失在房间,俊仔便跟恩静咬耳朵:“一定是去向吴医师求助了。”
恩静简直哭笑不得:“你哥之前没推过这个吗?”
“有啊!很久以前妈咪有一次崴到脚,他给妈咪推了一个晚上。”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妈咪就住院了。”
果然,第二天用完餐后,秀玉便当机立断:“不行,恩静的脚必须让吴医师看看。”
吴医师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高贵”——技高、费用贵,大伤小伤,但凡进了他的诊所,不花个上千是出不来的。不过秀玉说:“算了,看在早餐的分儿上,这次的医疗费就归妈咪包了。”
也就难怪明明用人们都不在,大家今儿还能吃到这么丰盛的早餐了。
今早一下楼,秀玉就看到餐桌上摆满了香喷喷的美味:一小壶咖啡、一小壶鲜橙汁、港式鸳鸯、叉烧包、肠粉,甚至……生滚螃蟹粥。
生滚螃蟹粥?
秀玉挑起一边的眉:这道稀罕菜品有多久不曾出现过了?自阮氏连锁酒店被东仔接手,自“海陆十四味”被撤离阮氏酒席,别说酒店的顾客,就连她这个正牌阮家人,也不曾再见过这喷香滚烫的煲粥。
秀玉疑惑着,无意间眼一抬,便看到楼梯上,她那酷儿子正抱着一脸红晕的恩静下楼来。
恩静的脚经昨夜的“活络推拿”后,已经肿得老高。秀玉好像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谁这么一大早就献殷勤呢,原来是我们东仔啊,看来儿媳妇的脚昨晚是让你给推坏了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那锅粥。原只是想尝尝味道,谁知阮东廷将恩静抱到餐桌旁坐好后,竟开口道:“妈咪,粥是做给恩静的。”
“哦?这样啊?”言下之意就是:亲妈你有多远就闪多远咯?
“不是的妈咪,如果您喜欢……”恩静忙插话。
却被秀玉打断:“妈咪是喜欢,不过现在崴到脚、需要补钙的是恩静——东仔,妈咪说得没错吧?”
阮东廷还是酷得一本正经的:“是的,妈咪。”
秀玉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真是难得,一向严厉的婆婆今天看上去心情特别好,是那种有某计划被实现了的舒畅感。
去往吴医师诊所的路上,恩静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她半晌,才开口:“谢谢您,妈咪。”
彼时秀玉正闭着眼假寐,只淡淡地回答:“都说了是早餐的奖赏。”
“不,我是说……昨晚。”
婆婆这才睁开眼,从那双向来很有威严的眼仔细看进去,才发现是含着笑的:“不怪妈咪罚你吗?”
“妈咪是在帮我。”
真是难得,秀玉脸上的笑竟扩到了嘴角:“我一早就说你这孩子冰雪聪明。”
“所以我要感谢妈咪。”
是的,没有昨晚那场“下跪”“惩罚”的剧码,哪能有今早这一幕?婆婆的心天知地知,还好媳妇通透,也知晓了。
“你呀,也赶紧把这点小聪明用到阿东身上吧。”
恩静沉默了——用到阮东廷身上?呵,太难了。即使她真如婆婆所言那般聪明,可爱情里哪需要这点微不足道的小聪明呢?
爱情来来去去,至复杂、至艰难,凭借的也不过是一颗心。
秀玉问她:“你觉得妈咪是个冷酷的人吗?”
恩静笑了,轻柔而温存:“才不呢,妈咪是个表面严肃、内心温柔的人。”
“可你爹地说,阿东的性子就和我一样。”
恩静愣了一下。
“只要你能够走进他的心。孩子,只要你能走进去。”她的话意味深长。
车子平稳前行,已过了不知多少个红绿灯,终于在一个写着“吴”字的门牌前停下。
秀玉推开车门,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给你普及一个厨房知识:你今早喝的粥,光剔那些蟹壳和清洗,就需要一个半小时。”
吴医生诊所的病人寥寥无几,不知是因为时间早,还是因为贵,又或者兼而有之?
