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出事了……”
洪武二年,春。
老朱从年十五维持的喜悦心情,伴随着一则消息传入宫中,烟消云散。
“皇上,我们派去日本的使臣,被杀了!”
御书房。
朱元璋听到这个消息,登时脸色大变。
他手中批阅奏疏的笔,被他用力捏断。
“你说什么?
再给朕说一遍!”
从中书省回来的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奴才也是从中书省的大人们那里知道的,如今左右二相,各位大臣都已经准备入宫,觐见皇上!
奴才先来一步,给陛下报告!”
“让李善长他们赶紧过来!还有,把刘基也给朕叫来……”
御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就连太子朱标,一时间也不敢劝说皇帝。
朱元璋等太监出去,暴怒。
他手上折断的笔,登时被他丢在地上。
朱标默然,眼中同样充满杀气。
作为明朝的太子,帝国未来的储君,他同样被这个消息点燃怒火。
“这日本,朕还没去找他麻烦,它竟然敢杀朕的使臣!”
朱元璋站起来,在御书房来回踱步。
朱标劝说:
“父皇,您稍安勿躁!”
“你让朕怎么稍安勿躁?笑话,天大的笑话!
我华夏自古,都是那边远小国的宗主国,那些舔着前朝的蛮夷,也敢杀我大明使臣?”
朱元璋颇有种恼羞成怒的意思。
老朱对日本的印象本来还不错,这个国家自唐朝以来,都是华夏王朝的藩属国,最忠臣那种。
且元朝灭宋之后,这个国家也和元朝的关系恶劣。
加上老朱御书房那张世界地图里,这个国家拥有老朱最缺的白银资源。
所以在今年天下平定之后,皇帝马上派出使臣,出使日本,
他想要让这个国家的国王重新给朝廷纳贡。
如果运作得好,朱元璋还想跟日本国王谈谈开采白银的问题。
可是,现实给了他一记重击。
两国交战,尚且不杀来使,更何况是正常的使臣往来。
李善长、杨宪等中书省和六部官员,陆续赶来皇宫。
刘伯温接到宫里的消息,也提前来了宫里,但有个人不请自来,却是出了其他人预料,来人是章溢,御史台另外一个御史中丞。
朱元璋看了章溢一眼,却没有多说。
他直接开门见山:
“关于日本杀我国使臣之事,尔等可知?”
在场诸位大员点头,这消息本来就是过中书省,才传到皇帝这边来。
李善长和杨宪自然知道。
而御史台的两位御史中丞,在路上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陛下,臣等知晓,这日本国人猖狂,确实缺乏教训!‘
他们的国王管教无方,倭寇侵扰我国海岸!
如今国王杀我国使臣,由此可见这上梁不正下梁歪!
臣建议,要给日本国王一个教训!”
杨宪能感觉到朱元璋心中的愤怒,率先开口顺着老朱的话。
他这个提议,正中朱元璋内心深处的想法。
去年张异跟他提起海禁的时候,老朱接受张异的说法,北方战线的压力太大。
哪怕去年山西大捷,蒙古人的威胁依然存在。
但他估摸了一下,如果从南边抽调军队,也许可以给那些小日本一点教训。
“很好,让朱亮祖回来……”
朱元璋话音刚落,刘伯温却站出来:
“陛下,不可……”
刘伯温在老朱下决定之前,站出来反对。
杨宪看刘基,满脸不爽。
“刘基,你有什么话说?”
朱元璋正是怒意上头之时,刘伯温打断了他发泄的想法,满脸写着不高兴。
刘基低下头说:
“臣觉得,去伐日本,并不是上上之策!”
“难道,你要让朕忍下来?”
朱元璋的怒火,已经盘旋在刘基的头上,只要是他应对不好,恐怕就要发泄出来。
刘基神色不变,说:
“如果陛下只是想出气,想做个像隋炀帝一般的君主,臣自然不会劝说陛下,只让陛下快意恩仇!
