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开朝之初,天下荒田遍地,许多州府,凑不足千人……

这些,究竟是谁造成的,还不是你们蒙古人!

你们从不曾将这片土地上的人当成子民,也不曾将这片土地当成国土!

你如今看到的四民安居乐业,是你看不上的朱家人辛苦换来的!

宫里那位,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每天要工作六七个以上,这等勤政之人,才是我汉家百姓需要的皇帝!”

张异的声音悠然,却有些刺耳。

观音奴冷声道:

“看不出来,你还很崇拜那位皇帝?

他夺了你们家的天师位,你却如此崇拜他,说起来,也是人心犯贱!”

张异带着观音奴走了一圈,应天府百姓的欢声笑语,对她而言是莫大的讽刺。

她从小长在舅舅身边,察罕帖木儿最开始也不过是个地方豪强,民间之人罢了。

正因为她见证过百姓曾经的苦,如今大明百姓的安居乐业,才显得如此刺眼。

她记得王保保说过,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他们要护佑着黄金家族的血脉,再一次夺回这片土地。

在王保保的认知中,这些义军不过是反贼,只要他拨乱反正,他就是蒙古人的英雄。

可是张异却带着她,用另一个视角去见证一切。

也许,这些人,并不需要蒙古人再来。

他们只想活下去!

成吉思汗子孙们再次南下,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是灾难。

他们并不是受欢迎的人。

观音奴如果只是一个纯粹的蒙古女子,她也许会这件事感觉理所当然。

可是,她是个受过汉家教化,理学荼毒之人。

比起血脉中的蒙古传统,她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更深。

当听到张异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反应也比想象中大……

“天师,有两层意思……”

张异对于观音奴的应激反应,其实并不在意,他悠然解释:

“其一,是前朝南下之前,我张家在民间的自称,虽然历朝历代对我张家人多有封赏,但天师这个名号,其实也从未得到官方的承认!

蒙古人确实给了我张家泼天的富贵,也给天师之名,带上另一层意义!

只是如今汉家人主政,皇帝拿掉天师位,也无可厚非!

毕竟,我们老张家在那八十年中,也确实算不上光彩!”

张异一副我躺平的模样,让观音奴无可奈何。

华夏人崇古,崇拜祖先,天师一脉传承至今,对于祖师的崇拜还超过神仙。

可是天师家就出了张异这么个异类,他对天师的名号,或者给祖宗脸上贴金一点兴趣都没有。

观音奴自以为刺激到张异的痛处,但见他风轻云淡的模样,自己却气得半死。

“蒙古人给的天师,我们张家人去了!

如果未来我张家人还有机缘得到天师之名,那也是我们应得的!

蒙古人给了我们八十年的富贵,也让我们张家辜负了天下民心!

所以,新朝的正一道,我张家人也在自我救赎……”

张异的坦诚,让观音奴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

她很想讽刺龙虎山在沽名钓誉,讨好皇帝。

可是,他也知道,这些年龙虎山确实做了许多事。

小孟瑶,没少给她诉说张异做的一切。

未来开启民智,所以推广简体字。

为了百姓安居,龙虎山上学学着古怪的知识,去帮助百姓。

张异在田间,那些农民宁愿停下繁忙的农活,去与他打闹。

也是张家人,一点一滴,用六年时间,却扭转的民心。

他们不再是百姓心中的道爷,而是济世度人的仙长。

观音奴再次掀开帘子,看着应天府的闹市,她曾经很渴望自由,此时却觉得很是刺眼。

“回去吧!”

她道了一句,张异敲敲马车的壁板。

赶车的锦衣卫听到后,主动往回走。

一直跟在后边的周通,吁了一口气。

张道长这场小小的任性,却关乎他的身家性命。

总算将这对麻烦的男女送回清心观,他恨不得让前边的人加速,只是走到一半,周通似乎想起什么,回头望了后边的集市一眼,若有所思。

“是郡主殿下!”

集市中,一个垂垂老朽的老人,在马车远去之后,激动不已。

他连门都来不及关,赶紧冲入店铺的里边。

从秘密处找出一张画像,老者身体越发颤抖,画像上那个人,赫然是观音奴。

“郡主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她能随意行走?”

老者跟疯了一般,在店里游走,他终于咬牙,让人过来:

“去找那个胖子……”

……

张异也许不知道,也许是故意的,反正他小小坑了陈珂一把。

在回去的路上,他心情还算不错。

而与之相反的观音奴,却受了一肚子气,她盯着张异,越发觉得委屈。

她本来只是提醒张异,朱家人不可亲近。

为什么被这货一顿忽悠,给带到沟里。

关于谁代表大势的问题,观音奴其实心里也明白。

田间的百姓,街上的商贩,路过儿童的笑语,都代表着大明的民心。

不过观音奴依然不觉得她哥哥是错的。

也许蒙古人已经失去了汉地百姓的民心,他却依然守护着黄金血脉的延续。

张异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呵呵笑。

“你笑什么?”

“贫道猜你在自我感动,感觉自己的哥哥是在守护着漠北的族人……”

观音奴道:

“难道这样不值得尊重?”

“值得,陛下都说他是奇男子,贫道又有什么好说?

只是值不值,不由他说了算!

他在守护着那些人的时候,对方可曾给过他应有的回馈?”

如果没有必要,张异也不会去特意否认王保保,一个能守护摇摇欲坠的王朝的人,总值得别人尊重。

只是他今天挑起这场争论,有他自己的目的。

所以他继续刺激:

“漠北那些王爷,可没把你们这种汉化的蒙古人,当成自己人?”