恩静和婆婆进门时,诊所里只一位病人在候诊。也巧了,竟是熟人,张秀玉一见那气质高雅的贵妇便唤道:“真巧啊,连太太!”
两人热络了一番后,连太太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恩静身上:“这一定就是Baron(伯伦)的太太吧?”,只是连太太看恩静的眼神却仔细得有些奇怪,“咦,我怎么觉得这孩子好眼熟呢?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和阿东的婚礼您来参加了。”恩静微笑着回答。
阮、连两家是世交,虽然连家人长期居住在英国,可事业多数都在国内,阮东廷和恩静的婚礼这一家人也都来参加了。
“好像不是那次。”连太太偏头想了一会儿,估计是想不到,又回过头去和秀玉聊家长里短:“搬回香港后好不适应啊,城市乱糟糟的,不过还好,日光比伦敦充足了一百倍还不止……”
等恩静看完医生出来,这两位贵妇还坐在候诊的沙发上聊得热络。看到恩静出来,秀玉站起身:“医生怎么说?”
“说是再来推两次、换个药就好了。”
“那就好。”秀玉看了一眼腕表,“午饭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刚约了你aunty(阿姨)一起去吃饭。”
秀玉约连太太,连太太则早已约了她儿子,故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决定在上环碰头。途中连太太又看了恩静好几回,总觉得眼熟,直到她儿子抵达约好的餐厅,连太太才拍手道:“我总算想起来了!Cave(楷夫)你看,恩静是不是昨晚和你一起做公益的那位靓女啊?”
叫“Cave”的就是连太太的儿子,一位长身玉立、丰神俊逸的男子——只是,为什么看着总觉得眼熟呢?尤其是那对剑眉和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可Cave已经认出了她:“Hi(你好),又碰面了!”
“你们认识?”秀玉有些吃惊。
恩静其实也挺吃惊的,可Cave说:“何止认识啊?昨晚我们还一块唱了一整首《陈三五娘》呢。”
天哪,是他!
昨晚给阿婆们做公益时,台上那名倜傥的主唱!
也难怪她一时间没有认出他来,昨晚他着一身浅灰色的长马褂,若是不近看,不认识他的人只会觉得那主唱长身玉立,应该是个温润的美男子。可这会儿他脱去马褂,一套合时又合身的手工西服很好地烘托出他的俊逸倜傥——这等级,何止是“温润美男”能形容的?
“我就说恩静看着眼熟嘛,果然是她!今早我才在报纸上看过她呢。”连太太亲热地给Cave倒了杯茶,“不过还是本人好看,难怪我一时想不起来。”
“报纸?”
“你们昨晚做公益的事情上报纸了,你不知道吗?那报上还说啊,女主唱唱得特别好,而且唱的是正宗的泉州南音,一点也不输给专业演员呢!”
虽是赞扬,可恩静却在这句赞扬下变了脸色。那方连太太还无知无觉,她已下意识地瞥向婆婆。就见秀玉正挑起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又上报纸了——继阮先生在何秋霜房里的照片曝光后,阮家又有事上了报纸。报道不轻不重,只说“女主唱唱得好”,可接下去若有人像连太太这样认出她、知道她会唱南音,进而再挖出那一段过去,那阮家真正的丑闻……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里掠过,恩静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桌子美食瞬间全失去了吸引力,她心神不宁地吃了几口菜,便借口要去洗手间,拄着拐杖移到远处隐蔽的座位上,从包包里拿出自己那部硕大的摩托罗拉手机:“阿忠,麻烦你到书店去,帮我把今天的报纸各买一份回来。”
挂断电话时,她依旧柳眉轻拧,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座位已被一个颀长的身躯占领。直到来人调侃出声:“很紧张?”
恩静这才吓了一跳:“连先生?”