但陛下说在臣心中,是位知进退,懂得隐忍的英雄,臣才有这番话!
这日本杀我国使臣,确实大逆不道,可这也是事出有因!
南宋灭亡之后,日本和前元之间,有过两次血战!
蒙古人二次出征,皆是遇见风暴而折戟沉沙。
所以,这中原和日本的仇恨,已经延续百年,陛下得了天下,也还来不及弥补两地之人心!
且对方虽然杀我方使臣,但从前边回来的人报告,至少杨大人和吴大人暂时没有性命危险!
这件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此为其一!
其二,就算陛下想要远征日本,且不说我大明北境的压力尚未解除!
就是咱们要攻打日本,咱们有水军吗?
只靠福建那些水军,咱们连倭寇都解决不了,如何打到日本去?
咱大明有点家底,但也不多!
不下就算想要报仇,也该徐徐图之!
北方的蒙古人,才是我大明的心头之患!
陛下英雄人物,如何不懂取舍?”
刘基一盆冷水泼下,朱元璋心头郁闷的紧。
他倒是很想发火,但正如刘基所言,他终究是个枭雄。
如果意气用事,派兵去攻打日本,那大明捉襟见肘的军费,就更加紧张了。
更不用说他大明的水军,有一部分其实已经被他抽调,成为平安和沐英的出海班底。
这就算是想要打,也打不成呀。
老朱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这口气给咽回去。
“陛下,您难道真的要忍下去?臣记得去年,陛下让人组建玄武军,这玄武军难道不能用?”
杨宪见刘基居然说服皇帝,不由气急败坏。
他试图让朱元璋再改主意,朱元璋却不再理会他。
“那刘基,你认为该怎么办?”朱元璋问。
“等!”
刘伯温说:
“既然杨载和吴文华二人没有被杀,那对方的留着他们,肯定还有机会回来!
我们最好等到他们带回日本的消息,再制定接下来的策略!”
“李善长,你有什么要说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善长等皇帝问起,他才低声说道:
“臣也认为应该等等,但咱们可以做两手准备!
陛下既然组建玄武军,证明陛下对海患也有自己的想法!
臣以为,咱们可以适当增加一些对玄武军的投入……
先让他们在周遭打击海盗,练练兵!
他日若是征伐日本,咱们大明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朱元璋点头,李善长所想,其实就是他一直在徐徐图之的事。
既然暂时打不了日本,那只能如此。
一腔怒火,最后却化成隐忍,老朱虽然接受这个事实,心里也堵的难受。
他不想再在这个事情上讨论下去。
所以转身问章溢:
“章溢,你老找朕,可是有什么事情?”
章溢一直等众人讨论完国事,才噗通跪下:
“陛下,臣是来跟您请辞的……”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众人大惊。
这章溢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朱元璋也是这个意思,他问道:
“你这是怎么回事,朕最近还寻思着将你用起来呢,你就要给朕撂挑子?”
面对皇帝的质问,章溢半天说不出话,此时才勉强说道:
“臣请辞,是因为家母病重,臣放心不下,所以求陛下准臣回家!”
老朱不喜:
“你母亲病重,朕能体谅你的孝心,但你身为臣子,这朝廷的担子你也要承担起来!
若是人人家人病了,都要向朕辞职,朕这天下还要不要了?”
若是换成别人辞职,朱元璋大概还会允了。
章溢与之朱元璋,也算是一个重要的人。
他不仅仅是御史大夫,也是一个懂兵法之人。
去年平定福建,章溢本身就出了不少力。
只是因为其中一些事,老朱本想让他去福建,却又留了下来。
而他留在京城的原因,还与张异有关。
果然章溢闻言,再次祈求:
“陛下,去年龙虎山的小真人告我,我母上今年寿数已尽,三益本不信,直到今年收到家里的家书,臣才明白道人所言非虚!
家母此病,恐怕过不了这一劫!
臣虽然是陛下的臣子,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不想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求陛下成全!”