这句话十分扎心,观音奴也知道王保保的现状。

也许从洪武五年岭北之战后,他的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

只是她实在受不了张异的冷嘲热讽,回怼一句:

“你怎么事事都知道,那当年你怎么不阻止你爹入京?”

“贫道阻止过,没拦住呀!”

张异一脸无辜,回道:

“当时就告诉他,此去京城,我张家必失天师位,人家把我煞星,压根不信我……”

提起这件事,张异也是郁闷。

观音奴瞠目结舌,却不曾想当年还有这么一桩公案?

她回忆起孟瑶的话语,还有关于张异的传说。

杨宪的中山狼,胡惟庸……

这些人似乎都和眼前人有些交集。

“你能算前程?”

观音奴忍不住询问,张异似笑非笑:

“能,但不给你算……”

“为什么?”

观音奴那点小心思,却被张异一眼看透。

“一来,你不信!

二来,你是刚改过命之人,算不准!”

“我看你是沽名钓誉……”

观音奴故意刺激他,张异突然,抓住她的手。

“那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张异握着观音奴的手,观音奴心跳加速。

他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

“奇怪,你最近怎么有红杏出墙之相……”

观音奴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混蛋,什么叫做红杏出墙?

她清清白白的名声,却被此人污蔑。

但突然,她惊悚,猛然将手收回来,脸色变得惊疑不定。

马车此时到了清心观,她第一时间离开马车,冲入道观之内。

张异笑语晏晏,走下马车。

看来,这姑娘似乎已经明白自己的暗示。

接下来,他给周通嘱咐几句。

周通马上去宫里报告去了……

张异回去,又窝在炼丹房里,继续研究他东西去。

红杏出墙?

观音奴回到属于自己的小院子,想着那几句话惊疑不定。

张异说的,肯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自己连夫君都没有,自然谈不上红杏出墙。

她环顾四周,看着周围的院墙,似乎明白了什么?

“难道他知道?或者……

他算得到我的命运?”

一般说起红杏出墙,都是比喻女子不守妇道。

可谁还记得,这词语也可以是字面上的意思?

观音奴关乎四周,自己何尝不是这围墙里的红杏?

所以……

她心惊肉跳,也搞不清楚张异是算到了她的运,还是窥见了她和外人联系?

观音奴知道,如果这件事曝光,自己绝对没有活路。

张异是暗示自己,还是他无心算到,观音奴因为这件事,纠结恐惧了许久。

想起孟瑶的话语,还有三年前名动京城的传言,

她似乎下了某个决心。

……

夜……

忙碌了一天的张异,正准备睡下,窗外传来动静。

他听到之后,嘴角却露出笑容。

自己钓了一天的鱼,总算把这丫头给钓出来了。

张异故作不知,问了一句:

“谁?”

“是我……”

“今天不摔跤!”

张异一句话,让屋外的观音奴气得半死。

“不是这件事……”

“哦!”

张异打开门,走出来。

“那是什么事?”

观音奴想了一下,将一张纸交给张异,说:

“我想让你给这个人算一卦……”

张异看了上边的年份,就知道不是观音奴本人,他算算日子,对于生辰八字上的这个人,就有了猜测。

他坐下,笑语晏晏:

“你想让贫道给你哥看命?”

观音奴见他一句话道破自己的心思,登时心烦意乱起来。

“没错,我担心我哥哥,我自知这辈子无法出去,只盼着哥哥安好……”

张异回了一句:“未必!”

他没有指代任何事,可是一句未必,却让观音奴心惊肉跳。

张异没有废话,将王保保的生产八字展开,准备摆命盘!

虽然其实并不需要,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张异这些年在龙虎山上,也学了不少装神弄鬼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旋即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不用算了……”

张异将自己摆好的盘,全部推倒。

观音奴疑惑不解。

“你兄长,命不久矣!”

观音奴脸色大变,旋即怒视张异:

“你说谎!”

张异耸耸肩,道:

“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叫你别白费气力!

你就当贫道胡言乱语算了!”

张异起身,就要朝着房间去。

观音奴猛然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张异回头,却是似笑非笑。

他明白观音奴心中的纠结,她并不信任自己,所以对自己看到的未来,犹豫不决。

可若说完全不信,张异也给她做足了功夫。

见观音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张异道:

“劝你一句,墙外虽好,前途未卜,你若指望的人,也许会让你大失所望……”

他说完,拨开观音奴的手,转身去了房间,

倒是将高人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观音奴心神剧震,如果说她前边还怀疑红杏出墙的意思,如今张异差不多已经是明示。

她所说的前程未卜,难道是因为哥哥庇护不了自己?

失去方寸的她,等在想问张异的时候,屋子里头已经传来鼾声。

不管是张异真睡还是假睡,他似乎已经没有兴趣再回答自己。

两年……

哥哥只有两年的寿元?

观音奴登时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

而应天府的另一边,陈珂同样不知所措。

他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非常难受。

“掌柜的,他们说郡主出来过,还在大街上逛过,可能吗?”

陈满听着这条消息,不敢确认,陈珂苦着脸,来回踱步。

“应该是真的,难道那位皇帝对观音奴的看守,其实并不算严格……”

“如果她真有机会出来放风,也许我们就有机会!”

陈满就事论事,可陈珂的脸色越发阴沉。

他能得出这个结论,上边的人自然也能得到。

所以那边给到他的压力,越来越重了。

他本想拖一天算一天,可是事情似乎朝着他预想之外的情况发展。

“有机会,等观音奴走了,我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陈珂烦躁地摆摆手:

“先给我拖着,我问问张家那个小子,里边是什么情况?

跟对方说,至少等我们联系好郡主再说……”

陈满领着陈珂的命令去了,独留陈珂,焦虑不安。

他在烦躁之下,也选择了出门。

去往一处他平时很少来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