“叫我‘Cave’。”没错,正是刚刚的Cave。只见那双桃花眼随性地一弯,就有数不尽的倜傥溢出来。
呵,这样的男子,真不知要迷倒全香港多少女性。
恩静当然知道他不是来和自己讨论名字的。果然,很快Cave又开口:“其实你也不用太紧张,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一则没有倾向的小报道。”
看来方才自己的情绪已悉数落入他的眼底,恩静不想多生事:“谢谢连先生关心。”
“都说了叫我‘Cave’,这么见外做什么?”
她只是笑笑。
“关于这则报道呢,如果被人继续追究下去,下一个标题我想就会是‘阮太太陈恩静为做公益唱南音’。”他毫无难度地戳穿她的顾虑。果然,话音一落,他便见恩静秀眉轻拢,于是挺满意地笑弯了那双桃花眼,“其实这标题里有两个重点,你看出来了吗?”
“两个?”
“对,两个。”
恩静原本还没想这么多,不过她是何等通透之人,经Cave一点拨,也就反应过来:“一是公益,二是南音。”
“不错嘛,挺聪明。”Cave悠闲地往后一靠,“公众是被操控的,媒体是可操控的,所以到时候众人的目光到底是要集中在公益还是南音上,就看你怎么操作了。”
“即使可操控,媒体那边我也不熟……”
“我熟啊。”
恩静一怔。
那双桃花眼已邪邪地漾开了笑。他慢条斯理地俯身上前,直到薄唇离她足够近,才低低地、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
“如果我说因为我高兴,你会信吗?”
恩静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并不是一件太简单的事,至少在她看来,对于非娱乐行业的人来说是这样。
隔着一张餐桌的距离,她看着这男子的桃花眼里染着复杂的意图,虽然英俊,可更危险——很显然,恩静不信。
Cave笑了,挺愉快的样子:“我是做餐饮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嗯。”刚刚婆婆已经介绍过了,虽然连家人长期居住在海外,可连氏在香港却几乎承包了大半餐饮业:中餐厅、西餐厅、茶餐厅,甚至就连阮氏也有两家连锁酒店的早茶厅被他们承包了去。
Cave说:“我的饭店里还缺一名真正懂南音的人。”
恩静微微变了脸色——他的意思是,让她上他的饭店去唱南音?简直荒唐!
不过表面上她只是矜持却有礼地回答:“抱歉,恐怕我不适合。”
“会吗?”
恩静不语。
“其实我倒觉得很适合呢,毕竟我所认识的恩静小姐,曾在游轮上唱了八年的南音,不是吗?”
他怎么会知道?!
“别紧张。”看她突然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Cave挺愉快地笑了,“当年何秋霜下嫁给阿陈,Baron包下了你驻唱的那艘游轮,还记得吧?”他轻笑:“在剑桥留学时我们都是同学,所以那晚我也在船上。”
“1979年?”
“是吗?我算算,”他掐了掐手指,“对,1979年。”
你看,际遇多么可笑——自始至终她的丈夫都只记得1987年在阿陈的灵堂里见过她,而今碰到了另一位,才经由他之口,证实了那场更早的相遇。
恩静垂下头,顺势掩去眼底的自嘲:“对不起连先生,我是不会去的。”
“是吗?”Cave装出一副惋惜的样子,“可怎么办呢,我已经决定要帮你了。”
“你……”
“嘘——”一根长指冷不防就点到恩静的红唇上,惊得她羞恼地往后一退,他才满意道,“别急着说‘不’。要知道我Cave出面,恐怕全港名媛里还找不出第二个舍得拒绝的。”
简直放肆又自大!恩静霍地站起身,也不管自己的腿还受伤包扎着:“抱歉连先生,我不是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名媛,我是阮太太!”
“哦?阮……太太?”他玩味地笑。
那神情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就在恩静撑起拐杖越过他时,这个讨厌的人又开口了:“刚刚在阮氏吃早茶遇到Baron,我还以为他身边的那位才是阮太太呢,真是对不住啊。”
陈恩静一怔。
一秒钟过后,耳边又响起拐杖穿行的声音,余下倜傥得近乎妖孽的男子勾起唇:“果然是秀外慧中啊。呵,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