章溢一说,在场众人忍不住想起去年那场风波。
龙虎山那位小真人,也是因为此时崭露头角,被人所熟知。
张异预言过章溢的死,也预言过他母亲会死!
这些当初被当成笑话去听的预言,如今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老朱气呀,原来是清心观那个小混蛋搞的鬼。
他不想放章溢走,自然不会采纳张异的意见:
“那个胡言乱语的小道士,朕等下就抓他来打屁股!
你身为读书人,孔圣人曰,敬鬼神远之,你岂能听风就是雨?
此事朕不同意,你若担心你母亲,朕可以为你遍寻名医!
这件事,容后再议!”
见皇帝不许他辞职,章溢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其他人见他如此模样,或者幸灾乐祸,或者抱有同情。
杨宪就属于高兴的那个,他说道:
“章大人,你莫听那小子胡言乱语,他还说本相会被皇帝法办呢,那就是个妖言惑众的小道士,你若信他,才是傻子!
本相觉得呀,令堂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倒是本相觉得皇帝说得对,那小子确实该打!
回头呀,本相倒是可以让刑部……”
他刚说完,却发现有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杨宪转头一看,却发现是皇帝。
他登时冷汗直流,心知自己说错话,赶紧闭嘴。
李善长,刘伯温也在劝说章溢。
“章大人要是不放心,可让一个孩儿先回去伺候着……”
老朱看杨宪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烦躁。
他本来就被日本杀使臣的事绞得心烦意乱,又遇见章溢这事。
他挥挥手说:
“没事就都给朕退下去,朕再琢磨琢磨……”
知道皇帝的心思,章溢只能拜下谢恩。
一行人并肩而行,相互走出去。
李善长和杨宪一边,章溢和刘伯温属于浙东派,自然走在一起。
杨宪见刘伯温还在安慰章溢,却忍不住讽刺:
“这章溢也是傻子一个,竟然相信道士妖言惑众,这大概是跟蒙古人当过官,学了蒙古人那套迷信鬼神的传统!
其实我看呀,陛下就不该用他们两个,毕竟,这两个人出身可是不正……”
李善长并不接话,而是笑语晏晏地看着。
杨宪与他的关系十分微妙,在中书省二人面子上尚且过得去。
私底下,他知道此人没少给自己下套子。
不是交心之人,李善长这个老狐狸自然不会跟着杨宪说下去:
“陛下用人,用人不疑!
刘基和章溢虽然都是当过前朝的官,但如今他们是陛下的臣子,自然就没必要揪着这些不放!
更何况,为官不问出身,就如杨大人虽然出身检校,但也不妨碍现在封相!”
杨宪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比起刘伯温和章溢有前朝为官的污点。
他这个情报机构出身的过往,在李善长心中何尝不是污点?
尤其他跟李文忠共事的过程,虽然也是帮皇帝办事,但在淮西这批人眼中,杨宪同样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杨宪讪笑,不敢接话!
一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出宫门。
本来应该各自分开,但有一人,吸引两位宰相的注意。
“存厚,你怎么来了?”
一直失魂落魄的章溢,却是最后一个发现自己的儿子章存厚在宫门口等着自己的。
他这一叫,章存厚登时哭出声来。
他噗通跪在地上,大哭:
“爹,家里又来了消息,奶奶……奶奶……走了……”
这一生走了,让章溢登时两眼昏花,直向后栽倒。
刘伯温眼疾手快,总算扶着老友。
“爹!”
“章大人!”
因为章溢在宫门口昏迷,登时引发了一场小混乱。
刘伯温向着章存厚喊:
“你还不扶着你爹去找大夫?”
章存厚和仆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让章溢上车。
车马消失在宫门口。
只留下尚且来不及反应的两个人。
一阵风吹过,李善长和杨宪风中凌乱。
李善长:……
杨宪:……
二人沉默了半晌,李善长深深看了杨宪一眼,转身离开。
他一走,杨宪登时腿软,瘫倒在地上。
好在他眼疾手快,扶着宫墙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章溢他妈真的死了?
杨宪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